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如春夢

謝先生越來越臃腫了。下放回來，特別是老伴走了以后，他就不太愛動了，和人交往也懶懶的，不像以前那么有勁熱心了。他喜歡在大格子窗前的四仙桌前看看閑書。桌上會擺一個小香爐，里面點上一支香，淡藍色的煙氣繞著文竹，久久不散。他睡覺的老式床不靠墻放，空出一段距離掛上老伴的相片，下面放了一張小茶幾，茶幾上擺了塑料梅花和塑料橘子，這都是老伴生前喜歡的。有時得到一些稀罕好吃的水果，他也會拿來擺擺。謝先生晚年的生活環(huán)境基本就框定在這里了。

他已久不賦詩，字也不太練了——謝先生的書法在當(dāng)?shù)厥切∮忻麣獾?，他熱愛書法，尤擅鐘鼎文，年輕時看到好字就偷偷臨摹，看到有人把字寫得五花大綁私下心里就不高興?？墒?，謝先生居然字也不太練了。他偶爾也有練字的念頭，可女兒把墨磨好，剛寫了幾個字又提不起勁頭了。

當(dāng)時文革剛結(jié)束，“傷痕文學(xué)”大行其道，謝先生有很多朋友拿自己或別人的文革經(jīng)歷寫成各種形式的文章。也有人勸謝先生寫寫，“聽說謝老先生您下放吃了不少苦，不寫點文章紀(jì)念嗎？”

可謝先生對這些勸說總是婉拒，說：“過去就過去了，不用再把它翻出來了?！?/p>

“留下一份資料，給后人做個參考不好嗎？”

“別人已經(jīng)寫得夠多了，后人不愁沒參考啊，呵呵?！?/p>

“您肯定能寫得和別人不一樣。”來人還在滿腔熱情、勉為其難地勸說謝先生。

謝先生長嘆一聲，“其實這種文章不好寫，我也不愿再回憶！”來人只得作罷。

于是，來向他求字的少了，和他詩詞唱和的少了，謝先生對此并不掛懷。謝先生也怪，他在朋友落難時會去慰問看望，可等一個時代結(jié)束，海河晏清時，他與他們的聯(lián)系倒反而少了。他的晚年就這樣，閑散而落寞，閑散落寞得讓他經(jīng)常懷念已經(jīng)過世的老伴。他穿著土布做的衣褲，和所有老頭子一樣，坐在窗邊的藤椅上，安靜地曬太陽。春日的陽光透過玻璃煦暖地照在他身上，他的目光平靜又溫柔。謝先生的兒女都有工作，小孫子上幼兒園去了，白天只他一人在家，院子里只有風(fēng)吹梧桐的響聲和偶爾傳來的鳥鳴。

他是個退休特級語文教師，年輕時是學(xué)校的才子——固然“才子”只是個人為的封號，免不了有局限，還兼有吹捧之嫌。可謝先生當(dāng)年也能算得上文武不擋的人物。他不僅在文學(xué)、書法上有些才能，他的體育也很好。他撐桿跳在省運動會上獲過獎，網(wǎng)球、排球打得也不賴。謝先生性情溫和、文質(zhì)彬彬，與人說話和善有禮，講究禮貌謙讓、尊賢敬長。大家敬重他，一般不叫他姓名，叫他謝先生。

而當(dāng)年那個英姿勃發(fā)的謝先生如今卻整日足不出戶，坐在藤椅里了。他老了，有一次他兒子回來看到他竟然跌坐在床前的踏板上，爬不起來——他真的是老了。謝先生到了60多歲時，還精神矍鑠、身手矯健，可以騎車幾十里。大家都說謝先生是個長命相，可他下放回來，一老就馬上老了。老伴走后，他的衰老更加迅速，無可挽回了。

在老境的落寞中，他懷念起以往老伴的絮叨和瑣碎。謝先生雖上過新式學(xué)堂，過的卻是舊式生活，他的婚姻是老式的包辦婚姻。謝先生自幼失怙，由奶奶拉扯長大，因此對奶奶百依百順，用謝先生的話說“不順哪能孝？”他讀李密的《陳情表》總能讀得熱淚盈眶。他與李密命運相似、心有戚戚，覺得那些認(rèn)為李密是用《陳情表》來托辭避世的評論者過分重視了人的心機。這明明是最真切的感情流露，如何成了托辭？這樣的評論者一定不相信人類美好樸實的感情，而正是這些感情即使到了千萬年之后也會散發(fā)出古老的魅力，不用語言我們也會心心相印。謝先生相信這些感情，受這些感情的支配，他的婚姻也由奶奶包辦，謝先生毫無怨言。奶奶給他選了一位不識字的小腳姑娘。

