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露易絲·格麗克 劉康凱譯
沒有我們,世界仍是完整的。令人無法容忍的事實。對此詩人的反應是反叛,以圖證明另一種情況。出于受傷的虛榮心、固執(zhí)的驕傲或孤獨的需求,詩人生活在與事實的長期爭執(zhí)中,一個令人驚奇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另一種事實被創(chuàng)造出來,像一種新的元素,作為對那個無法容忍的事實一定程度上的對抗。不可磨滅的聲音,雖然對非人類的宇宙沒有影響,但它深刻地改變了我們對這個宇宙以及人類關系世界的體驗;對于在我們本性中最孤獨的一切來說,它是持續(xù)的伴侶。我們知道這種情況會發(fā)生:文學是它的記錄或證明。文學,一個令人害怕的詞。它缺乏聲音的堅定活力的全部感覺。作為一種抽象,它把詩轉化成同樣沒有實體的東西,一個被解決的東西,呆滯而冷漠。然而,從書頁里傳來的聲音卻異常不安:誘人、嚴苛、憤怒、機智。不是從過去,而是在當下。而這仍然在發(fā)生著:用羅賓遜·杰弗斯的話來說,從這些聲音中,火是榨不干的,無論是因為文化的轉變創(chuàng)造了它們,還是因為它們從新的側重點再現(xiàn)古老的爭論,或是因為其中有一些尚未被確認的性質(zhì)或力量。
了解這種性質(zhì)是很有意思的,因為無論其內(nèi)容如何動人,詩都不是藉內(nèi)容而是藉聲音而存在的。我所說的“聲音”是指思想的風格,對此,一種言說風格——那種巧妙的嫁接和借用,像線索一樣散落在字里行間的習慣性的姿態(tài)——從來沒有令人信服的替代品。我們轉而使用這個詞——聲音,雖然這個詞也不盡如人意;但它至少暗示了一種真實存在的聲響。雖然這樣的聲響可以利用詩人的實際言說方式,但在紙上,它并不是簡單的轉錄。聲音可以自由地去摘錄、放大、繞開它所選擇的東西,從現(xiàn)實世界永遠不能精確再現(xiàn)的條件中發(fā)出;與言語不同,它不承擔直接的社會壓力,因為它努力向其表明自身的他者可能還不存在。詩意味著創(chuàng)造出那個人,首先在詩人那里,然后在讀者那里。同時它的忠實不是針對外在的現(xiàn)實,它不需要提供一個外部世界或社會關系的復制品。這就是為什么時間更容易賦予非政治性的小說以政治意義:例如,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小說不一定被認為是政治性的敘述;它們之所以成為這樣的敘述,是因為一種將性別關系政治化的當代傾向。奇怪的是,小說對許多讀者來說似乎更對胃口,而他們對詩的獨立性感到困惑,甚至對聲音令人不安的真實性感到困惑。詩歌必須是自傳(因為它們不是描寫)的確信便始于這里,始于讀者相信事實和真實是同義詞。
詩是自傳,但放棄了編年史和評論,放棄了傳聞軼事和各方回應的不斷交替。此外,一部作品的變化和發(fā)展,與其說是對生活的反應,不如說是對詩人先前的發(fā)現(xiàn)或他人發(fā)現(xiàn)的反應。如果一首詩仍然如此有選擇地被放大,對事實如此隨意,以至于顯得難以捉摸,那么我們必須記住它的議題:不是或不僅是記錄事實,而是不斷地在事實中創(chuàng)造一種沉浸的感覺。并且如果在努力擺脫自我禁錮的過程中,詩人鍛煉自己向外凝視,那么這凝視仍然取決于是什么迫使或阻止了它。這樣的選擇構成了一幅肖像畫。凝視出現(xiàn)在哪里,聲音或反應就始于哪里。接下來詩人總是保持警覺、抗拒,抵制教條和時尚,抵制個人信念的更大危險,考慮到個人信念看起來像是教條,所以必須加以懷疑。
然而,要想讓詩觸動我們,我們必須被吸引,我們必須想讀這些東西。是什么使這成為可能,那些聲音的特點是什么,即便它們變成石頭上的碑文或銘文,也能用它們的活力嘲弄石頭和書頁?我不認為他們聽起來很美或者說的是真實。在這些說法中,第二種說法似乎更為堂皇,也更容易接近,因為真實很容易將自己與真誠而不是洞察力聯(lián)系起來。藝術的真實與真誠的坦率表露是不同的,就像它不同于醫(yī)生辦公室里管理的真實,醫(yī)生新訓練出的那一套應知應會,意在尊重病人的尊嚴,全都具有實用性,提供操作過程中的各種禁令與應對策略,各種各樣的行動被轉換為各種各樣的條件,哪些行動可以采取、采取到什么程度。詩可能體現(xiàn)了看似真實的光明的感覺,但使它保持活力的不是固有的發(fā)現(xiàn),而是發(fā)現(xiàn)的方式;使它保持活力的是智識。沒有人質(zhì)疑智識的好處。許多操場上的下午,許多在充滿活力的教室里的早晨,都被智識的缺乏這樣的事實毀掉了。問題是,它是如何表現(xiàn)自己的,對真實的投入如何制約著它?
