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光
“你以為這樣可以得到我的心?”
“你沒有心。我確信怎樣都得不到你的心,因為你沒有。但你得到我的心,知道為什么?”
對方一挑眉。
“因為你沒有心。沒心,事情就成了?!彼鹕?,來到那臺巨型機器前,“今天我就在這挖出自己的心?!?/p>
她聞言略有震動,但就聳聳肩:“挖就挖吧,抓我來干什么?難道把挖出的心塞給我咽下,就會愛你嗎?”
機器發(fā)出轟鳴巨響,齒輪由慢到快運轉起來。滿地塵土飛揚,翻滾不息幾要蓋住天光。煙塵漫天中他回轉身,露出悲傷的眼眸:“不干什么。干什么都沒用,你沒有心?!?/p>
黃沙彌漫的時候,他整個人卷上半空,胸腔里那顆心臟被慢慢挖了出來。
“你變態(tài)嗎!”看見這一景象她終于不淡定了,對天空中的人兒嘶吼。
“對呀,拜你所賜?!?/p>
時光迅速回轉,他記起童年——當自己還有心的時候。
1
他心里有一團火。
驚醒,趴在冰涼的桌面上。又是支離碎夢。他爬起身,揉了揉發(fā)酸的臉頰。
入夜已深,地鐵站人流漸稀少。明晃晃大燈底下,阿Ray的工作剛剛開始。坐在問詢臺中央,正如位于城市圓心,一句話觸碰便可打開一片域界:
“丁城怎么去?”
“H地這里出嗎?”
“最晚的過境關口在哪?”
“地鐵站幾點關門!”……
來往游客問著瑣碎問題,像暴雨急促打在屋頂上,嘈雜陣陣襲來。但不論忙到多晚、多累,也不管旅客語氣多兇、多急,他一向耐心微笑為對方答疑,是最受好評和最盡職的服務人員。
手機在桌上亮起,阿Ray一把撈過,屏幕上是母親的訊息:“你弟回來,明晚在家吃飯。”
然而這句充滿溫情的話,卻讓他眉頭緊緊皺起。
幾個小時前,阿Ray正以導游身份接待游客——夜間在地鐵咨詢臺,白天同事休息,他還要兼職導游接客,周末開貨車賺外快,像個拼命運轉的陀螺。好在今天客人算得上隨和,沒什么要求,不趕景點也不聽講解,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動不動就走神。糟的是,因了這份走神,客人不似普通游客披荊斬棘瘋狂購物的架勢——很難達成消費任務。
電話響起,是女友Emily。
按掉不接——工作時間不應分心——阿Ray道歉,繼續(xù)帶客人逛去:“S城最有特色的活動,模仿紐約時代廣場在除夕夜倒數慶?!睆拈L長的扶手電梯往下降,路過琳瑯滿目的店鋪和閃閃發(fā)亮的商品,阿Ray滔滔不絕地說著。
那客人不耐煩地瞟了一眼頭頂掛的大鐘,臉上泛出怪異神色,正巧此刻涌過一批喧鬧人群,不留神差點被擠倒——阿Ray趕緊上前扶住。
沒錢就算了,裝什么裝?阿Ray心里雖這么想,面上還掛著職業(yè)的微笑。
就在此刻,電話鈴聲又一次如潮浪襲來,這次勢頭更兇,按掉還響,按掉還響,仿佛吹起戰(zhàn)斗號角那般篤定不移,吵到幾要刺穿耳膜,引得客人頻頻看來。
阿Ray如坐針氈,無奈只好按下接聽。果然是Emily又喊他去大賣場。
客人聽聞,倒是釋然地拍拍他:“沒事,你先回吧。”
人家通情達理,并不是逃脫的理由。阿Ray氣喘吁吁趕到大賣場,穿過擁擠人群找到女友時,他這樣想著。
“怎么才來?”Emily大約等得久了,劈頭就是埋怨。
雖然他也憋一肚子火,但按下性子道歉:“今晚工作陪客人,對不住啊?!?/p>
短裙女孩不接話,轉頭扎進掃貨人流中。
“聽說你實習轉正了,恭喜!”阿Ray跟上來想攬她的手,被一把甩開。
Emily沒好氣地瞥他一眼:“別只說恭喜,有什么禮物?”
他擦擦額頭的汗,面上堆起笑容:“早準備好了,給你留個驚喜嘛?!?/p>
Emily嗤笑一聲,不再發(fā)話,專心打量起賣場的攤位。
阿Ray討好地再次跟上,終于牽到她的手,為了轉移注意力而閑扯起來:“你知道嗎,我今天的客人看起來很像Gay!他穿一件套頭衫,還帶著灰色圍脖……”
“人家的事,跟你有什么相干!看看你自己什么樣子?”
被噎住的阿Ray啞然,他知道自己跑得發(fā)型塌了襯衫也皺了,后悔剛才沒趕及去洗手間稍作打理。
“你瞧這個包,怎么樣?”在他愣神的功夫,Emily已經走到下一個攤位。
阿Ray忙上前去,看起來質地很好的真皮,還印著品牌經典的Logo。他哼哼敷衍,趁對方沒注意,悄悄翻了翻掛在包帶上的價格標簽,然后迅速放回,裝作若無其事:“還可以……是不是顏色太顯眼,不襯你啊?!?/p>
誰料Emily此刻偏偏跟他作對,嘟起嘴堅持:“我覺得好看!我喜歡!”
“喜歡就好……”阿Ray轉眼左右張望,“要不要再逛逛?”
Emily咬住下唇,瞪著他不說話,也不挪步。
阿Ray還是滿臉討好地哄她:“我覺得前面那家店可能更好……”
“就要這個,給我裝起來!”Emily不知哪根神經又被觸動,扭頭就跟店員大喊。
阿Ray尷尬地立在那里,見店員過來,只好作勢翻出錢包——好在Emily搶先掏出自己的信用卡,迅速付了款,他才暗中舒一口氣。堆起笑容正準備安慰女友,誰知Emily再不理他的招呼,挎上新包,蹬起高跟鞋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阿Ray趕緊追出去:“Emily!Emily!”
聽到男友在后面喊叫,那女子腳下頓了兩秒,回頭竟露出黯然不忍的神色。然而就像一閃而過的煙火,迅疾寂滅,很快她便轉過身走得更快了,被一波一波洶涌的人群隔開身影。
他無助地四顧轉頭,目光落到柜臺那些價位驚人的包包上。阿Ray始終不懂,這到底有什么吸引力,能叫Emily如此癡迷,非要得到才肯開心?
神情恍惚中,他眼見那個名牌包變得愈來愈大愈來愈大愈大,大到橫在天際,可以把他整個人裝進包里——而自己渺小到不及包鏈的一枚紐扣,踮起腳,都夠不到邊際。他拼命喘氣,幾乎呼吸不過來。
臨走前Emily丟下的話在耳邊盤旋:“是男人嗎?還不如你弟弟Lawrence大方!”
“請問去碼頭的巴士在哪坐?”
