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剛
一
姑媽走了,我得回村一趟,送她最后一程。
走進村莊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遠遠地,傳來一陣陣節(jié)奏鮮明的鑼鼓聲,還有先生唱經(jīng)的聲音。腳下的路曾走過千百次,如今長滿了灌木雜草。時間過得真快,當年這條路上的少年,而今早已過了而立之年并以不可阻擋的速度奔向四十的山頭。風挾裹著嗚嗚咽咽的誦經(jīng)聲鉆進耳膜,像一群帶刺的蜂子,蜇痛了我的心。那一刻,我終于明白一個鐵的事實:那盞或明或暗的燈光下,永遠不會再出現(xiàn)姑媽的身影了。
哪怕隔著層層夜幕,我也知道,路的盡頭站著一幢木房,木房的屋檐下掛著一盞燈。那幢木屋,不知道已經(jīng)站立多少年。從記事起,它就站在那里,不言不語。當我離開村莊,它還是站在那里,一聲不吭。
多年前,我還是個懵懂少年。無數(shù)個夜晚,我踩著夜色,走向姑媽家的木房。屋檐下掛著一盞煤油燈,如豆,如星,閃爍著昏黃的光。姑爹坐在凳子上,抱著水煙筒,吧嗒吧嗒地抽著。表弟表妹蹦來跑去,嘻嘻哈哈,打打鬧鬧。姑媽或在納鞋底,飛針走線;或在準備晚餐,柴火熊熊燃燒,她的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或端著篩子,來來回回地晃動,包谷面雪花一樣飛落。說真的,我是多么喜歡那種熱氣騰騰的生活場景啊,不輝煌,不奢華,卻有著暖暖的溫度。
多年后,當我偶爾回到故鄉(xiāng),趁著夜色,沿著走過千百次的小路,走向那幢木屋,卻發(fā)現(xiàn)屋檐下的煤油燈已換成了電燈。明亮的燈光下,只有姑爹姑媽枯坐的身影,像兩尊泥塑的菩薩。表弟表妹都不見了,他們像候鳥一樣,隨著季節(jié)的變換遷徙到了其他地方。姑爹姑媽是兩只蒼老的留鳥,習慣了守著村莊,窩在老巢里,無力振動殘敗的翅膀。缺少了表弟表妹的屋檐下,再也沒有了歡聲笑語,變得冷冷清清。姑爹抱著水煙筒,半天才吸一口,他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力氣把水煙筒吸得山響。姑媽也不再納鞋底了,她的視力嚴重下降,再也無法飛針走線。他們沉默著,只有風搖動著電燈,晃來晃去,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這個夜晚,我站在黑暗里,遙望木房的方向。屋檐上掛著的電燈,很大很亮,像一只小太陽。燈下人影綽綽,不知在忙什么。我有點膽怯,不敢往前走,害怕走近那屋,那燈,那些人。我害怕再也看不見燈下的姑媽。其實,我也知道,屋檐下肯定不會再有姑媽的身影。但是,我終于還是走向了那屋,那燈。我是來送姑媽的,不能總遠遠地站在黑夜中。不管多么艱難,我得走過去,站在姑媽曾經(jīng)站過的地方,送她最后一程。
我終于走到木房前,站在了屋檐下,電燈下。燈光那么亮,我卻找不到姑媽熟悉的身影。只看見一副巨大的漆黑的棺材停放在堂屋里,閃著黑亮詭異的光芒。心痛的感覺刀子般刺中了心臟,我知道,姑媽就躺在黑沉沉的棺材里,無聲無息。棺材的前方,擺放著她的遺像。照片上,姑媽端坐在大片的鮮花中,面容黧黑消瘦,卻笑容滿面。