那時候，“五四”這把火已經(jīng)轟轟烈烈地?zé)^了，余威仍在影響著中國讀書人。尤其是對包辦婚姻這一條，接觸過新思想的人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對抗這千年慣例。謝先生是個例外，他選擇接受，溫柔地接受，無條件地接受。那時，很多新式讀書人會和這樣的妻子離婚或者過名存實亡的生活，這樣的事謝先生做不出來，因為他并不覺得委屈了自己，也不能無緣無故委屈了別人。

總的來說他的家庭還是和睦的。新婦雖不識字，可過日子也用不著每日詩書琴畫，風(fēng)花雪月不能代替生活的樸實瑣碎。她不嫌自家窮，本本分分地和謝先生過著窮日子。家務(wù)事里里外外她一把來，不要謝先生動點手。她腌的菜香甜可口，做的鞋柔軟抱腳，看到比自己還困難的人家生孩子了，她會浦兩個雞蛋送過去。她有時候也和謝先生使性子，謝先生不會爭辯，他會出去給她買雞蛋糕吃，等蛋糕遞過去，再大的火氣也煙消云散了。這樣的日子有什么不滿意的？婚后，他們生了八個孩子，由于當(dāng)時衛(wèi)生條件所限，夭折了五個，都是聰明伶俐的好孩子。為這，謝夫人傷透了心。她有時晚上會突然醒來，瞪著眼睛說：“我夢見孩子了，他們都長大了！”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謝先生只得好言相勸。這種時候，謝先生心里充滿了對媳婦的同情，識不識字有什么重要呢？他媳婦原本身體就不好，又經(jīng)過多次喪子之痛，心力憔悴，中年以后身體每況愈下，經(jīng)常做著家務(wù)就會暈倒。她做過一次手術(shù)，手術(shù)后身體難以復(fù)原，常年臥床不起。謝先生擔(dān)心她長時間躺著無聊，就想辦法把燈移到床頂上，晚上改作業(yè)時可以陪著她。如果哪天精神好了能起床，那簡直就是家里的節(jié)日，要拍照留念的。有一張全家福照片上謝夫人還是病容滿面，可家里其他人皆喜形于色，謝先生在照片背后記著：“近來內(nèi)人體漸復(fù)原，是日勉力離床，下地走動。家人歡呼雀躍，遂乘黃包車入城，攝影留念。時臥病不出已四五年矣?！?/p>

可婚姻中的不如意還是有的。謝先生有時在朋友家時間長了，他媳婦會心急火燎地趕來氣急敗壞地催他回家，弄得謝先生掃興又沒面子。這還是小事。謝先生愛好古玩字畫，看到一些好的會盡量買下來?？少I回來沒有不挨罵的?！斑@些東西又不能吃又不能用的，老買它們干什么！你錢又不多，有閑錢不能給孩子買點吃的啊！”有時她還火冒三丈地把這些東西扔掉，氣得謝先生躺在床上不吃飯?？烧娴挠辛撕贸缘模稚岵坏媒o孩子們吃，要留著送人。看著孩子們眼巴巴的饞樣，謝先生叫她別留了，可她總是振振有詞，“自己吃了求屎缸，給人吃了求四方！”謝先生只好嘆一口氣，怨自己沒錢。謝先生家有一套官服，是祖上做官留下來的。謝先生家的祠堂已經(jīng)荒落，這套官服就像歸有光在《項脊軒志》中提到的象笏，“瞻顧遺跡，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謝先生是極寶貝這官服的?？伤眿D居然看這官服繡花好看，擅自拿它裁作鞋面子。那次謝先生確實生了一次氣，好幾天對媳婦都沒好臉色——謝先生是很少這樣的，他對人存著溫柔的感情，連偷他書的人都愿意原諒，甚至在日記中不用“偷”而改用“拖”來描寫此事?？缮藥滋鞖夂?，想想自己也沒道理。首先，自己沒有和媳婦交代過這個官服不能動；另外，還是得怨自己沒本事，讓媳婦沒錢買好看布料。于是日子又磕磕絆絆地過下去了。