地鐵站路人的詢問讓他回過神,臉上重新堆起機械笑意:“這個時間已經停運?!?/p>
“那我怎么回去?該死!”旅客高聲詛咒幾句,踢一腳欄桿,走遠了。
對方身影越來越渺小,罵罵咧咧的聲音卻在阿Ray心中越來越響亮,仿佛有誰舉起喇叭朝自己高聲嘶喊,耳膜疼痛欲裂。
阿Ray嘆一口氣,從咨詢臺的抽屜掏出賬本——上面密密麻麻記滿每一筆收入與開支。在其中,剛剛支出一筆巨大數額——大到占用兩個月工資——原來他已為Emily買好名牌包,只等驚喜的時刻,所以今晚不愿再買。
雖然有些誤會,但阿Ray想象Emily收禮物時的歡欣模樣,不禁嘴角上揚,心情終于舒緩。他拿起手機,聯(lián)系Emily詢問。雖然剛有不愉快,但阿Ray知道女友參加公司宴會,恐怕玩到很遲,實在放心不下。
“Lawrence已經送我回家。”
簡簡單單一條回信,卻教阿Ray心中警鐘大鳴——她怎么又去見Lawrence?Lawrence剛回來就找她?
Emily和他們家同住公寓,算是對門對戶,兩家都很相熟。然而Lawrence如今越來越少回S城,連家人都不見了,難道還趕著見鄰居?
他正思前想后,忽而手機又亮,居然是Lawrence養(yǎng)父謝先生發(fā)來訊息。這個夜晚,注定不讓人寧靜!
他真恨不得沒有這個弟弟。其實,也跟沒有一樣。
二十多年前,阿Ray的父親曾是碼頭搬運的工人,夜晚混跡于鬧市的街巷深處——那花花綠綠的閃光屏、交叉相繞的天線和落魄流浪漢聚集的黑暗之地,很少回家。
“那個混黑社會的兔崽子!”小時候,總聽外祖母這樣罵。S城暴雨天多,男人不歸,家中只有母親、外祖母和他,雷聲轟鳴打得窗戶作響,玻璃像是隨時會裂開,祖孫三人彼此抱緊,瑟瑟相依。
每當這種時候,做保潔的母親只能抽出袖口偷偷抹淚,甚至不敢打電話催促丈夫——知道催也沒用。外祖母不愿讓女兒為難,也就不再多說什么了。懵懂的阿Ray躲在母親懷里,伸出小手拍拍母親以示安慰。
這場景,構成了阿Ray童年心中父親的印象。直到大約他五六歲的時候,Lawrence來了。
那時母親從家中消失一段時間,再出現(xiàn)便跟父親一起抱來弟弟。外祖母問東問西也問不出所以然,加上Lawrence著實粉嫩可愛,一家人慢慢接受了。
本以為這能讓父親收心顧家——開始確實如此——可惜沒多久,他老毛病重犯又去跑街巷……直到半年后,一場火災,深夜未回的父親沒能逃脫,在烈焰熊熊當中不幸遇難身亡。
江海日遠,煙波渺渺。
從此以后,仿佛某種噩訊帶來的征兆,他時常覺得心頭燃起一團火。
那時候他還不算懂事,加上跟父親一向疏遠,談不上有多哀痛。對葬禮最深的印象,除了滿屋的黑白綢布、母親流不盡的眼淚,便是父親的遠方老友謝先生前來追悼。
只見謝先生西裝筆挺,頭油涂得锃亮,左手挽著夫人,右手持一根手杖,走到遺像前深鞠三個躬。然后他抹一抹眼角,哀切中保持儀態(tài)不失,移步母親身前,遞過來一沓厚厚帛金,發(fā)出低沉的聲音:“夫人節(jié)哀順變!”——整個流程極有規(guī)范,令年幼的阿Ray幾乎看呆了。
母親早已哭到脫力,只虛弱地點一點頭回禮。
不料謝先生并未就此離去,從懷中取出一封舊信,再次遞予母親:“我與尊夫是多年好友,他曾寄信,囑托若有意外,托我照顧孤兒。”
母親猛然抬起頭,渾身發(fā)抖,雙眸炯炯發(fā)寒,似要將來人瞪穿。
“相信夫人定會竭盡心力對待自己的親生骨肉,但畢竟兩個孩子供養(yǎng)壓力不輕。請您考慮,遵從亡者遺言,交由我照看一位?”
瞪著對方沉默許久,母親終于無力地垂下頭,幾顆淚珠落到遺書之上。
于是年紀較大的哥哥阿Ray留在母親身邊,克勤克儉長大,上個本地職業(yè)學校,一畢業(yè)就出來打工養(yǎng)家——母親老了,不能再做力氣活,外祖母更是臥床不起,連大小便都要人照顧,阿Ray下班還得回家做護工。當年尚在襁褓的弟弟Lawrence則交給謝先生和謝夫人撫養(yǎng),輾轉送去留學,念了本科又念碩士,又是鋼琴又是高爾夫,被教得極好,還跟謝先生一樣出手闊綽——名校畢業(yè),在哪都衣食不愁。
依照當年領養(yǎng)協(xié)定,每年Lawrence回S城見生母和兄弟。然而這樣的聚會,卻讓幾人都不愉快。
謝先生發(fā)消息找我干什么?肯定是找Lawrence!同人不同命,人家已成精英,豈是我們這種人能比。
Ray如此想著,重重摔開手機。
深夜兩點鐘,結束營業(yè)的廣播循環(huán)放了幾遍,電閘拉下,地鐵站陷入一片黑暗。
2
次日阿Ray陪完客人回家,果然見到親生弟弟Lawrence一身西裝革履,坐在客廳狹小的沙發(fā)上,怎么都找不到舒服姿勢,口上卻不忘指點江山:
“mum,Ray不是上班拿工資了嗎,你們怎么還住這里?”
當年父親沒留下什么像樣的遺產,一家人全靠謝先生資助。但阿Ray要上學,外祖母又要治病,哪好意思伸手管人家要那么多,最后只得賣了房子,申請了政府補貼的公寓。
“Ray賺錢要補貼家用,不夠啊?!蹦赣H正在廚房忙得熱火朝天,阿Ray熟門熟路替她摘下圍裙,系到自己身上,接過手頭的活。
“不夠就去多賺!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而是尊嚴,你們懂么?拿補貼住公寓,就始終低人一等。何必貪小便宜丟了尊嚴?”
“少爺,賺錢那么容易嗎?”阿Ray陷在油煙熏天中,沒好氣地說。
“只要有能力那又何難,S城人都像你這么笨?”Lawrence回道。
阿Ray氣得沖了出來,高舉起手中鍋鏟,像是豎起毛的刺猬:“你有本事,你來燒菜!”
Lawrence不理他的挑釁,整了整西服外套:“我一早提議去餐廳,是mum非要叫來家里。”
“你——”
“好了。弟弟就是這樣個性,難得回家一趟,別吵了?!蹦赣H嘆口氣,拍拍阿Ray,把他強行推回廚房。
阿Ray壓了火氣,專心忙活起來。這弟弟個性古怪,冷酷似一臺機器,哪有半點人味!
不愉快的氣氛中,三人勉勉強強上了桌。還未舉筷,阿Ray的手機屏幕又再亮起——謝先生訊息。
“你什么時候跟我father這么熟了?”旁邊Lawrence瞄了一眼,似乎不經意地說。
“趕不上你跟我女友熟!”阿Ray按掉手機,語帶不善。
“她貼過來問東問西,我有什么辦法?還說了許多對你的抱怨,bro,看來你們相處不算愉快?”
