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議我國親屬容隱制度的法律價值

摘 要 親屬容隱制度是我國古代對親屬犯罪行為的相隱在一定范圍內(nèi)認可且予以保障的法律規(guī)定，蘊含著中國家庭維系親情關系的傳統(tǒng)思想觀念。新修訂的刑訴法關于容隱制度雖然存在局限性，但表明在法律制度設置時除法理外也要考慮情理的特殊性。

關鍵詞 親屬容隱 法律價值 親情 作證

作者簡介：馬楠，北方民族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D929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20.11.084

一、我國古代法律中的親屬容隱制度的變化

容隱亦稱親親相隱，指法律規(guī)定范圍內(nèi)的親屬們應當相隱犯罪行為不向官府揭發(fā)，若揭發(fā)反而會受法律處罰。注重道德、親情是我國自古至今社會環(huán)境、集體情感相互滲透影響的結果，容隱制度作為我國古代一項道德原則與法律制度也在不斷變化發(fā)展。

（一）我國古代親屬容隱制度立法起源

春秋時期，宗法制度日益衰落，百家爭鳴，出現(xiàn)了很多與宗法等級制度不同的新觀念，孔子為倡導禮治率先提出親屬相隱的主張，其認為“父子相隱”是“仁”和“孝”的體現(xiàn)。但非絕對，對于晉國大夫叔向因其弟徇私枉法有罪而殺之的行為卻又獲得了孔子的贊同，由此可見孔子主張：親屬間小罪當隱，大罪不可隱，隱小罪以重親親，刑大罪以行國法的容隱原則。

孟子對于對親屬容隱進一步闡釋，舜因父親的原因陷入了親情與國法之間的矛盾中，孟子為其提出“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的建議，主張身為一國之君不能為維護親人而擾亂國家制度，但作為兒子幫助父親規(guī)避處罰又是人倫之中必須行的孝道。這樣的選擇不僅符合中國古代宗法社會中對家庭情感重視的理念，也是孔子所倡行的親屬相隱思想的延伸。至此，關于親屬之間相互隱匿罪行的行為逐漸被世人接受，為國家所用，也為后世親屬間容隱制度的發(fā)展奠定了深厚的基礎。但以韓非子為代表的的法家對此進行批判并主張國家至上主義，在忠孝難兩全的情況下倡導棄孝足忠，親人犯罪亦應告發(fā)，不能互相隱匿罪行。

秦統(tǒng)一六國后重用法家，親屬容隱觀念未能大步發(fā)展。例如《法律答問》中“子告父母，臣妾告主，非公室告，勿聽?！懈妫嬲咦?。”這表明在秦朝同居親屬中，如果發(fā)生了尊長殺傷卑幼、主人殺傷奴妾的人身傷害行為，卑幼不能狀告尊長，奴妾也不得去官府告發(fā)主人。雖然這些法律規(guī)定表面上似乎體現(xiàn)了親屬容隱觀念，但實際這種下對上單向隱匿的規(guī)定主要體現(xiàn)的是身份等級秩序，而非為維系親情、倫理道德所規(guī)定的容隱觀念。[1]

（二）我國古代親屬容隱制度的確立與發(fā)展完善

漢武帝時，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思想一直為漢武帝所青睞采納，隨著“孝悌”氛圍不斷加強，仁孝理念從學術思想走向政治法律。漢宣帝時期，頒布“親親得相首匿”的詔令，明確表達了維系親情的立法意圖，由秦時卑幼隱匿尊長這種單向隱匿發(fā)展成為卑幼尊長之間雙向相隱，但所規(guī)定容隱的親屬僅限于夫妻、子女和祖孫之間。“親親得相首匿”詔令倡導親屬間積極主動地施行容隱行為將犯罪的親屬藏匿，這標志著從法律層面上確立了親屬容隱制度的地位。

兩晉南北朝時期，親屬間容隱制度在雙向相隱的方向繼續(xù)發(fā)展。這一時期人們還注意到株連對容隱原則的破壞。如東晉人衛(wèi)展反對“考子證父死刑”或“鞭父母問子所在”。[2]這些觀念都體現(xiàn)了對利用行刑方式強制親屬間互證罪行行為的反對，認為這種方式有違親屬倫理關系。除了反對強制親屬間互證其罪外，這一時期容隱親屬的范圍也有所擴大，從以往父母長輩的近親屬擴大到了兄弟姐妹的同輩親屬。

