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青旅沙發(fā)上。來得太早了,保潔員還沒開始打掃,最早也要到下午2點才能入住。坐在身邊的是一對年逾古稀的老夫妻。老先生戴著花鏡專注地按著手機,老太太用兩根食指費勁地敲著筆記本上窄小的鍵盤,一縷晨光將他們的銀發(fā)照得絲絲發(fā)亮,他們彼此一直沒說一句話,但我卻非常羨慕這樣的晚年,仿佛被鍍上了一層金。
我想起另一束耀眼的金色光芒。那是在今天早晨,當飛機朝向圣地亞哥方向準備降落時,機長通過廣播讓全體乘客往左看,舷窗之外,初生的朝陽將安第斯山脈向陽的一面雪坡映成金色,第一次在空中俯瞰日照金山,心情瞬間舒暢起來。
不過這次旅行的開局可一點都不舒暢。時間退回到兩天前,那天上午我一直在家里等簽證。旅行十余載,還是第一次在出發(fā)當天仍舊沒有拿到通關文牒。我給領事館打了一上午電話,每次接通后聽到的都是忙音。
下午2點,就在我拿起電話準備重撥時,它竟先聲奪人,電話那頭說:“你好,你的智利簽證已經(jīng)出簽,可以過來取了?!?/p>
對我來說,去南美背包旅行是個藏在心中很久的夢,如果把環(huán)游世界比作一個闖關游戲,那么南美之旅將是這個游戲里的最后一關,也是最難的一關。遲遲沒有動身前往南美大陸,不是不想,而是總被各種現(xiàn)實條件制約。
路途遠花錢多自不必說,最大的難題出在簽證上。雖然剛剛拿到了智利簽證,20天前也獲得了阿根廷簽證,但按照我的旅行路線,還差一個最重要的秘魯簽證,可我已經(jīng)沒時間在國內(nèi)辦了,所以只能先到南美再說,然后走一步算一步。
語言不通也是一個大麻煩,絕大多數(shù)南美人講西班牙語(除了巴西人講葡萄牙語),若想旅行得更接地氣,至少要掌握一些最常用的詞句。出發(fā)前我特意找了一個西班牙語老師,西班牙小伙摟大衛(wèi)放棄了老家的高薪醫(yī)生工作跑到中國來當流浪歌手,他的中文極好,好到可以用中文寫書。我們的教學工作在麗江的陽光下進行了兩個星期,從最基本的音標語法到一些旅行中的常用詞句。我想起什么就先在本子上寫出中文,然后他在旁邊標注西班牙文,比如:機場、火車站、行李寄存處、冷、熱、廁所在哪兒、我要吃飯、我來自中國、我愛你,“三字經(jīng)”等等。當我把“可惜明天就要離開,舍不得說再見”寫在本子上時,摟大衛(wèi)皺起鼻翼問我:“用不用這么文藝啊?你確定能用得到?你確定用得到的時候你能說得出來?”我咧嘴一笑說:“用得著的時候,我就拿出這張講義對著念?!?/p>
除了簽證和語言關,因為知道南美治安不好,我不得不為這次旅行買了雙保險——所有重要裝備都有備份。我?guī)Я藘膳_單反相機、兩個手機、兩張信用卡,分別放在不同背包里,即使其中一套被偷被搶,旅行仍舊可以進行。
飛行時長將近兩天兩夜,我正好可以設計旅行線路。人們熟知的南美景點星羅棋布,安第斯雪山、亞馬孫雨林、復活節(jié)島人像、里約熱內(nèi)盧的海灘、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探戈……隨便拉個清單都能讓人狂咽口水??蛇@次旅行我沒打算走常規(guī)路線,而是選擇了格瓦拉在《摩托日記》中走的那條路。這條路從阿根廷到智利再到秘魯,現(xiàn)成的旅行攻略無法提供任何有價值的線索,于是這本《摩托日記》就成為我的南美旅行圣經(jīng)。
除了設計旅行線路,還有一個讓我一直糾結的問題是:究竟應該直接飛到布宜諾斯艾利斯馬上開啟全新旅行,還是應該先在圣地亞哥逗留兩天把秘魯簽證辦好,因為網(wǎng)上傳言圣地亞哥的出簽率很高。我擔心一旦到了阿根廷辦不成,再回智利后又錯過了辦理的黃金時間。思前想后,終于決定還是應該穩(wěn)扎穩(wěn)打,于是在巴黎轉機時預訂了這家位于圣地亞哥老城區(qū)的安第斯青旅。
安第斯青旅在南美洲排名靠前,我也一目了然地發(fā)現(xiàn)了它的好。老城區(qū)是游客最密集的地方,從地圖上看,這家青旅周邊景點眾多,去哪兒都比較方便。除此之外,這里不僅硬件夠硬,還把軟服務滲透到每一個角落。這種服務不僅體現(xiàn)在工作人員的熱情友好,還有氛圍的輕松自在,讓踏入門檻的每個客人都能很快放下防備,融入其中。當坐在身旁的兩位老人起身時,我微笑著跟他們打了個招呼,他們神態(tài)放松,也朝我點點頭。
