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九八
打開手機,點擊第三排第四個有音階符號的APP,等待一秒,黑屏后屏幕再次亮起,熟悉的歌曲《PLANET》旋律出現(xiàn),(不要說再見,今天我要開始偏離你的軌道),屏幕里的人正在黑夜里火車站臺上奔跑,追趕著前面的火車,追趕著他的女孩,追趕著整個世界。陳宇心頭一暖,大拇指條件反射地不斷點擊屏幕,發(fā)出了一連串的紅心,為這對即將分離的異地戀點贊。
陳宇癡癡地看著抖音APP中的視頻發(fā)笑,把心放開,一天中少有的獨處,不被人打攪。
“陳宇,陳宇……”
陳宇聽出是老媽的聲音,他看向了衛(wèi)生間的洗漱池,潔白的瓷器上反射著窗外的光亮,他不想回答老媽的話,可是老媽的叫喊聲卻越來越近。
“曉得了,曉得了,媽,讓我上完廁所?!?/p>
老媽卻不給時間,急促的聲音傳來。
“你奶奶又走丟了!”
“什么?”
PLANET,行星,通常指自身不發(fā)光,環(huán)繞著恒星的天體。
《PLANET》的旋律還不斷地從手機中流出,日語歌聽不懂,就懂一句“撒有哪啦”,那是再見,再也不相見的意思。聽歌很多時候不需要懂歌詞,感受旋律就行了。
陳宇的心頭一痛,奶奶丟了,這么關(guān)鍵的時候,為什么還要想歌?
“媽!”陳宇從廁所奔出,“奶奶最后出現(xiàn)在什么地方?”
家中的院子里,下午的陽光透過柏楊樹葉子縫隙投下了一塊塊斑斕的影,陳宇發(fā)現(xiàn)老爹起床了,坐在了院子中曬太陽。老爹病后瘦了十幾斤,看上去只剩骨頭架了,他需要休養(yǎng),他那蒼白的臉上更需要陽光。
“爸!你怎么起來了?”
老爹不回話,舉起了他那完好的沒有偏癱的左手,向大門指了指,嘴巴里咿咿啊啊,似乎在說去找奶奶。老爹腦溢血,生命是搶救回來了,但是偏癱半身不遂,喪失了語言能力。
“媽呢?”
老媽在堂屋中接電話,她嗯,嗯,嗯地走了出來,掛了電話后,看向了陳宇。
老媽的神情非常憔悴。
“上午你二舅在鎮(zhèn)子東關(guān)橋頭見到過你奶奶?!?/p>
陳宇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副畫面,翠綠的山坡之上,雨后放晴的藍天里有一輪朦朧的月亮。
“我曉得奶奶去那里了?!?/p>
剛剛的那一瞬,陳宇想到了奶奶第一次走丟時找到她的地點,那片翠綠山坡上還有著幾顆野生的松樹,松樹下是爺爺?shù)膲灐?/p>
陳宇想要騎家中的摩托車,卻發(fā)現(xiàn)庫房里的摩托車布滿了灰塵。
陳宇想要騎自行車,卻發(fā)覺自行車由于長期不使用兩個輪胎早已癟了氣。
陳宇有些責怪他媽,早說了讓把摩托車給洗洗,老媽卻給忘記了。老媽常年有神經(jīng)衰弱,現(xiàn)在又經(jīng)常失眠,上次他就是靠雙腳把奶奶給找到的,這次又得靠腳走。
出了庫房,陳宇發(fā)現(xiàn)老媽也走出了家門,她扶著墻沿怔怔地看著他。
“又要讓你辛苦了?!?/p>
“媽,這不是我應(yīng)該做的事嘛!”
“要不是你爸,我也可以去找?!?/p>
“我去,我這就去。”
陳宇回頭看了庫房一眼,落滿灰塵的摩托車安靜地趴在陰暗角落。父親的病對老媽打擊挺大,她更加憔悴了。老了,老媽把很多事情給忘了,不像小時候陳宇有需要她都盡可能地會滿足他。
陳宇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他高高地舉起了手,揮了揮,讓老媽看著了他的背影。
“我會在天黑前把奶奶給找回來。”
陳宇的家住在鎮(zhèn)子的西關(guān),獨門獨院,院外種有一排柏楊樹,一出門還能看到成片的田地。爺爺?shù)膲炘跂|關(guān),需要穿過整個鎮(zhèn)子,走過蠻河上的橋,去到名叫奈何灣的地方。真是稀奇,只知道陰間有個奈何橋,并不知道這陽間還有個奈何灣。爺爺就葬在奈何灣中,或許古代的那里真有一個河灣,如今滄海桑田,只剩下了山丘下的一洼洼養(yǎng)魚的池塘。
陳宇掏出了手機,打開屏幕,抖音APP還沒關(guān)閉,《PLANET》的旋律再次響了起來,這里距離家還不遠,手機上WILF信號還剩一格。陳宇跟著音樂哼了一句,他怔了怔,轉(zhuǎn)身跑回了家,把放在床頭的耳機拿上了。
“天黑前你能找到你奶奶嗎?”