隋唐時期，“親親相隱”制度已經(jīng)比較完備，規(guī)定了相隱的親屬范圍、違反的法律后果、適用的范圍、例外規(guī)定等?？v觀歷史，親屬容隱制度自秦萌芽到漢的確立，在唐朝趨于完善一直備受青睞，流傳至今也不足為奇。

（三）我國古代容隱制度的存在基礎

社會政治基礎。我國古代的宗法制主要是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家國一體社會形式，這種形式無疑會對影響到各項政治制度。親屬容隱制度受歷朝統(tǒng)治者青睞的主要原因是穩(wěn)定社會的作用，國是千萬家，一個國家的穩(wěn)定必然離不開千萬小家的和諧共處，而容隱制度正符合維護家庭穩(wěn)定乃至整個社會的和諧的要求。但容隱制度并非沒有限制，若某種行為擾亂國家秩序，威脅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時，如謀反、叛國罪，此時法律不再讓位于親情，這也是歷朝統(tǒng)治者不可逾越的底線。

親情倫理基礎。中國古代法律將習慣、禮儀、倫理等多方因素融合，讓法律制度難逃“人情”的理念，親情倫理也貫穿于古代法律觀念中，容隱制度便以對親情倫理的重視為依托不斷發(fā)展。中國古代是一個被儒家思想滲透的時代，“仁”“孝”“禮”理論影響深遠，親屬容隱正是在這樣的觀念環(huán)境下產(chǎn)生的，親屬互隱是被大家接受的行為，是人們心中認為的理所當然的“情理”，是對親情關系的維護，也是對儒家倫理觀念的呼應。[3]

二、我國現(xiàn)行法中關于容隱制度的變化

（一）新中國成立到刑訴法第二次修改前容隱制度的缺席

新中國成立之初，各方面都為鞏固新生政權做準備，刑事司法的重點則是要嚴厲打擊反革命活動，打破一切封建主義的法律制度，親屬容隱制度自然逃不過作為“封建糟粕”的命運被否定。

文革時期，“大義滅親”“六親不認”被作為革命原則大肆宣揚，一個革命者必須秉持“大義”原則，即便面對親情也毫無例外可言，那時子女揭發(fā)父母罪行、夫妻間相互揭發(fā)的事例屢見不鮮。1979年的《刑法》與《刑訴法》中都規(guī)定知悉犯罪嫌疑人情況的任何人，包括親屬在內(nèi)，都不能作偽證，不能實施窩贓、包庇行為，否則要追究刑事責任。[4]通過1979年關于包庇罪、偽證罪的法律規(guī)定來看，法律要求每個人都有必須履行作證的義務，即便面對自己的骨肉至親也無法免除指證義務，但這樣的強制要求不僅違背人性倫理，造成作證親屬的精神壓力，也與中國古代秉持的文化理念相悖，如此一來，法律在社會實際運行時會與最基本人情發(fā)生碰撞沖突的窘迫，1996年《刑訴法》和1997年《刑法》的修訂，仍相沿如舊，雖然在逐漸淡化法律的政治化，但這種思想仍然存在慣性殘留在當時中國法律制度中，親屬容忍制度便難以于法律中彰顯。[5]

（二）新刑訴法修訂后容隱制度的體現(xiàn)

隨著人權法治的熱潮，“大義滅親”式的法制模式逐漸受到質(zhì)疑和批判，人們又開始重新追求對家庭親情的理念，強調(diào)法律的“溫度”。

2012年新《刑訴法》修訂時設置了“不強制近親屬出庭作證”的規(guī)定，規(guī)定一出，便引起學者們的討論，對于是否說明親屬間作證的義務自此不再強制存在不同觀點，但不少學者認為這項規(guī)定，雖不能說完全允許近親屬之間相互容隱，但也部分肯定了親屬容隱制度。[6]

實際上，《刑訴法》第一百八十八條對于法院可以強制證人出庭作證新增加的“但是被告人的配偶、父母、子女除外”的規(guī)定，相較于中國古代親屬間相隱的制度仍然存在一定局限性。該條的修改并不意味免除近親屬作證的義務，只是在作證方式上不再強制出庭，但仍然需要通過書面、錄音、錄像等方式指證自己的近親屬，因此這條規(guī)定并不是實質(zhì)意義上的親屬容隱制度。