“與你不相干!”
“話不能這么說,你可是我親哥哥?!?/p>
Lawrence綻放出程式化的笑容,叫人心中發(fā)寒。
阿Ray不比弟弟善辯能言,冷笑一聲不接話,對方似乎毫無察覺,自顧自繼續(xù)說下去:“就說這個屋子,布置得實在不夠美學,幾塊紅桌一片綠布,搞不懂你們的配色??纯催@幾副碗筷,格調太低。畢竟這里是‘家,Ray工作忙但mum空閑……”
“誰說媽得閑,沒看到要照顧外婆嗎?”
“為了外婆更好休養(yǎng),早說該找護工,這錢我來出吧。”
“得了!你哪一點把這里當作‘家?憑什么指手畫腳!”
Lawrenc滯住片刻,并未被激怒,仍是一副好脾氣的模樣:“正因為我把這里當作‘家,才要負責任提出觀點。我也相信家人之間互相平等,不論年紀大小都有倡議的權利,你說對嗎,bro?”
阿Ray還想再爭什么,被母親攔下,塞過來一碗面:“弟弟是為家里好,你別說了,吃飯?!?/p>
幼子常年不在身邊,難得回來幾次,母親一向護著他——不論說話做事有多過分!阿Ray忿忿地想,橫了Lawrence一眼,不再發(fā)話,埋頭大力吸起面。
手機不斷亮起,謝先生似乎找得很急。阿Ray始終不接,心情卻被攪得煩躁。
“Ray的手藝又進步了呢!”母親試圖找話題,但兩個兒子都不接茬,一片尷尬的沉寂——沉寂中阿Ray吸面的聲音顯得格外響亮。
Lawrence紳士地為母親夾菜,輪到給阿Ray,他像忍了很久但終究沒忍?。骸坝貌筒豢沙雎暎阒肋@是最基礎的餐桌禮儀嗎?”
“唔,不知道,我是下等人?!卑ay滿嘴都是面條,氣到把筷子往桌上一甩。
“別那么說,相信自己,可以慢慢改進?!盠awrence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他,語氣還是慢條斯理,“You know?Emily昨晚跟我傾訴委屈,說有次你陪她聽歌劇,中途卻睡著了,這便是不懂禮節(jié)……”
“收聲!就知道禮儀禮儀,你還有點人性嗎!”一股羞恥感涌進血液,刺猬的豎毛霎時變作鋼針——阿Ray站起身大吼,一腳踢翻椅子。
“Ray你好好說話,干什么?”
母親忙起身過來拉,而始作俑者Lawrence仍正襟坐在自己位子上,投過來的眼神從惋惜轉為同情——阿Ray實在裝不下去兄友弟恭,心頭火焰愈盛,終于決定不再看這二人臉色,恨恨地奪門而出了。
一眼望不到頂的鋼鐵建筑和被壓縮成小方塊的天,人群如集裝箱般擁擠,站在街道上連喘口氣都困難——天漸漸黑了,失魂落魄的阿Ray獨自在街上晃悠。
他不怪母親,失去骨肉的苦楚至今未消,不過是疼惜背井離鄉(xiāng)的小兒子。他不怪Emily,女友向來勤勉上進,不過想要更好的生活。他也不后悔當年自己留下,總要陪在家人身邊,何況那時不清楚謝先生是什么樣人……可他就是按不下心頭邪火,不忿那人居高臨下又牙尖舌利的姿態(tài),更不明白那人無論如何都毫無情緒波線!而自己著實做不到,不如把心挖了來得痛快!
說來說去,還是怪Lawrence!
走到兩棟建筑間的風口,倏忽一股冷風卷來,阿Ray被吹到幾乎離地。這鬼地方臨海,晝夜溫差巨大。他出門急沒拿外套,瑟瑟發(fā)抖也只得抱緊自己。
到了這時阿Ray才回神,原來自己恍惚中居然走到鬧市區(qū)。
這里是老S城最集中的購物地,新舊樓宇林立,老式攤鋪和高級商場糅雜,五顏六色的廣告牌懸浮空中。每到周末,路上擺滿亂七八糟的售賣攤位、賣唱歌手和拖著行李箱的游客,橫街窄巷被人流擠得滿滿當當,走在中間隨時要被壓扁。這里明里霓虹閃爍,暗地納垢藏污。
這便是父親生前出沒的地方嗎?一個小混混從街道對面飄過,投來心懷鬼胎的表情。他莫名想起久遠的往事。
自從父親去世以后,他便不愿再來這里。像垃圾一樣發(fā)臭,像蟑螂一樣蟄伏,自己的命運也是如此吧。
北風中有只蟑螂瞇起眼,望向燈火通明的高樓——樓宇就像大賣場那高聳入云的名牌包,直直伸上漆黑天際,望不到頂。
該死,想起那個男人做什么!阿Ray吐了一口唾沫在地,暗發(fā)詛咒。
“阿Ray!終于找到你了!”
遠處傳來呼喊,卻是個中年男人的聲音。他心上一跳,猛然抬頭。
不是期待已久的親人,前來尋他的,竟然是Lawrence養(yǎng)父謝先生。
“我一直試圖聯(lián)系你,沒收到訊息嗎?最后只好用全球定位系統(tǒng),這才找到……話說回來,你怎么來了這里?”謝先生幾乎跟以前沒什么變化,除去頭發(fā)更白了些。他拄著手杖,彬彬有禮地走來,身后一輛豪車停在街巷。
“找我干什么?你是找Lawrence吧。我可不想做傳話筒!”阿Ray背過身去。他聽說那對父子處得不好,時常鬧些矛盾……不過這些,跟自己有什么相干?
“不,就是找你。我要告訴你你的身世?!敝x先生轉到阿Ray面前,“當年,我們領養(yǎng)錯了人。”
“什么?”
謝先生深深嘆氣,邀他坐進商務車,點上一根雪茄,開始敘述。
阿Ray父親根本不是什么黑道幫派人員,而是一位隱蔽的技術人員,當年發(fā)現(xiàn)了基因變異的“珀斯休曼”。
“那是什么?”阿Ray一副見鬼的表情。
“大約幾十年前,檢測到人體內的基因機制產生非預期、不受控制的流動,應是進化過程中的自我修改或突變。此項異化首先發(fā)生于大戈壁,第一批變異人體受到外星球的異常光波輻射,這些人又四散開來,把變異帶到世界各地。知情者將這類變異人稱為‘珀斯休曼,形態(tài)與常人無異,唯一差別在于沒有心,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控制神經和全身系統(tǒng)的芯片——想讓ta成為什么樣子、擁有什么記憶,相應程序代碼便會一應執(zhí)行。變異后的珀斯休曼藏于世界各地的人群,最常去到人口密集、快速發(fā)展的城市,導致都市人情淡薄。為了應對,科研人員們組成一支秘密團隊,你父親與我都在其中?!?/p>
總而言之,我們先行地下活動,分頭研究方案。你父親帶領一批頂尖技術團隊,嘔心瀝血數年,終于發(fā)現(xiàn)為珀斯休曼造出一顆真心的法子。而我……”
“等等!我爸有頂尖技術?那他怎么一直做個工人!”