“媽,放心,奶奶不會去別的地方。”
奶奶想爺爺了,她只是去爺爺?shù)膲炆虾退f說話。
“我怕……”
“怕啥子怕,上次我不就找著了嗎?”
“別出事就好?!?/p>
“霉氣,能出啥子事?!?/p>
陳宇再次出門,有些怪他老媽怎么老提不好的事情。能有什么不好的事呢?倒霉的事情早就過去了,爺爺已經(jīng)去世了,爸爸腦溢血搶救好后也回到了家,自己更是從武漢辭工回來了。沒什么不好,一切不好的事情都過去了。
柏油馬路旁的樹上知了一個勁地叫,微熱的風穿過樹葉吹在了臉上,夏天就要過去了,在這個夏天的尾巴上,陳宇覺得自己又熟悉了家鄉(xiāng)小鎮(zhèn)的生活。
還是聽歌吧!手機已經(jīng)接收不到家里的WILF信號了,好在已經(jīng)下載了《PLANET》這首歌曲,可以無限洗腦循環(huán)。
聽著歌行走是一種真實感受世界的方式,音樂可以讓自己和世界保持距離。形形色色的路人,各種各樣的建筑,小店面里飄出來的陌生味道,聽著歌去感受,它們無比真實。
陳宇又想到奶奶了,奶奶她七八十歲了,滿頭的銀發(fā),爺爺生前她經(jīng)常微弓著腰牽著他的手在田邊地頭散步。爺爺?shù)昧死夏臧V呆癥,忘掉了一切,卻只記得奶奶的名字叫秀。爺爺甚至把年老的奶奶樣子給忘掉了,但是他還是會秀,秀地呼喊奶奶,讓奶奶離不得他半步。
《PLANET》這首歌曲真好聽??!淡淡的憂傷和明媚的快樂,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微妙地融合在了一起,它能夠觸碰到心底最柔軟的那個地方。
陳宇有些出神,歌曲卻忽然停止,正當他奇怪怎么回事的時候,耳機中電話鈴聲響起。
“陳宇,還好嗎?”
是好兄弟肖然。
“今天怎么想到給我打電話?”
“今天我休息,無聊,悶。我在大街上逛呢!”
“好巧,我也在街上。”
陳宇抬頭看天,家鄉(xiāng)的天很藍,和武漢的天很不一樣。
“街上太多情侶了。”肖然他沒話找話,“我他媽怎么沒個女朋友?!?/p>
“肖然,你發(fā)情了?!?/p>
“哈哈,老子就是發(fā)情了嘛!想著沒人和我說說話,于是就想到你了?!?/p>
“肖然,肖然,你不是進廠子了嗎?那么多廠妹任你挑?!?/p>
“別說了,一天到晚兒加班,她們下班后就睡覺,睡醒后又上班。”
“約??!他不是在休休息日嗎?她們也得休?!?/p>
“約不到一塊?!毙と徽f話嗲了起來,“陳宇,要是我找不到女孩,將來你嫁給我吧!”
“滾!”
肖然還想說些什么,陳宇果斷地掛了電話。
想起肖然電話里的騷,陳宇不禁打了個寒顫,肖然越來越向著基佬的路上發(fā)展了。
曾經(jīng)我也有過女孩啊!我的女孩現(xiàn)在在哪里呢?怕是成了別人孩子的媽了吧!