三、容隱制度法律價值分析

（一）平衡法律與親情

親情本是人類感情的起源，生存在社會生活中的人類與生俱來便有維護親情的本能，在司法訴訟中，親情關系不可避免的會與國家利益、法律義務產(chǎn)生沖突，此時國家利益、法律義務在一定程度都應讓位親情。法律中的親屬容隱制度規(guī)定，便充分體現(xiàn)了道德人權與法律人權的融合，平衡了法律與親情之間的利益關系。

一部良好的法律應當具備不強人所難的特質(zhì)，法律本身規(guī)范的主體就是人，是為普羅大眾制定的，那么其所禁止或者許可的事項便應當符合一般人所能夠接受的標準，法律本身就是融合多方面因素綜合制定，社會道德也是法律的一個重要來源，如果這部法律設置了一般民眾都難以服從和接受的制度，違背了人情道德，那么自然也難以被遵守，就難以稱為“良法”。維護自己的親人，使其免受刑罰是人之為人的自然本性，親屬容隱制度便符合這樣的普世價值，尊重人性的法律制度，才能為人所接受，如果這種源自天性的容隱必然會受到法律的制裁，久而久之，人性是否也會漸漸淡化。

法律不是一個草菅人命的惡魔，法律也不是一個冰冷無情的工具，法不外乎人情，法律制度不過是由普羅眾生的人情鑄成的，親屬容隱制度允許親屬在特定的場合下可以因親情而不履行法律規(guī)定的指證、揭發(fā)犯罪的義務。親屬容隱制度充滿著對人性弱點的寬容與體諒，比較好地協(xié)調(diào)了國家利益與親情倫理之間的關系，為平衡法律與親情關系提供了一個支點。

（二）符合法律的效益

法律的效益主要是從經(jīng)濟角度考慮，指法律在社會運行中盡可能利用小的成本基礎上取得最大的回報，若想達到法律效益最大化，那么在設置法律制度時就要考慮用較小的法律成本贏得較大的司法收益，親屬容隱制度在古代社會發(fā)展運行中總體體現(xiàn)了法律效益的考慮。

刑訴法修改前，法律雖然明確規(guī)定了任何人都有出庭作證的義務，但在具體的法律實施中，極少有人會主動揭發(fā)自己親屬的犯罪行為，這樣一來不僅不能如期達到法律效果，也浪費立法資源。親屬出庭作證率低，是因為出庭指證親人犯罪行為必然會遭受親情關系破裂以及個人內(nèi)心的譴責壓力，用法律的刑罰來對待親屬間的容隱，可能會加重社會潛在的道德危機從而破壞社會秩序，最終可能因為這種不近人情的法律適用對社會造成困擾，從法律的效益角度考量，相較于成功追訴幾個罪犯來說，這樣的困擾對社會傷害的成本過于高昂，不符合法律效益的理念。

法律本身就是法治社會中平衡法理與情理關系的工具，需要調(diào)和各個利益間的沖突與矛盾，追求法律效益的最大化，只有能夠和諧調(diào)整社會效益的法律才具備了一部“良法”的基礎，從而真正實現(xiàn)法律的價值，而法律中容隱制度的設計就是符合法律的效益追求。

四、結語

現(xiàn)代文明的社會法治主義國家必定要做的是努力追求真正達到良法善治的，親屬出庭作證容隱制度必須尊重了傳統(tǒng)、尊重了親情倫理、符合了法律的效益，是真正達到了良法善治的重要舉措。新的刑訴法對于親屬間作證規(guī)定中所涉及的容隱權，雖然有很大的法律局限性，但也映射出如今立法者在制定法律制度時不再單單以犯罪事實作為唯一評判標準，也開始注意到親情關系在司法實踐中所處的特殊地位，注意到了法律中“情理”的保護價值。

參考文獻：

[1] 武樹臣.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辭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25，135.

[2] 《晉書·刑法志》.

[3] 卓澤淵.法的價值論[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

[4] 李擁軍.“親親相隱”與“大義滅親”的博弈：親屬豁免權的中國面相[J].中國法學，2014（6）：89-108.

[5] 梁玉霞.傳承與移植的失卻——對我國親屬作證義務的反思[J].中外法學，1997（4）：83-86.

[6] 陳瑞華.從認識論走向價值論——證據(jù)法理論基礎的反思與重構[J].法學，2001（1）：2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