“那是為了隱瞞身份?!敝x先生吸一口雪茄,吐出濃厚的白霧煙圈,“其實他有很多手下——也就是他周圍那幫人。我老說,他沒必要裝得那么真,還親自去搬貨……不過想想,選在碼頭做工也好,方便傳遞信息。”
阿Ray若有所思,謝先生說到這里頓了片刻,繼續(xù)講下去。
“其實我跟他雖私交甚好,但關于這件事,意見卻是不合的。我支持以思想教化的方式改造珀斯休曼,要知道,人類進化了千萬年,就是憑借代代相傳的文化與智慧,順利實現(xiàn)進化。彼時,我與他在組織里算一時瑜亮吧,我說服不了他,他也說服不了我。于是為了試驗成果高下,決定由我?guī)ш?,采用教化的方式改造人?他則將造心技術帶回S城,以觀后效。這些年來,我殫心竭慮,一點點將傳統(tǒng)的仁義禮智、道德禮儀教給民眾,如今深有成效??上愀赣H方面,他對技術的探索了無止境,太過沉迷研發(fā),導致觸發(fā)了那場實驗室爆炸事故,大半個科研團隊也隨之殉亡。這項救世之術自此無人繼承,現(xiàn)今S城的珀斯休曼越來越多,人際問題也越來越嚴重……”
“夠了?!卑ay終于打斷對方的回憶,“故事講夠了嗎?”
謝先生回過神來,啞然地看向阿Ray:“你不相信我所說?”
“對不起,我想象力沒那么好,這是哪里抄來的睡前讀物?”
“這都是真實發(fā)生的歷史!”謝先生深吸一口氣,“好吧,如果我告訴你,Lawrance和Emily都是珀斯休曼呢?”
阿Ray眼神變了,這才有所觸動。如果弟弟并非親生,母親卻還如此疼愛?他胡思亂想著,嘴上還是不松:“鬼扯?!?/p>
“因為珀斯休曼的出現(xiàn)跟基因變異相關,造心之術也與基因編碼有某種關系,這項能力靠主要掌握者的身體遺傳。你父親臨死前帶回Lawrance這個珀斯休曼,我們以為是為了將技術傳給他,因此假造遺書,帶走Lawrance悉心培養(yǎng)。直到這些年,用盡測驗法子,卻發(fā)覺Lawrance身上毫無知情的痕跡,生了疑心??峙?,你的身上才真正攜帶造心之術?!?/p>
阿Ray沉默了片刻突然發(fā)問:“假造遺書?爸那封信是假的?你們怎么可以騙人,還騙了媽一輩子!你知道Lawrance離開她有多傷心嗎!”
“我們會對令堂進行補償,但非常時期必行非常之事,你將來會懂的。”謝先生不愿對此再多解釋,急急說了下去,“現(xiàn)下希望你配合,盡快掌握造心術,拯救人們于水火之中,這也是作為你父親傳人的責任!”
“你們這種冷酷上等人的想法,我是不懂?!崩湫σ宦暎ay推開車門就想走,“故事聽完,該回家睡覺了。”
“你還是不信嗎?”謝先生一把握住他的手,“那跟我來!”
還是熟悉的城市,卻是迥然不同的視野。
站在一百多層高樓的最頂端,俯瞰這座城市的輝煌夜景,完全出自阿Ray不習慣的視角——畢竟,通常像他這種不起眼的小蟑螂,都是遠遠置于高樓底下。
此間位于該城最高幾棟大廈之一的頂樓酒吧,因為消費太高,平日阿Ray從未來過(倒是常聽Emily提起)。但看謝先生熟門熟路的樣子,簡直比他更像本地人。
“過來這里。”謝先生往室外露天區(qū)域走去,朝他招招手,又遞來一副厚厚的眼鏡,叫他戴上。
眼見身邊人都穿戴齊整,談吐間盡顯自信與高雅,襯得阿Ray愈發(fā)不安,手腳都不知該怎么擺了。似乎有一架挖土機碾壓而過,強大的重壓朝他襲來,呼吸急促,額頭冒出細細密密的汗珠。仿佛又回到巨型包里。
那眼鏡沉得一戴上就往下掉,他趕緊雙手勉力托住,調整位置——但無論如何調整,視野都是一片模糊。
“好了嗎?開始?!?/p>
那邊謝先生掏出個遙控按鈕,叮咚一聲,眼前景象全變了!
天上煙花璀璨,地上燈火通明,把黑夜照得格外清晰,一切那么遙遠,卻又近在眼前,仿佛進入到另一個平行的立體時空——人潮滾滾,擁擠來往的旅客神色匆忙,幾乎都在疾步走著,像被看不見的鞭子催趕得滿頭大汗……那是S城常見的景象。
“你看他們,是不是其實都在無著無落地漂浮半空?”謝先生突然從后面幽幽發(fā)聲,嚇得阿Ray渾身一顫,“通過特制的視覺儀器,可以清楚看到珀斯休曼給人群帶來的危害。”
叮咚又一聲,謝先生再按遙控,密密麻麻的人流瞬間漂離地面,轉換成透視效果,再逐個放大。這回阿Ray看到了,其中將近一半的身體內部,沒有跳動的紅色心臟,取而代之的是一細細的薄鋁芯片——這些人一個個全都雙眼失神、目空一切,盡管衣著各異,但他們仿佛戴上一張張相似的面具,那面具是微笑的,也是冰冷的。
海港的浪頭不斷翻滾,細碎水珠穿越過百層高樓的距離打到臉上,濕潤的觸感向皮膚深處滲透進來。阿Ray打個激靈,渾身毛孔都悚然張開。他仿佛還能聽到,人群經過路口的紅綠燈標牌一直滴滴滴滴作響,像尖刀在摩裂耳膜,簡直催命一樣。
這些年做慣服務生,他最熟悉和害怕的,便是這叵測的人群。
恢宏的高樓,和樓與樓之間漆黑的天空,此刻都不及每個人臉上那一模一樣的神情更加可怖。
阿Ray終于難掩震驚。
“午夜熙攘熱鬧,可我卻在喧囂中體味到幾分荒蕪……這便是我當年查探S城以后不愿留下的原因。別看人來人往,其實是座空城啊?!?/p>
隔岸煙花猝然升起,照得整個海港恍如白晝,但很快又湮滅了。他癡癡地望著虛空,想起自己反反復復做的詭異噩夢。
夢中他挖心而泣,也終究得不到愛人憐惜。謝先生說的卻是另一種困境——無心者,長出心來,便當真能獲得情感能力?而所謂無心之說,就算解釋了人群冷漠的合理性?
“不是這樣的,你有偏見!”
良久以后,阿Ray終于轉過身來,對謝先生的所言所行表達出了強烈不滿,這一刻他的神情居然讓謝先生想起他父親:“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我可以試試做點什么。”
3
夜色已深,不知不覺阿Ray錯過了地鐵站晚班的工作,待到想起,謝先生說已替他跟公司領導打過招呼,不用去了,而后堅持送他回家。
開門是母親焦急的面容,見兒子平安終于放下心來,這才去廚房收拾清潔。Lawrance倒無事人一般坐在沙發(fā)上敲電腦,抬眼掃掃阿Ray:“早說不用擔心,這么大的人,能有什么事?”