《PLANET》音樂再次響起,陳宇收回心神,繼續(xù)趕路?,F(xiàn)在他和肖然一樣沒有女孩,本覺得自己應(yīng)該會悲傷點的,哪知道一點悲傷的感覺也沒有,可能是歌曲的作用,這歌能讓人的心情變得輕快起來。
行走時思緒很飄忽,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所想的事情全都沒有邏輯。
老爹的病會好吧!奶奶說了,過幾天帶他去河南瞧病,聽說那里的老中醫(yī)不錯。老爹辛苦半輩子了,他是在地里勞作的時候發(fā)病的,恢復(fù)后得帶他們?nèi)ノ洚斏酵嫱?,一兩百里的路,至今沒去過。
老媽說她晚上睡眠不好,是該抽空去市中心醫(yī)院瞧瞧病了。失眠很折磨人。我上次失眠是什么時候?好像那時還在武漢,暗戀上了一個女孩。頭疼。
想這些干啥子呢?我現(xiàn)在得去找奶奶。
有麻雀在路旁的樹上叫,嘰嘰喳喳的聲音穿透音樂進入了耳朵,有汽車經(jīng)過,驚得它們飛起,瞬間落在了另外一棵樹上。
天上有個月亮,白天都能看到的朦朧月亮?。?/p>
天好藍。
輕快的,歡悅的,輕盈的葉子們?。∧銈冞€有著夏天的綠色,很快就到秋天了,你們會變黃,會落。
我的女孩在哪里呢?
陳宇進入了一種沉醉式的體驗中,《PLANET》這首歌成為了背景,他的思緒如同不斷閃現(xiàn)的火花,快速地在腦海中閃爍。
忽然,歌又停了,陳宇一怔,電話鈴聲在耳機里響起。
“他媽的肖然,找別人基佬去?!?/p>
“那個,陳宇嗎?”
一個女人的聲音。
“是。”
“我之前和你媽在鎮(zhèn)上超市里做工。”
“哦,阿姨您好,剛剛我以為是別人打電話。”
“那個,你媽拜托我給你介紹個朋友。”
“嗯?”
直到電話掛斷,陳宇都還有些發(fā)蒙,老媽拜托別人介紹女朋友?那個女孩會是什么樣子的呢?老媽早不在超市里干了,年初的時候就辭了職,這阿姨還挺熱心的。
她的那背影,那回眸,如同一圈圈的漣漪,久久不愿意平靜。
我暗戀的女孩不是阿姨要介紹給我的女孩子??!想她做啥子呢?
我回家了,不去大武漢了,我的家里有得病的老爹和經(jīng)常走丟的奶奶。
天好藍,白天的月亮也好美,朦朧著的美。
心不平靜,心里面有東西。
我的奶奶會在奈何灣吧?哈哈,奶奶你等著我。
蠻河橋到了,橋下河水潺潺地流,百年前這可是一條大河,直通武漢,如今河水變淺了,這鎮(zhèn)古代別稱小漢口。
太陽就快要到西邊了,它會變紅,炙熱的陽光會變成熱情的陽光,映紅整條河。
奶奶說過,夕陽下的蠻河,有個很別致的名字叫靈溪晚渡。
陳宇在蠻河橋上停了停,眺望了遠方,想著靈溪晚渡會是個什么景色。太陽還掛在半空中,他看不明白,等會兒陪奶奶回程的時候就到傍晚了,得好好看看。
奈何灣不遠了,走過橋,沿著路,走到山邊,拐過彎,再走過一洼洼養(yǎng)魚的池塘,就到了。那山坡不大,那幾棵野松也不小,那山上除了爺爺?shù)膲炓酝庖策€有其他幾座墳。
爺爺不會寂寞吧?他可有伴兒。
前進,向前進,我腳下的路似乎永遠走不完。
陳宇忽然想到了他的工作,搞網(wǎng)絡(luò)運營的,說好聽點是運營,說難聽點就是打包的寄貨人,網(wǎng)絡(luò)運營不就是這檔子事嗎?老板開網(wǎng)店,總得有人寄貨啊!他就是那寄貨人。
學到了什么呢?皮毛,自己開網(wǎng)店可沒得本錢。
現(xiàn)在工作辭了,家鄉(xiāng)小鎮(zhèn)上沒得開網(wǎng)店的環(huán)境,這條路斷了,人生的路還很漫長。
白活了二十多年。
我他媽想這些干什么呢?想得心煩躁。
聽歌,要跟隨著《PLANET》歡快,把憂傷用明媚覆蓋,讓快樂多起來。
瀝青路變成了水泥路,水泥路又變成了黃土路,道路由寬變窄,由有路變成了沒有路。
前方有池塘,一片片的光隨著水波蕩漾。
池塘邊一個釣魚的人把自己坐成了雕像。
陳宇從他身走了過去,走過了風,沒有攪動一絲空氣。
奈何灣到了,奶奶你等著我。
那片向陽的山坡上,并沒有奶奶的身影。
奶奶呢?