先說第二個問題。藝術不是服務?;蛘?,更確切地說,它不能以標準化的方式可靠地為所有人服務。它的服務對象是精神,從其中它清除了可怕的慣性。它通過重新聚焦世界的既存形象來實現(xiàn)這一點;從這個意義上說,它更像顯微鏡而不是鏡子——在書頁的平白之處,一個能量場出現(xiàn)了。然而,社會功能或社會有用性的缺失有時在詩人身上與服務、行善的愿望結合在一起。這種缺失和壓力引導詩人走向說教。教誨的、智慧的、道德健全的、高尚的:通過使他或她的聲音與那些偉大的聲音保持一致,這樣的表達進一步安撫了詩人脆弱的自我,而這些聲音的感知已被內(nèi)化為真實。但要創(chuàng)造出有活力的藝術,詩人必須遠離這種結合,不管人們多么絕望地尋求這種結合,因為它帶來的只是重復。也就是說,不是感知,只是效忠,這種效忠只會模擬它無法生出的那些東西。不是箭,而只是弄臟的外衣。在這種重復中,不可避免地缺少的,是在某一刻以一種特定的、可辨識的聲音言說的感覺;缺少的是那種即時性和流變性的感覺,正是這種即時性和流變性賦予了這樣的聲音以吊詭的持久性。無論這些聲音的本質(zhì)是什么,無論它們在哪里出現(xiàn)在隨意和晦澀之間的連續(xù)體上,洞察力,如他們所說,就像令人震驚的事件:完全缺失而又不可避免。它狡猾地到來,或是帶著一種并非故意的神態(tài),一種質(zhì)疑、假設或幻覺的神態(tài)。
在讀者中,在這些時刻,一種觀念受到攻擊,而這攻擊令人興奮。舊的觀念,與其說是公式化的不如說是默認的,在其既不被認可也不被否定的模糊中,被知覺所取代。因此,被積極感覺到的東西急于取代建立在那個層面上的消極地未經(jīng)檢查、令人不安的一切,氣氛因可能性而變得令人頭暈目眩,仿佛一個全新的領域在頭腦中突然打開。沒有什么可以繼續(xù)珍視的東西被摧毀——不如說,空間擴大了。被犧牲或拋棄的似乎只是不透明,一種遲緩的鈍惰。即使當一個人的孤獨被分享的感覺消失了,剩下的一切也暗示著孤獨的豐饒。
至于詩人:僅僅是不安,僅僅是對已接受的思想的懷疑是遠遠不夠的:詩歌必須在任何程度上消除假設,但不是通過簡單地反對它,而是通過拆除其必然性所依賴的系統(tǒng)性證據(jù)。換句話說:不是“C是錯的”,而是“誰說A必須導致B”?高度的嚴肅,通常偽裝成沉悶的清醒,是智識最便捷的一個目標。
把高尚的表達誤認為是知覺,把信念誤認為是充滿激情的智慧,詩找到了一種它打算賦予讀者的智慧。雖然這樣的一首詩可能得到戲劇性地組織,并很可能會擁有其高潮時刻,但它缺少戲?。喝藗冞^早地感覺到它的意圖。對其設計的深度熟悉也不表明這首詩已經(jīng)進入了神話:神話不是公式。這樣的詩用形容詞代替名詞;它們提供了遮掩在神話符號中的世界。但在它們的意愿中,它們?nèi)狈ι裨挼乃廾?,神話的幫助少了與元素的相遇。相反,一切都投入到結論、公理、英雄氣概上。我認為,詩性智慧缺少對結論如此集中的投入,自然而然地對自己的假設持謹慎態(tài)度。它的能量來自于在證據(jù)面前放棄結論的意愿,事實上,為此它愿意放棄任何東西。
這種靈活性和這種有目的的緊張?zhí)峁┝税桌颉さ医鹕械哪欠N可怕的穩(wěn)定心態(tài)。即使是那些有意無意劍走偏鋒的詩人,也表現(xiàn)出這樣的穩(wěn)定,因為它的本質(zhì)是對思想路徑的關注。這不是利己主義:擺脫偏見的思想與自我無關。什么樣的自我如此自由,以至于能夠蔑視所有先前持有的信仰?高度的專注是必需的:知覺不要停滯不前,耐心等待被環(huán)繞和為人所知。在有些時刻,它是部分可見的;就像顯微鏡盡頭的粒子,它在移動。
那從未存在的聲音只能發(fā)自那從未存在的生命,一種被完整體驗的、未經(jīng)情感簡化的生命(無論它是冒險的還是封閉的),那從被普遍接受的個體生命中不斷衍生出的持久的普遍性。
譯自《美國詩歌評論》1993年第3期(第22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