阿Ray方才剛聽完謝先生的話,心中萬千感觸,此刻懶得與Lawrance計較,習慣性地擼起袖子去廚房幫忙。
誰料謝先生卻是個狠人,不急不慢走到Lawrance身前,伸手就是一巴掌!
"Father, what are you doing?"Lawrance痛得哇哇大叫,母親沖出廚房想阻攔,被小兒子惱怒地推開。
“哼,你還知道我是father,今天就要好好教你什么是親情、什么是禮貌!”謝先生冷著一張臉,雙手背在身后,“給你哥哥道歉!”
“憑什么!體罰是不正義的,教育該講道理!”Lawrance嘩的一下站起身也喊起來。
“你少跟我扯那套,我這輩子最錯的事就是送你出國!”
“你這輩子做的錯事多了!不,是罪事!”Lawrance不依不饒,簡直像謝先生的翻版。
“閉嘴,孽子!”謝先生臉色難看到了谷底,反手又是一巴掌,“跪下,道歉。不然你知道后果!”
Lawrance還想反抗,聽到養(yǎng)父的威脅,卻被一股無形力量控制住了,僵持半晌,終于氣鼓鼓屈下半條腿,語氣里滿是不情愿:“哥,對不起——雖然我不知道對不起什么——但請您切勿生氣?!?/p>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阿Ray也是看呆了,從廚房出來扶起他:“沒,沒事,算了吧?!?/p>
“今天你哥哥為你講情,暫且饒過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兔崽子?!敝x先生轉向阿Ray,面色變?yōu)闇睾?,“我還會在S城待一段時間,有事隨時聯(lián)系?!?/p>
見養(yǎng)父嚴厲指責自己還替哥哥說話,Lawrance愈發(fā)不滿。謝先生前腳剛出門,他瞪了阿Ray一眼,轉頭拿手機發(fā)了條信息,然后若無其事地坐下,繼續(xù)看家人在廚房忙碌。
阿Ray原本沒在意,不到十分鐘,手機屏幕亮起。
清潔工作忙到收尾的他擦了擦手,打開一看,整個人忽然愣住,失魂地凝在那里。
“發(fā)生什么了?”母親見狀問道。
“是呀,怎么了?”Lawrance也主動發(fā)問。
阿Ray眼神發(fā)慌,支吾不答,迅速躲進屋里鎖了門,這才給女友回撥電話。
“Emily,是我!”知道狹小公屋的隔音不好,他竭力壓低聲音,“我看到你的訊息……寫錯了吧?”
“沒錯,我寫得清清楚楚,跟你分手?!痹捦材沁吂?jié)制著情緒,“大家好聚好散?!?/p>
“可是……為什么?難道就因為……沒給你買包包?”阿Ray整個人像被點燃一般直冒火,聲音急得顫抖,“我買,我給你買好不好?不要分手啊!”
“不是因為一個包,也不是因為一件事。是因為我們兩個不合適。你知道我那室友,那個留學生,拿著高薪傍上大款,已經混得看不上我了!你知道明年我弟上大學,家中更拮據,這樣的生活什么時候才能改變?如果你不能改變,那我就自己做!”Emily卻答得清晰,“我想好了,打算攢錢出國留學,要過Lawrance那樣的生活?!?/p>
阿Ray被噎在當口:“合適個鬼!因為你倆都是……”
“什么?”
“沒什么?!卑ay差點把珀斯休曼的秘密脫口而出,強按心頭火氣才反應過來,“我是說,我錯了,不想跟你分手好嗎?求你……”
他的語氣充滿哀傷,可惜對方只頓了一頓:“現(xiàn)在不是你想跟我分手,是我想跟你分手,聽不懂話嗎?”
“我……我很愛你??!拜托Emily,再給我一次機會,其實我已經準備……”
“我最看不慣就是像你這樣沒有骨氣!”
這話宛如一道銳利的刀鋒,遽然截斷阿Ray的萬般柔情。
他不知道如何說下去了。
對方等了幾秒沒有聽到回音,終于耐心耗盡,決絕地掛了電話,徒留阿Ray無力地滑倒在地,久久不得動彈。
似乎聽到Lawrance的出門聲。那人終于走了,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昂首離開。
夜已漸荒涼
夜已漸昏暗
莫道你在選擇人
人亦同選擇你
公平原沒半點偏心
夜已深,海風彌漫醉醺醺的味道,一群醉酒人哼著小調從樓下走過,頭頂是五顏六色、火一樣絢麗的煙花,擁抱了整座城市,很快又猝然寂滅。
“Ray,你,還好吧?”過了許久,響起母親小心翼翼的敲門聲。
阿Ray回過神來,抹一把滿臉淚痕,強撐從地上爬起:“媽,我沒事?!?/p>
母親顯然也聽到他剛才的電話聲,但不知怎么安慰,喏喏地說:“喔喔。沒事就好。早點休息吧?!?/p>
“媽,我錯了,我之前不該發(fā)火?!卑ay突然這么說。
母親在門外呆住片刻才訝然回道:“傻孩子,你是媽最乖的仔啊!”
不愿讓母親擔心,阿Ray壓抑自己的嗚咽聲,上了小床。
他曾以為信仰能夠撫慰人心,或是錢財所不可得。就像他跟Emily青梅竹馬,彼此寄托。
回想二人自小生在簡陋公屋,同個屋檐下搭伙,有什么話都知底知根。直到出來做工,生活重擔越來越難負,于是跟女友牽手漫步、吐露苦水漸成他夾縫中唯一的慰藉。
糊涂是你一顆心
糊涂換來一生淚印
今天的你可憐還可憫
目睹她遠去
她的腳印心中永印
偏是這種時候,偏偏窗外仍在吵鬧,擾得人難以安心。他不禁想起與Emily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雖然她有時倔強,但畢竟共同長大,想來自己再找不到這樣的女友了吧……然而他又記起高大直入天際的巨型包包,反復糾纏的挖心噩夢,更記起謝先生今夜講的古怪故事,高樓上俯視眾生的迷離……種種記憶五味雜陳混在一起。
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夢中他挖出自己的一顆心,真想知道那是什么滋味——自此,就可以不再苦痛憤懣嗎?
不是沒聽朋友說起,Emily聚會見到學成歸來的Lawrance,似乎心向往之,往來甚密。但他不敢多想,甚至不敢開口發(fā)問——無論如何,他不愿在失去愛情的同時還失去親情。
阿Ray胸中百感交集,心頭堆積的邪火也愈發(fā)盛大。這窄小房間再也盛不下洶涌的怒氣,幾要爆炸開來。
就在此時,床頭的手機再度閃亮,他沒好氣地撈過來,號碼顯示來自近日接待的游客。難道又是投訴?阿Ray見慣太多找茬的客人,此刻實在情緒不佳,本不愿理睬。但他轉念想到要對工作負責,又只得打開細看。
“這段旅程,感激有你相伴。辛苦了,愿一切都好!”