現(xiàn)在是圣地亞哥時間5月9日上午10點,也是北京時間晚上10點,這是我的標準上床時間,眼皮已經(jīng)在生物鐘的操控下開始打架。但我必須強打精神,我在腦子里把所有簽證資料一一打鉤,然后把它們碼放整齊放入檔案袋。跟前臺姑娘詢問秘魯大使館的地址時,她耐心地幫我在地圖上標出,還告訴我該怎么坐地鐵。
走出青旅大門,陽光照耀的圣地亞哥氣溫適,有點冷,卻還沒冷到需要穿秋褲的程度。
使館區(qū)位于圣地亞哥新城,這里環(huán)境清幽,綠化度極高,氣質上與熙來攘往的老城截然不同。許多裝修高檔的餐廳隱身其中,倒是不怕別人找不到,反正在使館上班的人都有自己的小圈子,一傳十,十就能傳百。路過一家叫作Merken的餐廳,外墻上涂滿斑斕奪目的色塊,就像看到了南美人張揚的性格。
按照地圖所示,從地鐵站出來沒走多久就到了秘魯大使館,可它正在重新裝修。藍布上貼著一張塑封的A4紙,上面打印著簽證處的新地址。臨時簽證處一如它的名字,看不到永久性設備,桌椅板凳都是活的,仿佛可以一夜搬來一夜搬走,連排號的紙條都不是從機器里吐出,而是由問訊處的工作人員手寫。叫到我時,趕緊抱著一摞申請資料走到簽證柜臺。窗口后面的簽證官40歲上下年紀,黑頭發(fā)黃皮膚,有幾分東方人長相,說話時音量不大,氣質儒雅,我猜他平時也不怎么愛生氣。他接過我的資料低著頭從前往后翻了一遍,再抬頭時用手扶了扶眼鏡上的鼻托。
“你好,你去秘魯干什么?”
“旅游?!?/p>
“我看了你的資料,少了一份在職證明文件?!?/p>
“我沒有工作,我的意思是我沒有朝九晚五的固定工作,我是自由職業(yè)者,沒法開在職證明啊。”以前申請歐洲簽證時,在工作一欄我填的都是自由職業(yè)者,也從未被要求提供在職證明。
“那你平常干什么?”
“每年用四五個月在世界各地旅行?!蔽覜]有吹牛,我把自己寫的書作為補充資料遞給他看。
“我也喜歡你的工作,咱倆能不能交換?”他竟然開起玩笑,又繼續(xù)說,“可是你提供不了證明,我就沒法向上級提交報告,這是我們使館的規(guī)定?!?/p>
“您看我都已經(jīng)在南美了,是否還有其他辦法可以通融?”
簽證官想了一下說道:“規(guī)定就是規(guī)定?;蛘撸憧梢匀ツ銈儑业氖桂^咨詢一下,看看他們能不能給你出一份領事函,說明你是誰,來自哪里,只要上面有公章,我就可以用它替代在職證明,然后給你發(fā)簽證?!闭f著他就把我的資料從窗口里推出來。
使館區(qū)的意思就是各個使館都挨得很近。從秘魯簽證處走了3個街區(qū)就看到一面飄揚的五星紅旗,心中感到親切的同時也泛起一陣忐忑。使館的鐵門牢牢緊閉,原來已經(jīng)過了上午的辦公時間……
第二天一早我又來到使館,可得到的答復是:“我沒法給你出領事函,我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走出大使館,我竟茫茫然不知道該往哪兒去,走著走著,雙腳又把我?guī)Щ孛佤敽炞C處,再進去試一次吧,死馬當活馬醫(yī)也好,不能就這么放棄。
簽證官還是昨天那位,當他知道我嘗試無果后,再次表示自己的無能為力:“那就下次再來秘魯吧,反正馬丘比丘永遠都在那里。記得下次出國前一定先辦好簽證?!?/p>
抵達南美后的36個小時,我不是在簽證處就是在前往簽證處的路上,大好時光付諸流水。又自責判斷失誤,早知如此就直接去阿根廷了,真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拿不到秘魯簽證,接下來的旅行計劃就要調(diào)整了,因為《摩托日記》中的一多半故事發(fā)生在秘魯。策劃了那么久,難道就這樣不了了之?
格瓦拉當年也遇到跟我相同的麻煩。他第一次申請秘魯簽證時也被拒簽,理由是他的祖國阿根廷拒絕給他發(fā)領事函,但后來峰回路轉,格瓦拉在《摩托日記》中寫道:“我們只能向大使館求助,但是他最后對我們的態(tài)度變得溫和了,還給我們發(fā)了去秘魯?shù)暮炞C,收費400比索?!?/p>
看來凡事只要不死心,就還有希望。我只能自己給自己提供正能量。
(摘自中信出版集團《只要不忘了回家的路》? ?作者:小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