現(xiàn)在的謝先生已是雙鬢斑白，往日的平凡瑣碎卻歷歷在目，謝先生婚后沒有給媳婦寫過詩，可這時情不能禁，給她寫了第一首，也是他最后一首詩：“互憐身世相知結(jié)，共濟滄桑意更醇……”放下筆，心意稍平，更感覺世事如春夢一樣了無痕跡。窗外的梧桐沙沙作響，陽光從搖曳的枝條中撒下捉摸不定的光，那光點點閃閃，仿佛是從一個溫婉女子眼中流出的淚水。梧桐總是給謝先生離別的意象，那是和一個女子的離別……

謝先生正這樣胡思亂想著，突然“篤篤篤”，有人來敲門了。已經(jīng)很少有人登門了，下放回來，謝先生好像就失去了與人交往的興趣，年輕時的詩詞唱和也不再翻看，把那些卷軸都塞到了書櫥最下層。他愿意一個人呆著，有意無意地疏遠著故交，于是來客漸稀。“篤篤篤”這聲音輕柔又真切，節(jié)奏不急不徐，顯示著來人的教養(yǎng)。是的，這聲音確實是出自自家大門。謝先生向外面喊了聲：“請進，門沒關(guān)。”

門被徐徐推開了。謝先生剛一看到來人，驚得一下從椅子上顫巍巍地站起來，由于他的體態(tài)已不適應(yīng)這樣迅疾的動作，謝先生差點摔倒。雖已久未謀面，謝先生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來人。“君秾！你怎么來了？”

來人是個女子。五官搭配得有種說不出的溫婉精致。嘴角微微上翹，好像總是對人善解人意地笑著。腦后紋絲不亂的發(fā)髻讓她顯得成熟溫柔。她雖已步入老年，可身材并沒走形，穿著當(dāng)時已不多見的棉旗袍，顯出她體態(tài)的端莊。她款款走近，聲音說不出的香濃甜軟：“謝先生，我要回家去了，特為順路來看看你?！?/p>

“坐！坐下說！我給你倒點水?！敝x先生手忙腳亂地找茶杯茶葉，給君秾倒茶。

“不用忙，我坐坐就走?！本岆m這么說，還是接過了謝先生泡好的茶。謝先生顯出難得的神清氣爽，侃侃而談：

“怎么也不來封信告訴我一下，我好準(zhǔn)備準(zhǔn)備。”

“走得匆忙，來不及寫信?！?/p>

“回家省親嗎？”

“是啊，出來時間長了，總要回家去的?！本尶赡茏呃哿?，聲音有點飄忽。

“你過得好嗎？聽說湖南那里現(xiàn)在情況不好啊?！?/p>

“我還好，日子還過得去。雖然挨過整，但也沒落下什么毛病。你怎么樣？聽說你吃了不少苦啊，下放的時候給人整夜整夜地批斗?！?/p>

“唉，豈止是吃苦，簡直是奇恥大辱。這些經(jīng)歷真是讓人難堪??！”謝先生對君秾言無不盡。

“這個不要這么想，其實只要是你的初衷是好的，至少不是反人民的，那這樣的結(jié)果也是無需掛懷的。更何況那些窮兇極惡、低俗下流的批斗方式無論放到哪個時代都是不入流的，你何必把這些放在心上？”君秾的話總是鞭辟入里，能解開謝先生的心結(jié)。

君秾的話讓謝先生從心底里感到舒爽：“對，對！這些不僅無需掛懷，也無可辯說。過去了就不提了，我也不寫什么文章，對這些事的喋喋不休與再次受辱無異。”

“是啊，不用提了，現(xiàn)在這個時候也很難寫出關(guān)于過去的好文章，也許隔一段時間，會有不一樣的想法?！?/p>

“我現(xiàn)在人變懶了，也不愛熱鬧了，就像毛姆筆下的德國佬哈里那樣頑固，不喜交往，呵呵?！碑?dāng)年毛姆筆下的德國佬哈里讓謝先生和君秾討論了好一陣子。

“可我覺得你還是和他不同的，不然你何必在朋友落難時去溫存慰問呢？?！?/p>

看來君秾對他的了解并沒有因為時空相隔久遠而磨滅不清，謝先生沉默了一會兒，轉(zhuǎn)移了話題：

“你到湖南多少年了？”

“四十三年了?！?/p>

“這么多年啦？真快啊，好像分別還是昨天似的。你看見栽在院子里的梧桐樹吧？我看到它就想到你當(dāng)年站在樹下哭泣的樣子。”

“真是勞你掛懷，你寄給我的詩，今天我還帶來了。”