居然是這樣一條訊息。阿Ray愣在床上,反復讀了幾遍,確認沒有眼花。這年頭,遇上一位體貼人情的客人,真不易?。∠雭磉@位客人肯定不是珀斯休曼。
夜色漸深,他放下手機揉了揉眼角,一股暖意回溯心頭,終于稍稍疏散對這荒謬人間的怒火。
臨睡前,他又掏出手機上網搜索“珀斯休曼”,不料沒查到一條記錄。阿Ray很是困惑,并在困惑當中睡去了。
次日一早,刺耳的電話鈴聲將他驚醒。
“你接待的客人昨夜失足落水,趕緊過來現(xiàn)場?!甭糜喂窘浝砀嬷牡穆曇舾砂桶偷摹?/p>
“什么?”阿Ray聞言大為吃驚,“是不是弄錯了?他昨晚還給我發(fā)信息?!薄澳悄阆右筛罅?!一個鐘頭之內趕不到,警察就去家里找你?!?/p>
“別別別,我即刻去!”
他生怕一大早嚇著母親,趕緊答允,穿上衣服奔出門,照地址去經理告知的案發(fā)現(xiàn)場。
公寓在城市的偏僻角落,阿Ray趕了許久的路,從地鐵站出來時候一路小跑,氣喘吁吁滿身是汗。碼頭上紅磚的鐘樓高高佇立,仿佛卡西莫多的眼睛,靜觀來往世人。
人群圍了外三層里三層,他竭力往里闖,引來眾人冷顏側目:“看個熱鬧還這么擠,什么素質!”
剛走到中間,一股怪味鉆入全身,阿Ray打了個寒顫,忙捏住鼻子——往日就這里的魚腥味最盛,如今加上尸臭,簡直叫人發(fā)暈。
昨日談談笑笑的客人,臨睡還發(fā)來蘊藉的訊息,誰料今晨卻驟然變作一具死尸。他瑟瑟發(fā)抖,站都站不穩(wěn)了。
“你是分配給死者的導游吧?”戴著牌子的工作人員走過來,見阿Ray愣愣點頭,立刻拿出一本記錄冊,跟他歷數起來,“首先要等驗尸結果出來,確認死者受到何等外力傷害,再裁判你是否負刑事責任?!?/p>
“我……不是我做的!昨晚我沒有跟他在一起?!卑ay慌了,忙解釋道。
“如果運氣好,檢測認證他是自然溺水死亡,那么按照旅游公司的規(guī)定,你只需賠償人身意外的錢給家屬,再交一筆罰款……”
運氣好?工作人員的冷漠讓阿Ray愈發(fā)慌張,他渾身打顫,左顧右盼希望奇跡發(fā)生——或許人群中,有講道理的人主持公義?
“這小伙子年紀輕輕,怎么就做這樣的事!”
“趕緊抓起來,不然還要害人!”
“世風日下啊世風日下……”
圍觀人群并不知道真相,卻拿著手機指指點點,一個個都氣場超然,仿佛正義的化身(但無人表達同情之意)。那些姿態(tài),讓他突然想起高樓上看到珀斯休曼,一模一樣的可怖嘴臉。
阿Ray想起前日接待游客時曾聽對方抱怨:越繁華的鬧市,人群越多、人與人距離越近,反而教每個人越感恐懼,因安全感匱乏而眼神躲閃、內心慌張。
那唯一對自己流露過溫情味道的——卻是一位外來旅客——如今正躺在地上,成為最先失去生命力的一個。
這世界,怕是真的不正常了!
“先交罰款,再等處理?!惫ぷ魅藛T推他一把,“這時候了,還發(fā)什么呆?”
“我沒有帶錢……可不可以……”阿Ray聲音怯怯想要求情。
“不配合處理,你跟警察說吧?!蹦秦撠熑松舷聮咭曀谎?,懶得再做溝通,朝遠處招招手,幾位穿制服的高大警員走了過來,“過來你跟法官這么說?!?/p>
“別??!我配合,我想辦法!”他趕緊掏出手機,但在對方橫眉冷目下又不敢走遠。
打給誰呢?仿佛一道高聳閘門,隔開了洶涌的人群——通訊錄里有錢有勢的朋友還真找不出幾個。
他思索良久,無奈之下只得給謝先生發(fā)了個求助信息:
“你不是有定位系統(tǒng)嗎?來救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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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先生果然擅長應對棘手問題,不到半小時便驅車趕來現(xiàn)場,掏出一筆錢款跟工作人員交涉,又亮明身份聽警員簡述。幾個小輩工作人員見這架勢,眼都直了,立馬溫和地放了人。
在圍觀人群的議論紛紛中,他們順利離開現(xiàn)場。謝先生為還在發(fā)抖的阿Ray披上外套,嘆口氣,直接帶他上了自家豪車。
“去我的會所,緩緩神吧?!?/p>
到達地方阿Ray才發(fā)覺,這是一間環(huán)境清幽的私人會館,因為只對內部會員開放,人很少,金色的裝置富麗堂皇,但并不顯森嚴。服務員身著專業(yè)套裝,一個個露出親和的笑容——與方才碼頭的人群臉色迥然不同,落在此刻阿Ray眼里,卻也是同樣可怖—— 一旦得知自己并非有錢人,就會隨時變臉吧?
進房間點了壺茶,謝先生迫不及待地直入主題:“你想學造心術嗎?”
阿Ray聞言皺了皺眉:“現(xiàn)在?這里?”
“這里隱私度極高,外人不可入內。另外,只要你答應參與此事,我們會給你一筆錢作為報酬。昨天拜訪你家,你母親確實需要更好的照顧啊。你看還有什么顧慮嗎?”謝先生轉了轉茶杯,打量他的神情,謹慎發(fā)話,“今天那位溺水身亡的游客,就是被人群冷漠逼死的。”
“你怎么知道?”
“來接你的路上,我已派人查明他的履歷。一個留學生,學業(yè)和感情都不順利,輾轉離開S城幾年以后又回來,還患了失憶癥,看來對這座城市沒什么好感。”謝先生清了清嗓子,“珀斯休曼危害如此之大,關乎人類命運前程?。 ?/p>
阿Ray沉默許久,終于出聲:“我回去想了,你是說自己信奉思想教化,為什么對我爸的技術突然感興趣?爸死了,你不正好采用自己那一套嗎?”
謝先生面上閃過一絲猶疑,很快恢復如常:“我和你父親雖然手段不同,但終極目的都是保護人類、改造珀斯休曼。他的技術失傳,我們自然有責任……”
“你的終極目的不是這個!”那邊阿Ray卻打斷他的滔滔不絕,一雙眼睛瞪得雪亮,忽然驚醒一般地決然說道,“我上網查了,但沒查到任何信息。如果答應學造心術,你得告訴我真正的內幕。我不要再做個傻子,事事都被蒙在鼓里!”
謝先生噎住了,顯然沒料到他會這么說,重新打量阿Ray一番:“你不傻,只是非常善良,有時甚至不愿意知道真相。你畢竟是你父親的兒子??!”
