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順 治朝常州府進士的人文盛績

◎ 華建銘

（常州紡織服裝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江蘇常州213164）

提 要：龔自珍說“天下名士有部落，東南無與常匹儔”，清代學術(shù)文化成就了常州歷史人文的高峰，而追本溯源，清初順治時期的大批科舉進士，則是開創(chuàng)這些文化盛績的先行者、奠基者，他們給常州留下了諸多寶貴的人文資源。

作為中國歷史文化名城，常州曾擁有過季子讓國、春秋爭霸、齊梁演替、明清繁盛的人文盛景，特別是在清代，常州詞派、陽湖文派、常州畫派、今文經(jīng)學、方志史學、孟河醫(yī)派，皆由此肇興進而影響全國。龔自珍有詩云：“天下名士有部落，東南無與常匹儔”，這位清代著名的思想家、文學家和改良主義的先驅(qū)，不但道出了彼時士人對常州的仰慕，也標舉了常州幾代人的文化自信與人文驕傲。清代學術(shù)文化成就了常州歷史人文的高峰，而追本溯源，清初順治時期的大批科舉進士，實可謂是開創(chuàng)這些文化盛績的先行者、奠基者，并給后人留下了諸多寶貴的人文資源。

南宮題名，位居榜首

順治時期會試開科8次，除順治三年丙戌科（1646）的首科考試江南士人未參與之外，其余七科（不含滿洲榜）經(jīng)殿試錄取進士計2393名，常州府得進士151人，包括狀元2 人（呂宮、鄒忠倚）、榜眼1人（華亦祥）、探花1人（秦鉽）、會元2 人（張星瑞、秦鉽），入選翰林及館選庶吉士12 人。順治四年、六年、九年、十二年四科常州府進士錄取占比在10%上下，居全國首位，由此可見人才之盛。如算上今天隸屬常州的溧陽、金壇，則還有狀元1人（馬世?。?、探花1人（蔣超）。其中創(chuàng)造了多個傳奇：武進人巢震林，參加順治九年（1652）壬辰科會試本已考中且名列162 名，后以文體不合被除名，三年后的順治十二年（1655）乙未科會試再赴南宮，“奏名如前數(shù)”，成為科舉史上前所未有的佳話；順治四年（1647）丁亥科狀元呂宮與明王朝最后一科即崇禎十六年（1643）癸未科狀元楊廷鑒為連襟，二人一前一后，兩朝折桂，也成為一時美談。

為政四方，建功立德

順治時期的常州府進士，任職上至廟堂宰輔（弘文院大學士呂宮）、下至縣邑主官。151名進士除極少數(shù)缺少文獻記載外，出仕后大多兢兢業(yè)業(yè)、勤勉作為，尤其是外放官員普遍造福地方。

常州市天寧區(qū)延陵西路前后北岸歷史文化街區(qū)的“呂宮府”（江蘇省文物保護單位）

明末清初社會巨變，戰(zhàn)火滌蕩，不同于承平時期，這批進士出仕時大多伴隨著清廷開疆拓土、推進統(tǒng)一的進程，典型地體現(xiàn)在州縣任職基本都是偏遠窮苦或兵燹初過之地，因此緝捕盜賊、招撫流亡、減免逋賦、消除冤獄，則成為他們到任后的主要作為，并由此贏得了民心，進而獲得紀功、舉薦、晉升。據(jù)筆者統(tǒng)計，有文獻記載入祀各地名宦祠或被地方立碑紀念者就有117人。這其中，順治十年至十一年（1653—1654）武進縣多名進士還合力辦成了一件大事，并進而影響了順治帝對前朝一系列民生弊政的糾偏。

