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勇勇
湖州歷來藏泉大家輩出,陳達農(nóng)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早在民國時期,他就開始了自己的集泉之路,與泉界一代宗師馬定祥先生是至交好友。而我有幸能拜師陳老門下,直至2 016年先生去世。如今回憶起來,老一輩藏家的人品和泉德,讓作為晚輩的我深感受益。
1980年,我正在讀高中,因為喜歡文史,平時會四處收藏錢幣、郵票等。有一天,我看到上?!肚嗄陥蟆房橇艘黄恼拢瑑?nèi)容是介紹滬上的余榴梁先生如何專注于錢幣收藏,令我頗受觸動,于是便冒昧地給編輯部寫了一封信,希望能聯(lián)系余先生。沒想到,先生竟然給我回了信??梢哉f,他是我錢幣收藏的啟蒙老師。
因為余先生是馬定祥先生的弟子,通過他,我又有機會得以向馬老請教。在這個過程中,我拜師學習的心愿越來越強烈。了解到我的想法后,馬老就說:“ 哪有舍近求遠的,你們湖州就有一位很好的老師!”他所指的正是陳達農(nóng)先生。
當時的我年紀輕、資歷淺,竟然不知道自己的身邊就有著這樣一位大家。拿著余先生專程寫的介紹信,我找到了陳老,并且如愿以償?shù)匕菰诹怂拈T下。
這里有個“插曲”值得一提。自我那一批起,陳老門下共有4個弟子。他是一個十分謙虛的人,起初總是很客氣地說:“我沒有資格當你們的老師,不過我們可以一起玩?!币恢钡?000年他的第一本《古錢學入門》正式出版后,他這才表示:“我可以當你們的老師了”,就此正式收我們?yōu)橥?。其實,自上世紀80年代認識陳老,在我們幾個弟子的心中,他一直都是老師。
從1981年開始,每個周三和周六,我都會去陳老家看藏品、查資料,跟著他學習。那個時候平常所見的錢幣資料很少,所以陳老的家對我來說,就像一個泉學寶庫。按照現(xiàn)在的泉界行話,陳老的收藏屬于“品種派”,當時他已經(jīng)收藏了三四千個品種。每次都會拎出來一小串,按照時間順序,讓我一點點學;他的書籍資料都會借給我,看完一本還給他,再借下一本。這一點,他非??犊S浀?982年我工作以后,因為擔心時間不會像之前那么富裕,我問他能不能借三本書給我手抄一下,他爽快應允。
回想起來,這些年因為錢幣收藏,我走過很多地方,拜訪過不少老一輩藏家。待人有禮有節(jié),不吝于分享,是我從他們身上體會到的最為深刻的教誨。
以陳達農(nóng)先生為例。上世紀70年代中后期,他被分配到湖州市文物商店工作。上世紀90年代初的某一天,一位從郊區(qū)農(nóng)村過來的老人帶了一把古錢,想請先生幫看看。先生接過來仔細翻看,看完后告訴他:“這些錢幣里面有一枚好東西,值點銅鈿,你拿回家放好,妥善保存?!辈⑶姨氐匕堰@枚錢單獨揀出來給他。我們后來才知道,這是一枚南宋小平鐵母錢,品相極好。我猜,先生這么喜歡古錢,當時一定歡喜得不得了。如果他順勢問問對方愿不愿意轉(zhuǎn)讓,在外人看來也是很正常的。但他并沒有這么做,更不會“利用”對方的“不明就里”,這就是先生做人的準則,也是其收藏的泉德。這個故事在湖州泉界流傳很廣,而這枚錢幣至今仍由這位老人的家人收藏著。
正如前面所說,當時我們可參考的資料不多,因此通常要向先生請教。有一回,我購藏了一枚大中通寶折三背京錢,拿去給陳老看,他說:“你手上的這枚是好東西,在民國版《歷代古錢圖說》中標價40元(銀元)?!蹦菚r我的收藏是以清錢為目標,聽先生順口說了一句他沒有這枚錢,我就想以此跟他換幾枚清錢。先生說要換的話,就按照《歷代古錢圖說》給我換滿相等價格的,意思是不能讓我吃虧。實際上,如今市場價格很好的清錢,當時書上能標到三五塊都算了不得了。這枚大中通寶是我收藏的第一枚好藏品,所以那次先生差不多換給我近2 0枚清錢,使得我的收藏由此突飛猛進。
在我看來,老一輩的泉界大家都是以泉德為尊的君子。他們通過收藏研究錢幣而相識,進而發(fā)展成為人生的知己。
比如陳老對馬定祥先生的定義就很有趣:朋友、冤家。在生活中兩人是至交好友,但是學術研究上卻是絕對的“冤家”,遇到觀點不一的問題都會據(jù)理力爭,一步不讓。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上世紀80年代,馬老出版第一版《太平天國錢幣》,陳老第一個對著作中隱起文套子錢的鑄地提出質(zhì)疑,并根據(jù)文獻資料進行了考證,提出了自己的觀點;馬老也不在乎提出疑義的是自己的好友,只要有理有據(jù),我跟你爭到底。
大概是1984年左右,為了《太平天國錢幣》這本書,馬老專程來湖州找陳老,我和另一位泉友在旁作陪。兩人看似閑坐吃茶,實則在討論學術問題甚至是爭論,聊了有兩個多小時。給我的感覺應該是,馬老在寫文章的時候遇到了問題,于是索性當面來找陳老交流溝通。
在學術研究上沒有朋友之分,這個真的讓我學到不少。做學術要有自己的觀點和看法,爭論是好事,大家的觀點綜合起來對學術推進是很有幫助的。如果沒有爭論,那將是死水一潭。我認為,將收藏與學術研究相結(jié)合,這是浙江泉界向來最主要的特點,由此近代以來浙江出了很多泉學大家,這很關鍵。因為光是收藏,那只是玩家而已。
陳老和鄭德涵先生的交往也令我印象深刻。鄭先生是安吉人,章太炎先生的學生。他是上海古泉學會早期的會員,早在上世紀40年代就和陳老認識了。后來的特殊時期,陳老受到?jīng)_擊,旁人避之不及。但鄭先生每逢一兩個月來一趟湖州,都會去看他,方式也很特別——走到陳老家門口,也不進去,只是向里張望;待到陳老走出來,彼此之間并無言語,就那樣隔門相望幾分鐘,然后揮揮手告別。鄭老在世的時候,我也有幸與他有過接觸,我理解當時兩人之間的“潛臺詞”是:我看到你了,你還好,那我就放心了。他們因為錢幣結(jié)緣,視彼此為同道中人,這是一生的緣分。正是在老先生們的影響下,我們湖州的泉友一直都很團結(jié),這也是一種傳承的延續(x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