看著照片中的姑媽,我記起了去年清明掛紙的情景。姑媽提著竹籃,和我們一起去掃墓。她跪在墳前,隔著墓碑,絮絮叨叨地和她的父母(我的祖父祖母)說話。掛了紙,我們照了幾張照片,背景是青草地,更遠處,則是青山白云。姑媽站在我們中間,有點羞澀地笑著。她說自己長得丑,老相,不好意思照。現(xiàn)在,那些照片還藏在我的手機里,姑媽卻已經(jīng)遠走。
站在燈下,與照片中的姑媽對視。姑媽看著我,笑著,好像要說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說。我走上去,點燃三炷香,跪在她的面前。我知道,姑媽正在遠行,這一次,是永訣,走了就不再回來。這屋,這燈,已經(jīng)和姑媽無關。
燈還在,屋還在,但人已遠走。輝煌的燈光,不過是回光返照。用不了多久,這里將陷入黑暗。
二
從姑媽家往后走,不過百余步就是我家的老宅。遙遠的歲月里,那兒曾亮著一盞燈,現(xiàn)在卻燈火全無。在這個夜晚,我得去那兒走一趟。我相信,姑媽的靈魂已經(jīng)去了那兒。
老宅已經(jīng)沒了,只剩下一片瓦礫堆積的廢墟。夜色不濃,能夠看見遍地的雜草。曾經(jīng)堅不可摧的水泥地板,竟然被野草攻占,不堪一擊。宅基地的四周,站立著一株株沉默的樹,影影綽綽。半邊石磨孤零零地躺在雜草里,它曾經(jīng)是我們家最重要的一員。我嘆了口氣,坐在石磨上面,憶起老屋曾經(jīng)的輝煌時光,想起多年前那盞昏暗的煤油燈。
一個多月前,老屋被拆掉,成了零散的柱子,瓦片,椽子,木板,被運到了另一個陌生的地方。站在老屋的廢墟上,我心如刀割。生我養(yǎng)我的老屋,裝滿了悲歡離合的老屋,聯(lián)系著血肉親情的老屋,從祖父手里傳下來的老屋,住過祖父祖母的老屋,養(yǎng)過姑媽父親的老屋……竟然就這樣被肢解消失了。老屋的逝去,就像祖父、祖母的逝去,就像二姑的逝去,帶走了我生命深處最暖的燈,讓我深陷無邊的黑暗之中。
老屋的逝去,是一種宿命,一種必然。祖父、祖母去世了,父母搬走了,我們幾兄妹則走得更遠。老屋留守原地,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多年來,它默默忍受著日曬雨淋,寒霜冷雪,像個孤獨無依的老人。老屋老了,老得不成樣子。瓦片上長出了綠油油的苔蘚,屋檐前落滿了厚厚的樹葉,板壁柱子布滿密密的蟲眼,門上的鐵鎖銹跡斑斑,墻壁上的鋤頭鐮刀失去了光澤。輕輕拉一拉老屋的門,就會發(fā)出混濁沉悶的響聲,仿佛一個老人緩緩張口講述一段滄桑的回憶。燒火用的灶臺,應該坍塌了吧?兒時用的那張書桌,是不是已經(jīng)腐朽?祖母和母親用過的鐵鍋,它們還保存完好嗎?祖父用的那根煙桿,是不是還靠在床邊?那盞如豆如星的煤油燈,還掛在屋檐下嗎?拭去厚厚的灰塵,油燈還能不能重綻光芒?有幾次,本打算進屋看看,但最終喪失了勇氣。所有的一切,不敢再見,我怕看見它們已死或正在死去的樣子。我多想讓它們好好活著,但一切都無能為力。它們注定只有老去,只能逝去,人如此,物亦然!