陳宇深一腳淺一腳在草叢中走著,他爬上了山坡,很快來到了爺爺?shù)膲炃?。爺爺?shù)膲炇切聣灒黠@和周圍的墳不一樣,沒長草。
陳宇四處環(huán)顧,山坡下的池塘反著光,天上的云也反著光,都很亮。
“爺爺,奶奶呢?奶奶有沒有來過?”
眼前就只有墳。
陳宇想起了老媽憔悴的眼神,想起了老爹偏癱的身子。
該死!聽個什么歌,奶奶找不著了。
陳宇一把扯下了耳機,他有些惱火自己沒把奶奶走丟當回事兒。
風的聲音安靜地鉆進了耳朵,還有小鳥的叫聲,甚至還聽到了草叢下螞蟻爬過的聲音。
有那么一瞬,陳宇丟了魂兒,不過很快恢復(fù)過來了。
“奶奶!”陳宇大喊,“奶奶!”
奶奶,奶奶,奶奶……
風傳來了回聲。
陳宇拿著手機,撥通了老媽的電話,很快手機里面?zhèn)鱽砹死蠇尩穆曇簟?/p>
“什么?奶奶并沒有回來?”
敏感的老媽聽出了問題:“你沒找到奶奶?”
“很快,很快就會找到她的,很快?!?/p>
老媽不掛電話,她期待著什么。
“媽,上午奶奶去了哪里?”
“她說她去買菜?!?/p>
“親戚家都聯(lián)系過沒有?”
“都聯(lián)系過了,沒去?!?/p>
“媽,天黑前我一定把奶奶找回來?!?/p>
“你可要,可要……家里不能再出事了?!?/p>
老媽哭了,隔著手機陳宇都感覺得出來,老媽的呼吸聲變粗了,真哭了。
陳宇鼻子一酸,果斷地掛斷了電話。
奶奶到底去了哪里?他看向了山坡下雕塑一樣的釣魚人,問問他或許會有線索。
陳宇來到了釣魚人面前,說出了奶奶的特征。
“見過,我上午來釣魚的時候就看見那老太太在山坡上坐著,不知道現(xiàn)在去了哪里。”
這不和沒說一樣嗎?不過話說回來,至少證明奶奶來過,尋找的方向沒錯。
“她朝哪個方向走了?”
釣魚人搖搖頭,又專注于水面上的魚漂了。
這四面八方哪里才是奶奶離開的方向啊?陳宇怔了怔,想起他一路趕來并沒有見到奶奶,想她肯定是去了其他地方,這奈何灣除了他走進來的那條路以外,其他的方向都是山,奶奶她肯定去山后面去了。
陳宇又馬不停蹄地爬上了山坡,來到了那幾棵野松下,經(jīng)過了爺爺墳前,看了看爺爺?shù)膲?。爺爺?shù)膲炦€沒有立碑呢!快了,奶奶說過老爹病好一些后就立,最遲不過明年清明。
陳宇來到了山坡上,并沒有看見奶奶的身影,他看見了另一側(cè)山脊下的一叢叢野花。
姹紫嫣紅的野花啊!陳宇忽然想到了彩虹。
那些花叢里有個什么東西在動,是個人,穿著素色的中袖短衣,黑色長褲,還有那一頭的銀發(fā),那不是奶奶嗎?
“奶奶!”
奶奶發(fā)覺有人喊,向著陳宇看了看,然后舉起了手中的野花,姹紫嫣紅的野花?。『軤N爛。
陳宇給老媽打了電話通報了情況后,下了坡頂,來到了奶奶的身邊。
“可把你給尋著了,就知道你在爺爺墳旁邊,手里干嘛拿著花?”
“拿給你爺爺?!?/p>
陳宇怔了怔,原來奶奶是去采花了,她想要送給爺爺。
“我沒有采著花籽?!蹦棠陶f得落寞,“我想在他墳頭種點花兒?!?/p>
“這不還是夏天嗎?”陳宇說,“秋天了就結(jié)籽兒了?!?/p>
陳宇攙扶著奶奶,翻過了山脊,回到了山坡的另一面。
奶奶把野花放在了爺爺?shù)膲炃埃弊湘碳t的花?。〗o土黃的新墳增添了別樣的溫柔。
奶奶坐在了爺爺墳旁的一塊石頭上,陽光照在她的銀發(fā)上,很亮。
“不能種點花兒??!”