阿Ray哼了一聲。
謝先生抿一口茶,掏出一張紙片遞給他。
他接過一看,密密麻麻寫滿的居然是編年史:驅逐派、改造派、挖心派、造心派……
“這是組織的派系統(tǒng)計。像你父親一樣,得知珀斯休曼秘密的都是聰明人,聰明人也通常最有實力和心機,事實上,組織里矛盾很大:少數人主張動用武力直接消滅所有珀斯休曼,簡直瘋狂;大多數人達成共識,采用漸變的方式對人種進行改造,這是理智的路。但在此其中,又有部分認為珀斯休曼其實攜帶更少的情感因素,或許比人類更加高級,所以不如把人類改造成珀斯休曼……”
“我同意!”阿Ray突然插嘴,“我一直想把自己的心給挖出來,這樣就不再痛苦了!”
謝先生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孩子,受到一點小小打擊就這么消沉,你的父母聽見會很傷心。”
阿Ray默然垂下頭,喃喃自語:“心都沒有了,還能傷嗎?”
那邊繼續(xù)說下去:“大多數人,無論從倫理還是情理的角度來講,都認同將珀斯休曼往正常人類的方向進行改造,也就是增添他們的情感能力。你父親發(fā)明的造心技術在此過程中尤為重要,尤其是……我的教化之術進展受阻……”
阿Ray敏銳地抬頭看他。
謝先生掏出懷里的雪茄,點燃吸了一口:“老實說,以前的十數年,我們團隊還有些成效,但近些日子越來越難推進了。所以我不得不挑起你父親這邊的大梁,試圖重新拼接那場事故后的零散痕跡?!?/p>
阿Ray 聽到這里,冷笑一聲:“可你上次說的是,我父親一死,你們就立刻趕來接手技術,還假造遺書接走Lawrance。”
“咳咳?!敝x先生被自己的煙圈嗆到,猛咳了幾聲,臉色難看,“你愿意聰明起來的時候果然聰明??上О『⒆樱瑒e矯枉過正,太過疑神疑鬼了?!?/p>
“什么意思?”
“以前我也想接手,但沒有現(xiàn)在緊迫。事情就是這樣?!敝x先生簡潔說畢,直視他的眼睛,“你最好相信,也只能相信,如果還想跟我合作的話?!?/p>
阿Ray倒吸一口氣,緊咬牙根竭力讓自己不表現(xiàn)出反感。是啊,他何嘗不知道,自己需要跟對方合作,需要得到力量、實力——才有可能跟侮辱和損害的一切討個公道!
他不想再做傻子。那種受盡屈辱卻又無能為力的感覺,他不要再來一次。
尋到機會,總能讓這老狐貍吐出真相。
“我們開始吧。”
對方的眼神忽地發(fā)亮,正打算接話,卻聽阿Ray又補了一句:“他恨這里,也愛這里,所以要離開,也要回來。”
“你說誰?你父親?”
“我說那位游客——留學生——,或者隨便怎么稱呼?!?/p>
“這要緊嗎?”謝先生惑然地瞇起眼。
“要緊?!?/p>
謝先生掏出一個U盤大小的迷你工具,輕碰觸擊,大幅投影畫面出現(xiàn)在房間墻壁:“我們找到你父親幸存的老手下,從他還原的記憶里推演出了造心過程?!?/p>
他又看到血肉模糊:從人體中汲取零零碎碎的小塊血、骨與肉,慢慢凝結鮮紅的瘤形——阿Ray驚訝想起,這場景竟與自己反復出現(xiàn)的夢境那么相似。
“造心,跟挖心有什么關聯(lián)嗎?”
“這樣說啊,思路倒也沒錯?!敝x先生思索了片刻,終于開始認真對待此次談話,“目前醫(yī)學認知,心臟承擔的是供血功能。然而一部分人研究表明,‘心其實相當于某種病理性的腫瘤,影響身體里情緒感知的神經組織。之所以說它是一種病,因為有了情感負累,也會增添情緒波動的未知性,是人類進化不完全的體現(xiàn)。這項研究尚未得到共識,但成為了主張改造人類成珀斯休曼的理論依據?!?/p>
聽起來……很有道理呢!阿Ray想到自己受過那些苦悶,不禁黯然神傷。
“‘改造派一部分主張將正常人的心挖掉,改造成珀斯休曼;另一部分認同保留人類本性,為珀斯休曼造出一顆心。過程中要用到你父親當年研發(fā)的生理性基因修改技術——這項技術由人體儲存和控制,現(xiàn)在遺傳給你?!?/p>
謝先生說著,掏出另一個微型針狀的機械臂,放到阿Ray手心。
在小針尖接觸到皮膚的剎那,一股刺激性電流鉆進體內,他不禁打了個寒顫,六腑五臟都跟著震動。
“它有反應!”謝先生興奮起來,“快,握緊,把全身能量傳遞過去!”
“什么意思?”
“簡單來說,造心就是向珀斯休曼的細胞基因組置入變異基因和轉換原有基因,而你體內攜帶著整個過程的誘變催化劑?!敝x先生神態(tài)嚴肅,“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放下緊張,讓身體接納基因改造工具,再逐步熟悉運作模式?!?/p>
阿Ray依言,竭力讓自己屏神聚氣,任由謝先生控制微型機械臂插入他的膚內。一陣刺痛襲來,手心滲出幾顆小血珠,他倒吸一口涼氣。
“太好了!”謝先生湊上前來,繼續(xù)操作。
阿Ray在此刻剝離了原本莽撞的自己,他鎮(zhèn)靜下來,悉心記牢每一個步驟,但眼眸的底色也越發(fā)冰冷。
在對方投入指導的時候,他似是無意地丟出一句話:“有時候我懷疑,你其實也是珀斯休曼?”
學了一整天,累得頭都暈迷了,但阿Ray終于基本掌握了造心術。按照謝先生的說法,就待下次找個真正的珀斯休曼親身試驗——對方當然否認自己是珀斯休曼的臆測。阿Ray尚無力追問真相,也沒這個興趣,但他臨走前不顧謝先生推脫,堅持要走基因改造工具,理由是私下練習增進熟悉度。
只要愿意深想,阿Ray其實不傻。他心中估量,基因技術將大大改變人體構造與遺傳。
別的做不到,盡力維護父親遺物,是他心中私愿。
他曾經對這位溫和儒雅、替自己仗義執(zhí)言的長輩生了好感,直到對方無所謂地告知:那封給母親帶去半生眼淚的先父遺書竟然出自偽造,而此事甚至不值得放在心上,無足掛齒!他終于明白,這份信任又是所托非人。
不帶情感地利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才是讓自己免于再受傷害的正途——阿Ray告訴自己。
回絕了謝先生派車送回的邀請,他獨自跌跌撞撞邁出大廈,因為精力殆盡,需要一步一挪扶著墻才能勉力不倒。
高樓是森立的怪物,樓與樓之間的壓迫感教人眩暈,倍感渺小。他覺得自己能飛,如御風前行,蜻蜓點水般自由,可那只在夢境?,F(xiàn)實中盡是無能為力的束縛,終究站在樓底,擰斷脖頸也望不見頂。
走了半刻鐘他才意識過來,自己正毫無方向在街頭游蕩。
該去哪呢?阿Ray看了看表,時間尚早,他還不想回家——畢竟如今知曉內情,面對母親總是百感交雜——生活還要繼續(xù),旅游公司的工作已經丟了,還是趕回地鐵問詢臺吧!