我們搬走后,姑媽主動承擔起了照看老屋的責任,時不時去老屋轉轉。不過,每去一次,她就難過一次。姑媽老了,每次遇上我們,都要絮絮叨叨地說上半天老屋。她說,你們全搬走了,那些樹都傷心了,一棵棵枯死了。她說,老石磨丟在荒草中,已經(jīng)長滿青苔了。她說,那些柱子長蟲子了,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蟲眼。她說,堂屋里長滿了雜草,松鼠鉆到神龕里,鳥把屋子當成了家,蜘蛛網(wǎng)封住了門。她還說,好多次,她夢見老屋的燈亮起來了,一如從前。她半夜爬起來,遙望老屋的方向,那里卻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見。類似的話,她說了很多,只是,我當時沒有體會到她的悲傷。
直到今晚,我坐在老屋的廢墟上,心里第一次涌起了前所未有的悲涼。閉上眼,老屋仿佛就站在眼前,清清楚楚。青色的瓦、二十根大木柱、五間屋子、竹子搭的樓、木板裝的板壁、裝米的囤籮、磨面的石磨、舂米的石碓、幾張木床、墻上的鋤頭鐮刀、三個大小不一的灶臺……甚至哪里放著一本書,哪里有一個耗子洞,哪里有一張桌子,哪里站著一棵樹,哪里栽了一朵花,一切都歷歷在目。最后,我又看見了那盞燈,掛在屋檐下,忽明忽暗,如豆,如星。多么熟悉的燈光啊,照著祖父、祖母、姑媽、父親、母親、我和弟妹,照著一張張熟悉的面龐,還有一個個遠去的永遠不會回來的夜晚。
循著燈光走進去,會遇上抱著長煙桿的祖父。他坐在院壩里,摸著花白的長胡子,吧嗒吧嗒地吸煙,講述著稀奇古怪的故事。幾個光屁股小孩圍著他,不時發(fā)出夸張的驚嘆聲。
循著燈光走進去,會遇上彎腰駝背的祖母。燈光下,她正在忙著準備晚飯,灶臺里火光熊熊,鍋里的水發(fā)出汩汩的叫聲。豬從圈舍伸出頭,焦急地呼叫著。
循著燈光走進去,會遇上年輕美麗的姑媽。她還是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坐在燈光里,笑容滿面,納著鞋底。離她不遠處,站著一個身材魁梧的小伙子,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仔細一看,竟然是姑爹。
循著燈光走進去,會遇上一對年輕的夫婦?;璋档臒艄庀?,他們拉著一副沉重的石磨,發(fā)出呼呼的聲響。雪白的面雪花似的,從四周飛落下來。仔細一看,他們竟然是我的父母。那時候,他們多年輕啊。
這一切,隨著燈光的熄滅,消失在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我終于明白姑媽的悲哀了。當她扒開老石磨身上的雜草,當她撫摸蛀蟲密布的柱子,當她看著一棵棵死去的樹,當她看著破敗坍塌的牛圈,當她聽著老屋病入膏肓的呻吟……她是多么悲愴??!只可惜,我們不懂。也許,人只有到了一定的年紀,才明白一盞燈的意義。
姑媽一次次走近老屋,是為了尋找那盞燈,還是為了祭奠死去的燈?而我,獨自站在黑暗里,站在老屋的廢墟上,又是為了什么呢?不也是為了尋找一盞燈,不也是為了祭奠一盞燈?
一個人走了,一盞燈就滅了;一朵流星消失了,悲傷的靈魂走進黑夜。
人已走,屋已逝,燈已滅,過去的一切都已被黑暗淹沒。
三
站在廢墟上,抬頭仰望模糊的天空,看不見一顆星星。那些年滿天璀璨懸掛于村莊頭頂?shù)臒舯K,如今都去了哪兒?
