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年時很不聽話,常常惹怒父親,父親就狠心罵:“給你一個碗,你不要在這屋子里呆了?!比欢赣H并沒有真的給我一個碗,讓我滾蛋。我那時只知道,一只碗是一種身份的象征——只有乞丐才用一只碗,乞討、喝水、吃飯、當枕頭睡……
上中學的時候,要離開同心村,到學校過寄宿生活。母親要給我一只五花碗——碗壁上印了很多形態(tài)一樣的藍色花朵。父親覺得不妥,上街趕集的時候,特意給我買了一只寬口的搪瓷碗。父親說:“這碗是鐵的,彩頭好?!蹦赣H也點頭稱贊:“鐵飯碗好,我們家六崽長大了,以后要端鐵飯碗。”過幾年,理解了鐵飯碗、金飯碗的含義,知道了父親的意味深長,卻不以為然。老師說七十二行,行行出狀元,我們該有更多的選擇。我不知道是信了老師的話,還是自作主張,并沒有把父母那些諄諄教導放在心上。于是心懷大志離開學校,找的卻是生活。生活跟理想一點關系也沒有,生活就是能安全的吃喝拉撒,碗就變得無比重要起來。
從四川宜賓出來,跑到廣東佛山順德,進了家外資廠,用的是人家的碗。用人家的碗,吃人家的飯,就歸人家管。沒多久,女朋友來信到了東莞,我就交了辭職書,跑到東莞,那時,根本無暇顧及千里之外的家。妹妹寫信,說每到吃飯,父親捧起碗來,就會默默發(fā)呆一陣子。干活的時候,好好的,會突然停下來,看著天,沉思默想一番。長輩都會擔憂離家謀生的孩子,父親叮囑妹妹告訴我:干什么活都可以,飯要吃飽。在父母那里,我長不大,所以擔心我挨凍受餓。為了吃飽,可以放棄闖蕩,放棄突圍般地嘗試,回家跟他們種地,也能過一生一世。
我沒有放棄,從職員熬到組長、科長、經理、總經辦高專,一晃20年之久。從農村到城市,惴惴不安地買房、結婚、生孩子。我把母親從老家接了出來,母親進東莞的第一件事,就是趁我們帶她逛超市的時候,買了一筒碗,六只。母親撫摸著瓷碗,笑著贊道:“你看這瓷多細滑,你看這金邊鑲得多富貴,吃飯都多吃幾口。”我想,她該笑。生活變化很大,可是,母親卻沒有變,她叮囑她的兒媳:每過一年,家里都要添一筒碗,寓意添丁添口,人丁興旺。母親不知道我們的生活有沒有壓力,她有一個興旺夢,我們不忍心說破,都笑,這笑如今再也沒了。80多歲的母親在我兒子參加工作報道的那天永遠離開了,這笑只能定格成一幅人間美畫。
生活中的很多事,是嘗不出滋味的。父親大人患了好幾種惡疾:心肌梗塞、老年慢支……我們夫妻有時疲于應付。兩個孩子倒爭氣,大學畢業(yè),工作都順利。像一道明媚和煦的陽光,讓我們的生活亮堂了很多。但是,生活難免有一些磕磕絆絆,心情不好,我就會摔東西。有一次,在吃飯,被孩子媽說到氣不打一處來,拎起自己的碗就摔了。摔了碗,就算已經跟過去做了告別。而這一次,孩子媽邊哭邊罵:“摔吧,摔了這碗家就沒了?!边@讓我想起年少時父親的罵。像錐子一樣,讓我警醒:家是一個碗,很脆,需要我小心把持維護,這碗才能平安地承載一日三餐。作為升斗小民,有什么比一日三餐更重要的呢?
我將孩子她媽攬進懷里,認了錯,她牽著我進了廚房。在廚房里看到媽媽買的那套瓷碗,這些碗都是媽媽為她設想的生命準備的,每一只碗都有含義,我怎么敢摔呢?我把摔碎的碗片丟進垃圾桶,在碗柜里取出一只碗,放在客廳最顯眼的地方,讓我每天都能看到,看到這只碗,就能看到母親的笑,還有父親的警告!
一個家不簡單,不能自砸飯碗。
作者簡介:唐秋桐,筆名三江源。青年文學家作家理事會六盤水分會主席、中國散文家協會理事、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貴州紀實文學會理事、政協清鎮(zhèn)市第六屆委員、貴州省清鎮(zhèn)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品先后在國家/省/市報刊及網站發(fā)表。國內外個人專著5部,代表作小說集《愛在路上》2015年出版后,2017年再版發(f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