奶奶似乎很執(zhí)意在爺爺墳頭種花兒。
“奶奶?!标愑钫f話,“不是可以插栽嗎?很多植物都是能夠插栽存活的,比如說仙人掌。”
“插栽嗎?”
奶奶渾濁眼睛亮了起來。
很快,陳宇就和奶奶把采來的野花插栽在了爺爺?shù)膲炃?,有些花兒根莖太軟,立不起來,只能下面連著土依偎在新墳的土坡上,新墳被五顏六色的花兒點綴得很活潑。
“種得太少了,得去再采些回來?!?/p>
“奶奶!”陳宇連忙阻止,“就算是插栽,也并不確定都能存活的,這些可都是野花。”
奶奶不動了,陳宇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說出這些話。
難道要說出之前提議的野花插栽,是哄著奶奶,讓奶奶開心嗎?這些個野花怎么可能插栽種活。
“我知道?!蹦棠陶f得風淡云輕,并且還笑了,“我只是不想他那么寂寞。”
秀,秀,秀啊,秀……
爺爺生前一遍遍地呼喊奶奶名字的聲音忽然浮現(xiàn)在耳前。
風吹過,鳥飛過,陳宇甚至聽見了草叢中螞蟻爬過的聲音。那些螞蟻爬進了他的心里,啃咬著他心頭的肉。
“奶奶,回家吧!不早了,你都還沒吃午飯?!?/p>
“你們吃了沒?我一來到這里就忘記了?!?/p>
“吃了。”
奶奶再次看了眼被野花點綴著的爺爺墳頭。
終于找著奶奶了,早說過,奶奶不會走丟,她只是來陪爺爺說說話。
走下山坡后,就是那一汪汪池塘了。陳宇不禁想象,打破那些隔斷各個池塘的土坎,把池塘連成一片,或許這個地方就真正可以叫做灣了。奈何灣,奈何,奈何,這兩個字里面有著爺爺和奶奶陰陽兩隔,不能相見的無力之感。
陳宇始終關(guān)注著奶奶,奶奶好像并不怎么悲傷,她很平靜,就好像來爺爺墳前是走親戚。
又要走過雕像一樣的釣魚人旁邊了,陳宇想著要去道謝,話還沒說出口,那人就做了個噓聲的動作,示意陳宇不要驚擾了他上鉤的魚。
釣魚人的魚簍里沒有魚,他釣了快一整天了也沒釣著魚。
陳宇和奶奶化作風,走過了釣魚人,走向了來時的黃土路,漸漸地走到了水泥路,又走到了柏油瀝青路上。
“奶奶?!?/p>
一路上,陳宇沒怎么說話,奶奶也似乎還沉浸在思念爺爺?shù)那榫w中,她也一直沉默。
“剛剛老媽認識的一個阿姨說給我介紹朋友。”
“哦?好事??!”
“你說我沒錢沒貌的,怎么可能有朋友?”
“我們宇宇怎么就沒可能沒有女朋友了?”奶奶忽然話停了,她停頓了一會兒,沒有說出陳宇怎么就沒可能沒有女朋友的原因。
老媽憔悴的眼神,老爹偏癱的身子,奶奶的停頓,暗戀的那個女孩,大武漢夜里紛紛擾擾的霓虹燈,爺爺?shù)膲灐?,一股腦全出現(xiàn)在陳宇腦海里。
阿姨給陳宇介紹朋友的話題瞬間打住。
“奶奶?!标愑罾^續(xù)說話,“為什么要結(jié)婚呢?”
“為什么不結(jié)婚?”
“沒錢咯!人家為什么要看上我這個屌絲也是個問題?!?/p>
“我和你爺爺結(jié)了婚,你爸爸和你媽媽也結(jié)了婚,他們有了你,因為要成家啊!”
陳宇忽然想到了肖然,他笑了。
“有對象了?”
不,不,不是肖然那個基佬。
陳宇搖了搖頭。
“我想到了肖然?!标愑钫f,“他去深圳那邊進廠了,那邊廠妹多?!?/p>
“他找到對象沒有?”