那時候,老屋的前后左右,站立著高低錯落的瓦房或茅草房。夜幕降臨,家家戶戶點亮了燈,像點點微弱的星光。隨便朝一盞燈走去,都會走近一個熱氣騰騰的人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或拉磨,或舂米,或準備晚餐,或納鞋底,或抽旱煙,或搖扇子,或拉家?!恳槐K燈下,都演繹著一種生機盎然的生活。
向左望去,一片漆黑。記憶中,那里住著不少人家:第一戶是張大爹家,第二戶是郭老舅爺家,第三戶是龍小六家,第四戶是楊老三家……那些年,我常沿著小路向左走,走近一盞盞朦朧閃爍的燈火。每一盞燈下,都有一張張生動鮮活的臉。喜歡高聲罵娘的張大爹,滿臉白胡子的老舅爺,哼著小調的龍小六,猴子般蹦蹦跳跳的楊老三……這些人,如今都去了哪兒?張大爹患病死了,老舅爺無疾而終,龍小六去了城里,楊老三死在了他打工的城市……總之,死的死,走的走,散的散。許多人,這輩子不可能再遇上。即使遇上了,他們也不再是當初的模樣。
往后望去,燈火全無。那里曾站著高低錯落的青瓦房,每到這個時候,就會亮起星星點點的燈火。站在遠處,我不僅能知道那盞燈是誰家的,還能知道哪盞燈下會有哪些人。最高最亮的那一盞,肯定是秦隊長家的。他家境殷實,燈油充足,燈芯格外大,燈光也格外明。秦隊長常常翹著腿坐在木椅上,看著他的老婆撿豆子或用篩子篩面。兩兒兩女坐在桌旁讀書或捏著筆桿寫字。最低最暗的那一盞,是龍寡婦家的。老公死了,她獨自拉扯著兩個孩子。昏暗的燈光下,她揉著眼睛,忙著掃地,煮飯,喂豬,推磨;兩個孩子拖著長長的鼻涕,跌跌撞撞地跟著她,哼哼唧唧的??傊?,搖曳的燈光下,晃動著一個個熟悉的身影:有飛針走線納鞋底的,有扯著嗓子罵豬罵雞的,有揮舞鏟子叮叮當當炒菜的,有光著膀子下棋的,有高聲猜拳喝酒的……如今,他們都去了哪兒?死的死,走的走,散的散,消失在茫茫無邊的黑夜中。
往右看,黑夜里亮著一盞燈,忽明忽暗。我忍不住邁動步子朝燈走去,像趨光的飛蛾。遠遠地,我就能夠判斷,那肯定是陳大爹家的燈。記憶中,他家的燈裝在一個玻璃瓶里,懸掛于屋檐下,隨風搖來搖去。那時候,他還是條壯實的中年漢子,一拳頭能打倒一頭牛。他總是光著膀子蹲在屋檐下,抱著個水煙筒,呼啦呼啦地吸著。
越走越近,隔著夜幕,能夠看清屋檐下的燈了。不是煤油燈,是電燈。電燈比煤油燈亮多了,明亮的光芒發(fā)散開來,像只小太陽。這時,我看見了陳大爹。他穿著黑衣服,抱著一支長長的煙桿,背靠柱子,坐在屋檐下,一動不動,像一尊木頭雕塑。煙嘴里卻沒有煙霧騰起,仔細一看,竟然沒有一點火星,早就熄了。一群蚊子繞著燈泡飛舞著,像一團烏云。我覺得自己來到了一個詭異的世界。我看見的,仿佛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僵尸。
幾年前,陳大爹的老伴病死了。他的兒子為了掙大錢去緬甸販賣毒品,結果蹲了大牢,不知何時才能出來。也許,等他出來,陳大爹早就去了另一個世界。陳大爹女兒出外打工,和老家斷了音訊,不知是死是活。聽人說,她被人拐賣了,這輩子可能回不來了。陳大爹還有一頭老牛,聽說他們的關系很好。他常??粗难劬?,說著許多莫名其妙的話。人們說,他們是一對老東西。是啊,他們都老了,撐不了多久了。一年,兩年或許三年,當我再次走到這里,還能看到那盞燈嗎?我調轉頭,放棄了過去見他的念頭。也許,不見面是對的,見了面又能怎樣?反而讓對方更尷尬。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了,他的世界,我走不進去。
耳邊傳來隱隱約約的誦經(jīng)聲,我循聲往回走去。最亮的燈光在前面,那是姑媽的燈。不過,姑媽已走,那盞燈再輝煌再華麗,也亮不了多久了。人走燈滅,這是必然,是宿命。當我下次回來,肯定再也見不到那盞燈了。那里將是一片黑暗,村莊將是一片黑暗。
燈滅了,村莊就死了。這也是必然,也是宿命。
我送走的,不只是姑媽,還有整個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