綠墻

王東梅

上坡。

又是上坡。

老黃真后悔，明知道二道橋的坡陡，咋就沒想著繞個(gè)路。偏又這一車子貨，死沉。老黃撅起屁股，撐住身子，渾身的勁都踩在兩個(gè)腳蹬子上。老黃給自己喊口號(hào)：一、二，一、二…… 再想喊“一”還沒喊出來，“咯噔”一聲，車鏈子斷了。老黃心中大叫“不好！”

果然不好！

老黃的身子先是往前一傾，緊接著就是一個(gè)后仰，車子也開始向后滑。老黃慌了，要出大事了。大事??！坡陡，車重，一路滑下去……老黃不敢想，眼睛一閉，心說，完了。突然，老黃身子又是一晃——車子停下了。

還沒容老黃回過神來，車后一個(gè)聲音大喊：打眼兒，打眼兒。老黃跳下車，急中生智，脫下一只旅游鞋塞進(jìn)車轱轆底下。聲音又喊：那邊，那邊。老黃趕緊扒下另一只鞋塞進(jìn)另一個(gè)車轱轆底下。

三輪車，停在了半坡上。

老黃和墩子，兩個(gè)人，背靠著三輪車，呼哧呼哧，拉風(fēng)箱一樣地喘著粗氣。

老黃說，謝謝呀兄弟，多虧了你了。

墩子說，謝啥，誰讓我趕上了呢，也是咱爺倆有緣分吧。

老黃說，對(duì)，就是有緣分。

可不就是有緣分嘛！一個(gè)院子住了一個(gè)多月了，老黃和墩子也沒說過一句話，偏今兒個(gè)就在這兒遇上了。老黃說，兄弟，救命之恩?。《兆诱f，救啥命??？不就是賣了點(diǎn)力氣嘛。老黃說，兄弟，我請(qǐng)你吃飯。墩子說，你是叔。老黃說，肩膀齊，都是弟兄。

老黃就領(lǐng)著墩子回了家。老黃和老婆說：趕緊給我們哥倆弄點(diǎn)好菜，我們要一醉方休。老黃老婆就扎煞著一雙手，在圍裙上蹭來蹭去。

桌子上到底還是擺上了菜，一碟腌小蘿卜，一碟炒土豆絲，一碟炸花生米。老黃老婆望著桌上的菜，扎煞著兩只手，又往圍裙上蹭。老黃說，仨菜是上供的數(shù)，咋待客呀？老黃老婆就抓著圍裙角去了后院。

后院是一道綠墻。

綠色的墻上爬滿翠色的絲瓜秧。絲瓜秧是老黃老婆春上栽的。在花盆里育了苗，定了棵，過了谷雨，才敢挪到墻根下。今兒一瓢水，明兒一把肥，眼看著絲瓜秧這兒生出一片葉，那兒長(zhǎng)出一段蔓，鉚著勁地向上爬，才爬出這一段翠色的墻。

節(jié)氣還早，絲瓜還沒長(zhǎng)出來，只有三兩朵星星的謊花頂在綠墻上。老黃老婆摘幾片還打著卷的嫩葉，掐幾杈剛抓住墻的嫩蔓，猶豫一下，又剪下兩朵正開的花。

開水燙了，攥干，攬斷，撒上鹽，淋上香油，一碟翠綠和金黃就端上了桌。

墩子大眼珠子掉到腳面上，呀呀呀地叫著：嬸子，你咋這能呢？葉子和花也能做成菜？老黃老婆的一張扁臉就羞得通紅。老黃說：這有啥，你嫂子可能著呢！以后想吃啥，叫你嫂子給你做。叫嫂——子，記著沒？墩子痛痛快快地叫了聲嫂子。

后來，墩子就真的在老黃家吃上了飯。是老黃的主意，老黃說，墩子一個(gè)人，缺人少手的，忙活一天了還得自個(gè)兒做飯。老黃說，來我家吃，多雙筷子的事。

老黃家的桌子上就多了一雙筷子。

天黑了，老黃和墩子收工回來了，就總能看見桌子上早就擺好了的三雙筷子，三只碗，還有一碟小醬蘿卜。端起熱騰騰的粥碗，墩子說，打我娘沒了，好些年沒人給我做過一碗熱粥喝了。老黃說，咱家有粥，你嫂子最會(huì)熬粥。墩子就熱火朝天地喝了一大碗粥。

絲瓜下來了，飯桌上時(shí)不時(shí)就有了一盤炒絲瓜。

突然有一天，桌上又多了一盤豬耳朵。第二天的炒絲瓜里，還有了幾片肉片。老黃老婆說，墩子買的肉。墩子說，我發(fā)工資了。老黃說，好。

好日子就像是這樣開了頭。

翠綠的墻又爬高了一大截，金黃的花在墻頭開得熱熱鬧鬧。幾根短粗的老絲瓜躲在葉子后面看風(fēng)景。老黃老婆坐在綠墻下，織一件紅色的毛坎肩。老黃老婆說，老黃想一件紅色的毛坎肩，想了好多年了。

墩子又發(fā)工資了，又買了肉，還有魚。

老黃老婆把一根小醬蘿卜夾進(jìn)了老黃碗里。

毛坎肩收了最后一針，老黃說，天涼了，該加衣裳了。

老黃也買了魚，也買了肉?？墒且荒_門里一腳門外，老黃就看見墩子偎在老婆懷里。老黃老婆短粗的指頭還插在墩子雞窩一樣的頭發(fā)里。老黃想都沒想，扒下一只鞋就砸在墩子后背上。

墩子就跑了。

身上，穿著一件紅色的毛坎肩。

翠色的墻在一夜之間就變成了墨綠色，蔫頭耷腦的怎么也抬不起頭來。下霜了。

桌子上又剩下兩雙筷子，兩只碗，一碟小醬蘿卜。老黃說不餓，不想吃，扔下碗筷，鉆進(jìn)后院，吭吭哧哧，拔光了那段呼啦啦響著的墻。

早起的臺(tái)階上，露水清涼涼的。露水旁邊，擺著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紅色的毛坎肩。老黃老婆說，墩子穿上毛坎肩，叫了她一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