午夜的地鐵站空空蕩蕩,吊燈照得往來通亮。
他忙了半宿,終于整理完今日工作,放空片刻,無意瞥見抽屜里的賬本,不禁心中抽痛。
手機亮起,他似有預感襲來,顫抖的手不敢上前去拿。
啪!他打了自己一巴掌,響亮聲回蕩在空曠里。
還是如此懦弱!什么時候才是盡頭?阿Ray自我譴責,撈過手機打開。
屏幕顯示朋友傳來兩張照片——是Emily和Lawrance在酒吧熱舞的偷拍。
照片上女孩身著黑色鏤空蕾絲短裙,濃妝在臉,綻放笑靨,阿Ray從沒見過那種明艷。而男生未著西裝,只一件簡單的休閑襯衫,并不用力,卻自然流露出十足的精英味,這刻意反襯了誰的落魄?
霎時血液涌上頭頂,阿Ray憋屈多年的郁結和火氣傾泄而出,再無法控制。
原來這個弟弟,從未把自己當做哥哥對待!而這個女友,又何嘗念過一絲往日情誼?
珀斯休曼!
根據程序代碼執(zhí)行任務,你來我往,如果只是出于目的和交換——多么輕松安全??上Оay永遠做不到,哪怕僅是工作關系也忍不住付出真心,更別提親人了!
多想挖出自己的心啊,只要能不再在乎。
他怒火當頭,丟下手頭工作,沖到地鐵站儲物柜,取出一早就為Emily買好、后來無緣送出的名牌包包,然后毫不猶豫奔去照片顯示的那家酒吧。
5
燃燒的火焰要如何熄滅?
搭乘的列車穿過幽暗隧道,驀然掠進光亮。
這是S城的高級商區(qū),有數不盡的外資銀行和跨國金融機構——但當夜幕降臨,這里卻華燈亮起,花花綠綠的招牌旋轉著打出炫光。每間酒吧都傳來嘈雜的響聲,街巷擁擠,閃爍的巨幅廣告屏之下,一圈圈酒鬼拎著空瓶子,跟隨音樂搖頭擺腦,滿口臟話。
阿Ray擠進人貼人的舞池尋覓許久,終于看見那兩個不要臉的家伙已經坐到偏僻角落的沙發(fā)上。Emily向著Lawrance談笑晏晏,身體前傾,臉上扯得幾乎變形,兩個耳環(huán)碰撞,叮當作響。
他深吸一口氣,控制自己冷靜地走過去,用不帶感情的聲音說道:“你們給我出來。”
氣氛尷尬,二人顯然沒料阿Ray在此出現(xiàn),大概被他突然轉向的氣場震懾,又或是有些心虛,磨磨蹭蹭地站起。
“我們分手了?!盓mily當先說道,“跟誰在一起,你管不著。”
“我也沒想管,但要告訴你們一件事。”阿Ray的語氣近乎冷峻,“關于為何謝先生對我熱情招攬的事實,關于Lawrance身世的真相?!?/p>
Lawrance聞聽此言,雙眼驟亮,手上拿著酒杯,腳步加緊隨他走出酒吧。Emily猶豫片刻,也跟了上來。
阿Ray板著臉一言不發(fā),一直走到高樓與高樓間的狹窄巷道深處。Lawrance終于忍不住了,高聲質問道:“ bro,what are you doing?到底怎樣!”
“屁話!你認為的責任感,我看那是優(yōu)越感!媽都多大年紀了,累死累活拉扯這個家一輩子,臨到現(xiàn)在還境界個屁!至于我……你管得著嗎?你覺得自己多高尚?可是究竟有什么劃分這界限配不配得上?萬惡的世道,憑什么把人分為配不配得上!”
阿Ray察覺自己把滿腔怒火化作殺傷力極強的炸彈,摧毀了一直壓制他的巨型包:曾經永遠困在包里,掙脫不開,如今終于沖破而出。
“那些屈辱、漠視和與晦暗難言的損害,因為你們沒有心,從來無法感知?,F(xiàn)在好了,我要讓你們也長出一顆心,擁有對痛苦和感情的敏感體察!恭喜,你們現(xiàn)在是有心的人了!”
他的痛斥越來越大聲,越來越用力,直至喉嚨撕裂,青筋暴起。似乎有人過來拉他,但看不清人影……像一只螞蟻,蜿蜒曲折地爬行在茫茫沙漠之中,尋不著前路也看不到方向。
七彩光線傾灑下來。崩塌的欲望決了堤。像是一個文明的沒落,如沙盤傾瀉,掩埋荒漠深處。
他究竟身處哪個時空?
“你變態(tài)嗎?”阿Ray罵到情緒高漲之處,沒發(fā)現(xiàn)那邊二人逐漸氣散,直到謝先生沖了過來狠狠拍他一掌,“你殺人了!”
“我沒有!”阿Ray猝然受驚,這才從造心術的幻境中清醒,意識到自己還身處酒吧,桌椅跌亂滿地,像是暴風卷過的廢墟。周圍人早被嚇得四散開去,這座承載著繁華的巨輪也接近關閘了。
眼看起高樓,眼看樓塌了。當落盡塵埃,宇宙還剩什么?
他頭痛得幾近撕裂,一開口嗓子也是撕裂:“我只是給了他們一顆心。按照你的意思,我救人了?!?/p>
“你你你……殺人了……”謝先生居然一反常態(tài)地失色,不斷機械重復說著,“你殺人了!殺人了……”
順著謝先生篩子般抖動的手指,阿Ray看到Emily和Lawrance癱倒在沙發(fā)上毫不動彈。他心臟跳得猛快,遲疑了一會,鼓起勇氣上前查探——發(fā)覺那二人竟然已經氣斷身亡!
“這是怎么回事?我按照你教我的法子造心,怎么會這樣?”阿Ray嚇得回頭質問中年男人。
謝先生眼帶悲憫望向他:“你要知道,‘心是極為脆弱的,尤其當一個人剛剛擁有心的時候不擅使用,如果心痛過度會導致心碎,甚至無法愈合而身亡。”
“那你怎么不早跟我說!”
“我怎知道你把造心術當成兒戲,剛學就自己貿然發(fā)動!”
兩人忿忿對峙,直到阿Ray撐不住了,氣焰先滅下去:“可我們人……誰不都是經常傷心?過去他們讓我傷心得還不多嗎!何至于我讓他們傷心一次,就心碎死了……”
失去養(yǎng)子的謝先生也露出悲痛神色,泄了怒火喟然哀嘆:“平常人類自小練習如何使用‘心,歷經千百次磨礪錘擊,早就學會了心碎復合。可是對于剛剛獲得新‘心的珀斯休曼而言,他們還沒有掌握這項技能……你怎能在此刻……”
阿Ray徹底失措,這才反應過來:他想救人,卻殺了人;想得到愛,卻失去了愛。
漫天席卷的風沙里,他疑惑地望向謝先生,茫茫然立著,不知何去何從。
黑暗的房間。白發(fā)的男人。旋轉的頭顱。
“father,您確定告訴他全部的真相嗎?”
“怎么可能?但根據情報,此人重情重義,最好以此為切入點。畢竟造心術的發(fā)動,需得催化者心甘情愿?!?/p>
“至于計劃的內情……”
“編個故事騙騙就行了?!?/p>
“如果聽到故事都是假的,反轉以后不會覺得受騙嗎?”
“世上哪有故事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