陳宇再次搖了搖頭。
瀝青路是黑色的,白天一粒粒的瀝青反射著太陽的光,黑色的和白色的都很亮。
“你再出去吧!”
陳宇一怔,不再看地面,抬頭看旁邊的奶奶。
“和肖然一樣,進廠子里找對象去。”
“可是肖然說那樣也不好找?!?/p>
“那也得出去,別待在這個小地方混著了。”
陳宇再次低頭看地面,永遠走不完的路,永遠也走不完的人生?。?/p>
“奶奶,我沒錢,人不帥,沒學歷,你說我出去后能做些什么呢?”
“刨食咯!總比在家里混著強,順便可以找個女朋友?!?/p>
“我可以做些小生意?!?/p>
“什么生意呢?別看這鎮(zhèn)子小,該做的生意全都有人做了?!?/p>
“找事做?!?/p>
“什么事呢?這周圍可沒有像樣的廠礦企業(yè)?!?/p>
“種地。”
“沒出息?!?/p>
“奶奶,秋天的時候,我們一起來采野花籽兒吧!給爺爺?shù)膲炆戏N上花兒。”
“你怎么轉(zhuǎn)移話題呢?沒出息?!?/p>
前方就要到蠻河橋了,也已經(jīng)傍晚,能看著那靈溪晚渡了。
太陽變成了紅色,把半邊天也燒成了紅色,連帶著把整片蠻河水也燒紅。
橋上的路人卻對這樣的景色全然不顧,他們不停地走來走去,走來走去,連奶奶也不做停留。
陳宇停了停,看了看,仿佛要把這天地間一起燃燒的紅牢牢地記住。
蠻河橋下,有白鵝戲水。河岸上的荒灘里,有家空心板廠,一條條、一片片的水泥空心板在曬場上晾曬著。遠方河岸兩邊有樹林,風吹過,樹枝上的樹葉不停地在搖。
知了,知了,知了……
知了不停地叫,天空中的月亮沒有了,它隱藏在了火燒的紅里,看不著了。
“宇宇,你怎么不走???”
陳宇趕忙加快了腳步,來到了奶奶的旁邊。
“奶奶,這次還是不告訴家里人你去爺爺?shù)膲炁粤藛幔俊?/p>
“不告訴?!?/p>
“為什么不告訴?”
“怕他們操心?!?/p>
陳宇怔了怔,這是他和奶奶的小秘密,奶奶走不丟,她只是去爺爺墳前說說話,她不想讓爹媽知道。
“你以后別去爺爺墳前了,他們操心。”
奶奶不吱聲,陳宇看向了她,她這才點了點頭。
“以后你要去就帶著我去,我可以幫你種點花啊什么的?!?/p>
“你得去打工?!?/p>
“我不去!”
“沒出息!”
奶奶本來走得挺慢,一轉(zhuǎn)眼加快了步伐,她好像有些生氣。
“奶奶?!标愑罡狭四棠痰牟椒?,“我老媽她昨天晚上又失眠了,整夜整夜地睡不著?!?/p>
“你爸的病對她打擊很大,她的身體一直不好。”
“所以我才不出去打工。”
“有我在。”
“像我這樣的人,打工也就是刨食吃,在哪里吃不到飯啊!”
“你還得找對象,結(jié)婚,成家。”
“那位阿姨已經(jīng)給我介紹女朋友了?!?/p>
“萬一要是看不中怎么辦?萬一要是談不成怎么辦?”
我那個暗戀過的女孩?。∷谖錆h,那背影,那回眸,我怎么就喜歡上她了呢?
“再找嘛!不是還有其他女孩子?”
“我們這地方小,年輕人都在外打工,你就別想了。”
“總會有在家的?!?/p>
“都結(jié)婚了?!?/p>
風吹過,它們把腦子里想念著的那個暗戀女孩子吹走了。
她怎么變模糊了呢?那背影,那回眸……
那里天空?。〖t色。
陳宇忽然覺得奶奶的背影好偉大,就算是她微躬著腰也非常的偉大。
爺爺去世前每天都是看著這樣的背影散步的吧!
明天的我會在哪里呢?
“奶奶,我總感覺打工不是辦法,現(xiàn)在的我到底該學點什么技術(shù)呢?”
“不知道?!?/p>
奶奶經(jīng)過喜洋洋超市旁邊,想起家里沒鹽了,走進去買鹽。
陳宇沒有進超市,他在發(fā)愣,又掏出了手機和耳機,開始聽歌,《PLANET》。
明天的我會在哪里呢?會留在家里照顧家人嗎?還是再出去打工?