順治十年（1653）二月二十八日，江西右布政使兼署按察使司、武進人莊應(yīng)會上疏請求裁汰明以來江西袁州、瑞州兩府積欠的十萬石浮糧；三月三日順治下旨部議；四月二十一日，戶部堂官以其所請無據(jù)且“（戶）部無元季、明季冊籍可考”上報順治，建議地方督、撫、按備查元明季冊籍“逐一勘實具奏，以憑復(fù)請定奪”；二十三日順治同意了戶部意見，戶部則要求“江西布政司及督糧守巡各道并行府縣，速將袁瑞二屬浮糧緣由，遵照部文，逐一確查的據(jù)，前已屢行、尚未申覆，事關(guān)民瘼，即當具詳，限十日（注：康熙九年《袁州府志》卷四賦稅所引奏疏則稱‘限三日’）內(nèi)報，以憑具題繳”。其時，戶部福建清吏司郎中馮達道支持蠲免兩府浮糧，并積極上疏力爭；已獲遷任袁州知府的刑部員外郎吳南岱尚未離京，“亟持袁郡志詣部，言袁糧浮額甚悉”；大學士呂宮也予以積極支持。九月十五日，江西巡撫蔡士英與江南總督馬國柱合詞具題，綜述袁瑞二府重賦的歷史原因并奏請裁減浮糧；二十七日，順治要求就江西所上依據(jù)進行部議。至次年三月五日，順治下旨裁汰袁瑞二府浮糧。始自明洪武年間袁瑞兩府的“三百年重困”至此一朝得解，并進而促動了停止江南織造、民運白糧重歸官運，使得明后期兩大擾民弊政被順治終止。

重史修志，引領(lǐng)風氣

順治時期，清廷大部分時間都忙于鞏固政權(quán)，對方志纂修并不十分重視，直到順治十七年（1660）才出現(xiàn)了第一部省編通志，即由賈漢復(fù)修、沈荃纂的50 卷本《河南通志》，而官方大規(guī)模倡導(dǎo)修志行動則直到康熙十一年（1672），由保和殿大學士衛(wèi)周柞上書建議參照河南、陜西兩省通志，在全國推廣并被康熙采納；康熙二十二年（1683）康熙帝命禮部檄催各省上交通志。

與朝廷的后知后覺不同，順治時期常州府進士大多曾主政一方并自覺修志。其中較早的則有順治四年（1647）丁亥科進士朱鳳臺于順治九年（1652）纂修《開化縣志》10 卷、蔡瓊枝于順治十年（1653）主修《南樂縣志》、馮達道于順治十三年（1656）修成《漢中府志》6卷、吳守寀于順治十六年（1659）主修《杞縣志》8卷、徐可先于順治十二年（1655）主修《龍泉縣志》10 卷及十五年（1658）修成的《登州府志》；而馮達道于康熙十一年（1672）修成的《重修河東運司志》10 卷則是一部體例嚴謹、內(nèi)容豐富、敘論精當?shù)膬?yōu)秀方志。

通過對眾進士所修方志進行審讀，特別是從各方志的編修體例及自撰序言、凡例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們對方志的價值定位以及對編修實務(wù)有著深刻認知，在這背后，還可以體察到在朝代興亡、政權(quán)更迭的特殊歷史背景下，這一進士群體微妙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以及他們身上所體現(xiàn)出的常州士人“尚德、尚文、尚學”的文化傳統(tǒng)。而方志定位背后體現(xiàn)出自覺的史鑒意識、方志編修之中體現(xiàn)出的精到實務(wù)認知，對今人纂修史志仍具有很強的啟示意義。

馮達道在《重修河東運司志》序言中論修志之“三易”“四難”