君秾從內(nèi)口袋里掏出一張發(fā)黃的紙，上面寫著一首詩《寄懷君秾》：

當(dāng)頭明月動愁思，梧桐聲殘夜漏遲。

淺淺別離無限恨，繞欄低首誦蘇詩。

謝先生眼前浮現(xiàn)起一個女子的背影，站在婆娑的梧桐樹下和他道別，她低著頭，窄窄的肩膀不時抽動，那是因為她要遠嫁湖南。

“你還保存著，真難為你?！?/p>

“我這趟回去，以后可能再也不能來了，能再給我寫幾個字留念嗎？”

“當(dāng)然可以?？墒?，”謝先生面露難色，“下放回來我就懶了，已久不練字，臂力也大不如前?，F(xiàn)在寫出來的字面目可憎，我自己都不愿意多看，不過我還是試試吧。”

謝先生鋪開紙，君秾磨起墨，一切和以前一樣。還是一起當(dāng)語文老師時，君秾就喜歡看謝先生寫字，她看謝先生寫字的眼神極其溫柔，從不說三道四，謝先生在她溫柔的注視中總能寫出好字?？墒墙裉?，或許是謝先生確已功力盡失，或許是他心情過于激動，總之寫的字他極不滿意。最后，他無奈地把筆一擲，懊喪地說：

“寫不好了，這么丑的字如何能送你留念呢？”

他想了一會兒，從身上摸出一塊玉佩：“這塊玉佩我已佩戴多年，上面的詩句我尤其喜歡，不要嫌棄，留作紀(jì)念吧?！?/p>

這是一塊上等羊脂玉，摸上去極其溫潤，夔紋纏繞其上，下面用行書刻著四句詩：

鳥飛平蕪近遠，人隨流水東西。

白云千里萬里，明月前溪后溪。

除了詩，玉佩上還刻有篆書“江東子安佩玉”，子安是謝先生的字。因謝先生對這玉佩愛不釋手，請人刻上的。

君秾并不推辭，接過玉佩，含笑謝過，又說：“我還急著趕路呢，就此別過?！?/p>

“你大老遠的過來，一定累了。怎么也要吃了飯走啊，等我兒子回來，叫他做幾個好菜。他做的糖醋魚很好的?！?/p>

“不用啦，時間緊迫，耽誤不得！”

“不能趕明天的車嗎？”

“說好了今天回去。我就是來看看你，看見了，就放心回去了?！?/p>

謝先生不善于強拉硬扯，不管謝先生如何挽留，君秾還是翩然離開了，就像她當(dāng)年的遠嫁一樣無可奈何。當(dāng)年謝先生和君秾情投意合，頗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但謝先生在日記里寫下：“余與君秾極為投合，然余已有妻子，斷不能拋妻棄子，置婦孺于不顧。至于流言蜚語者，皆因不解君子之風(fēng)也?！本屖橇私庵x先生的，從不和謝先生說過分的話，愿意謝先生只做知己。然而女大當(dāng)嫁，君秾也一樣，她家給她找了個湖南軍官，那軍官為了娶她付了一筆不小的彩禮。對于謝先生的做法，人們有各種猜測和理解，謝先生都不置一詞，任由世人評說。她遠嫁湖南后，除了為數(shù)不多的書信往來，再也沒見過面。唉，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這些都是必然發(fā)生又無可奈何的事。

君秾又走了，謝先生悵然若失，如同幾十年前一樣。等平靜下來，突然想起君秾年紀(jì)也不小了，怎么出這樣的遠門就一個人呢？她是坐火車還是坐汽車走？現(xiàn)在汽車站搬了，她能不能找到?。恐x先生恨自己剛才怎么連這些都沒想到，真是老了，腦子不好用了。他想提筆給君秾寫封信問問，又不知她娘家地址，他很是牽腸掛肚了一陣子。

過了一陣子，謝先生收到了君秾子女寫來的信，告知君秾已于×月×日仙逝。謝先生一看到日期吃了一驚，這不就是君秾來看他的日子嗎？信上還說，君秾逝世前把以往格外珍視的謝先生寫的詩付之一炬。遺體已經(jīng)火化，由于當(dāng)時墓地沒有買好，開始把骨灰盒寄放在殯儀館里。奇怪的是，等去拿骨灰盒準(zhǔn)備下葬時，竟發(fā)現(xiàn)骨灰盒里有謝先生的一塊玉佩。由于子女們以前從未見過這塊玉佩，不知是何來歷，因此寫信來詢問，如需索要，理當(dāng)奉還云云。

謝先生呆坐在藤椅里，半日無語。

作者簡介：

汶鋮，南通某高校英語教師。曾在本刊發(fā)表處女作《春天花會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