或許我才是那個最需要被人照顧的人,或許家里最讓人操心的人是我。
有個年輕的媽媽經(jīng)過喜洋洋超市門前,投了硬幣,讓一歲大的孩子坐在搖搖車上搖晃。
音樂響起來了,《兩只老虎》的兒歌,搖搖車還發(fā)出了“嘩——嘩——嘩嘩”地聲響。
我覺得我該留在家中的,我覺得……
奶奶出來了,她的手里提著一大袋子,里面不僅有鹽,還有醬油和醋。
“奶奶,奶奶!”
陳宇跑上前,接過了奶奶手中的塑料袋。
“怎么買這么多東西?拿都拿不下?!?/p>
“看著了就買了,反正都得用?!?/p>
奶奶微弓著腰,小步伐地向前走著,步子雖然小,但是每一步都走得很堅定。
陳宇心里面沒來由地一陣酸楚。
“奶奶,你老了?!?/p>
“人嘛!都得老?!?/p>
“所以,我才要留在家中??!”
奶奶不向前走了,她扭頭看了陳宇一眼,眼神中有著責怪,有著瞧不起。
“沒出息!”
陳宇的耳朵里還戴著耳機呢!《PLANET》歌曲旋律如同流水一樣緩緩地流淌著。
音樂的聲音開得很小,陳宇聽見了奶奶說他沒出息的話,他假裝沒有聽到。
奶奶白了陳宇一眼,沒說話,繼續(xù)前行,繼續(xù)回家。
剩下的路,陳宇只想安靜地聽歌。
天上火紅的顏色褪了,西天邊亮著,東天邊已經(jīng)變成了深藍色。
我人生的路會通往何方呢?
前方,奶奶一步步堅定地走著,陳宇感覺自己仿佛變成了爺爺,正被奶奶引領(lǐng)著走路。
那位阿姨介紹的女孩子,會是個什么樣子的呢?
我該去學習點什么技術(shù)?我什么時候能成家?
陳宇腦子里想來想去的,沒個準,思緒被音樂催發(fā),成為了一團亂麻,變成了一場雨,嘩啦啦地下在了他的心田,長出了一大片柏楊樹,風吹過,樹枝上的樹葉一直嘩嘩嘩地響,葉子搖啊搖,變黃,落了,下雪,迎來了春天,發(fā)芽,又是一片翠綠的顏色。
天好藍。
不知不覺間,陳宇和奶奶走到了家門口。
陳宇的耳機始終沒有扯下,他一直在聽歌。
“奶奶?!标愑钜贿呎f話一邊把耳機扯下來了,“要不要聽歌?”
“哦?梆子戲還是黃梅調(diào)?”
奶奶接過耳機,聽了幾秒鐘,就把耳機扯了下來,抵還給陳宇。
“難聽,日本歌。”
“PLANET,行星的意思,這歌說得是行星。”
“哦?!?/p>
奶奶對陳宇的歌不感興趣。
陳宇抬頭,看天上,月亮出來了,還出來了好幾顆星星。白天里朦朧的月亮??!在這將夜的時候,變成了土黃色,徹底天黑后,它將散發(fā)出乳白色的光,像母乳。
“奶奶,地球是太陽的行星,就像月球是地球的衛(wèi)星一樣,都是有著特定軌道的,你期待它們都脫離軌道離開嗎?”
“你這孩子,說啥呢?”
家就是太陽??!家中的每一個成員都是圍繞太陽轉(zhuǎn)的行星。
家中,傳來了飯菜的香氣。
“不是沒鹽了嗎?你媽是怎么做飯的呢?”
奶奶,我才不會告訴你老媽為了自己做飯?zhí)氐厝ベI了鹽,她以前不做飯的,上次你去見爺爺?shù)臅r候我們就餓了肚子。老媽嫁過來的時候,你說她做飯不好吃,就不讓她做了。她說她以后可以慢慢學,慢慢給家里人做,反正這次買的鹽以后可以用。
中午我吃了老媽做得飯,還不錯。
到家了。
趙九八,原名趙凱,1983年出生于湖北南漳。中共黨員、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獲2019年襄陽市“光化特”杯年度中短篇小說獎。現(xiàn)為生產(chǎn)企業(yè)管理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