書法繪畫，皆有標舉

清初常州府進士群體多才多藝，一些進士的書法、繪畫在當時很受尊崇，書畫名家就有呂宮、莊冋生、莊朝生、薛耳、董文驥、堵廷棻、楊兆魯、薛信辰，鄒忠倚、吳珂鳴、徐喈鳳、秦松齡、華亦祥等人，只可惜其作品散佚嚴重，后世流傳相對較少，有些如莊冋生、董文驥等人的部分作品則被收入清廷內(nèi)府，后被編入《石渠寶笈》及《石渠寶笈續(xù)編》，故而多不為后人所知。其中如呂宮，書法早期類歐陽詢，晚學董其昌，清初大學士金之俊在其為呂宮所撰墓志銘中回憶，順治帝經(jīng)常將其“召入大內(nèi)，發(fā)古今書畫，命公題贊，又命遍題內(nèi)宮額聯(lián)”；薛耳乃明代文學家、史學家、理學家薛應(yīng)旂曾孫，乃清初常州“薛、白（瑀）、楊（二溥）、唐（宇昭）”書法四大家之首，與呂宮同入《皇清書史》?！秶瘯溯嬄浴窞榍f冋生立傳，明末清初的王晫《今世說》卷五“品藻”記載“世稱莊澹庵所至，如墨濡素練，便出云煙”、“詩文書畫脫手淋漓，士林爭寶惜之”，順治帝曾臨幸內(nèi)弘文院，因見莊冋生山水圖而愛之，“立命筆札更圖以進。冋生畫一駿馬以圣主得賢臣為喻，上大悅，撤御前金碗、衣二襲賜之”；其本人曾藏有內(nèi)府流傳定武本《蘭亭序》，并以長跋為笪重光藏宋拓定武《蘭亭序》帖作考釋且給予盛贊。堵廷棻曾跟從一代畫宗陳洪綬學畫，周亮工《書影》卷4 中稱“芬木畫梅，多得章侯法”。狀元鄒忠倚因精于歐陽詢書法，被順治帝親選為天子門生。徐喈鳳楷體、行書“出入華亭而加嫵媚”，康熙朝禮部尚書、大學士熊賜履極為推許。而這些進士與其時的書畫名彥如王翚、惲南田、周亮工、笪重光等多有品題、創(chuàng)作，留下了諸多佳話，如現(xiàn)藏于蘇州博物館的王翚繪《水竹幽居圖》就是對康熙十一年（1672）諸名流于楊兆魯近園雅集盛況的記錄。總體而言，這一時期常州府部分進士的書畫創(chuàng)作，在中國明清書畫史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且對藝壇風格流變產(chǎn)生了積極影響。

莊冋生跋《定武蘭亭序》（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清拓本過云樓藏帖）

學術(shù)文學，卓然自立

清初常州承明遺緒，科舉家族崢嶸相望，故此進士多有著述，涉及經(jīng)史子集各部，尤致力于文學創(chuàng)作及詩文編選。盡管由于歷史原因，尤其是太平天國戰(zhàn)爭、日本侵華等造成了著作亡佚嚴重，但今天發(fā)現(xiàn)：清初龔?fù)v等積極闡明濂閩之學，并對明以來的陽明心學予以批判，以期糾偏時風；鄒祗謨、黃永、劉維禎聯(lián)合康熙六年（1667）進士陳玉璂共同編選古文集《文統(tǒng)》以倡導(dǎo)“經(jīng)世致用”；陸朝瑛針對清初詩壇繼承竟陵詩派以致“爭角門戶，呶呶王、李、鐘、譚不已，不惟不知詩也，并不知王、李、鐘、譚”給予批評，先后編選《扶輪續(xù)集》《扶輪新集》，標舉《詩經(jīng)》傳統(tǒng)，強調(diào)詩歌既要關(guān)注現(xiàn)實也要發(fā)乎真情；鄒祗謨、徐喈鳳等則以實際創(chuàng)作開創(chuàng)了陽羨詞派。這些對清代學術(shù)史、文學史乃至思想史都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而正是域內(nèi)唐氏、莊氏、劉氏等科舉家族彼此聯(lián)姻、家學積淀傳承有序，為常州今文經(jīng)學的興起奠定了基礎(chǔ)。

此外，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進士堵廷棻。堵廷棻編有雜劇《衛(wèi)花符》兩出，取材于唐傳奇“崔玄微立幡護花”的故事，收入明末清初著名戲劇家鄒式金所輯《雜劇三集》。鄒氏對其評價頗高：“詞曲妙處，不在用事，但實題卻虛衍不得。此作點染幽倩，結(jié)構(gòu)玲瓏，雋為奇色生動”，對第二出又作夾批云：“詞序如為日月星辰”，而關(guān)于其度曲聲律的運用，則贊其“作頸多用入作去上者，香令每以此見奇，詞隱亦云巧將入韻埋藏”。而該劇第一出【南呂·懶畫眉】【仙呂·不是路】套曲及第二出【黃鐘·玉女步瑞云】套曲，皆用南曲，是考察明清之際昆曲南北曲變化融合的重要證據(jù)，在曲體研究中具有重要價值。

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藏齊如山舊藏康熙元年（1662）刻本《衛(wèi)花符》雜劇插圖

不為良相，即為良醫(yī)

順治朝常州府的部分進士醉心醫(yī)學，結(jié)合實踐纂有多部醫(yī)籍。如史樹駿纂有《經(jīng)方衍義》5 卷，今存1卷更名為《本草挈要》，中國中醫(yī)研究院藏有康熙十年(1671)刻本。康熙二十九年（1690）武進紳民呈請將徐可先入祀鄉(xiāng)賢祠時，呈文中一條就稱其“留心岐黃，每歲合膏藥數(shù)千，名‘菩提膏’，有求即發(fā)，遠年近日，諸病貼之即愈，至今民間猶有藏者?？逃小侗Ｃ贰夺t(yī)法指南》二書行世”，其中所提及的《醫(yī)法指南》（10 卷），是在清初金壇名醫(yī)李夢龍贈予的遺著基礎(chǔ)上，結(jié)合實踐，校參輯補而成，重點論述了藥性、脈理、病機、婦科、兒科、外科、內(nèi)科及急救等的辨癥治療。該書國內(nèi)未見藏本，惟日本國立公文書館內(nèi)閣文庫藏康熙二十六年（1687）原刻本，為江戶醫(yī)學館舊藏。

再如朱鳳臺，日人今村亮著、清人葉子雨錄存的《醫(yī)事啟源》卷一“腳湯”中就記載：“朱慎人治風疾，掘坑，令坐坑內(nèi)，以熱湯淋之，良久以簞蓋之，汗出而愈?！敝焓陷嬘小夺t(yī)學集要》9卷，訂正、刊刻有《朱氏痘科鍵》（又作《痘科鍵》）2 卷。前書是一部實用綜合性臨證醫(yī)書。卷一論及診候、脈理及“不睡系肝論”等24 論；卷二至卷五為風、寒、暑、濕、瘧、痢及內(nèi)科雜癥76 論；卷六為傷寒27論，卷七為婦科24 論，卷八為小兒28論，卷九為外科57論?；虮姘Y議病，或論治處方，其說雖多取前人，亦常附有自家之見。該書國內(nèi)已失傳，今日本公文書館內(nèi)閣文庫存有康熙七年（1668）刻本1部、江戶寫本1部。后書則對痘疹的理論、辨癥、治法、預(yù)后、合并癥、所用藥物及方劑等，都作了較詳細的論述，朱鳳臺稱該書“以《金鏡錄》為骨子，加以其家所傳及己所發(fā)明者，可謂青藍之書者”。該書對日本醫(yī)學界影響較大，現(xiàn)存日刻本及清刻本，日刻本有日本享保十五年（1730）石倉屋喜兵衛(wèi)刻本、文政十三年（1830）皇都書林弘簡堂以及古我堂刻本等，其中享保十五年刻本共2 卷4 冊，卷首即題“宛陵朱巽噓萬父著，驥江朱鳳臺慎人父訂，廬阜楊大成集之父參、大經(jīng)石袍父?！保⒂腥杖送氯?、明人袁北海、明人武于龍、清人朱鳳臺序跋。

結(jié) 語

回顧清初常州府進士群體創(chuàng)造的文化盛績，我們更加深刻地感悟到，歷史不僅是一種文獻記錄，更是一種精神文化的呈現(xiàn)與傳承。對于今人而言，溫故可以知新，更何況研讀歷史，可以讓人明其所自來，知其所欲往。所謂“為學務(wù)實，存亡續(xù)絕”，后之來者，自當惕厲自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