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開(滿族)
雨季
王 開(滿族)
熬過漫長的干旱,赫圖阿拉終于迎來雨神阿嘎恩都哩。他一拍神鼓,空中電閃雷鳴,晃一晃腰鈴,雨聲千變萬化。雨水給予我們親人般的關注,洼地變成沼澤帶,古老的小路吐出深藏的云母石,就連被鴉青色群山包圍的,我們山莊屋頂?shù)牧鹆咭脖诲瞄W閃發(fā)光。
源源不斷的雨水助長了山莊周圍的菜地、果樹、路邊和魚塘雜草,如果不及時割掉,立秋后草籽隨風飄落,來年草厚得蹬鼻子上臉。那天,我揮著鐮刀在葡萄架那里割草,草又密又壯,整整干了一天,才清理出一小塊。
我接著前一天的繼續(xù)割??熘形绲臅r候,我來到大門口的蘋果樹那里,蘋果樹還小,春天零星綻放幾朵花就沉寂了,欺軟怕硬的雜草一哄而起,侵占蘋果樹的地盤。蘋果樹旁邊是攔截山溪壘筑的小渠,渠里放養(yǎng)著錦鯉和野生的泥鰍魚,四周高砌水泥勾縫的石壩。起初,我怕遇到蛇,站在壩上割草,但是草太深,我不得不一點一點地往前湊,剛割到蘋果樹底下,我頭皮一麻,腳底絆著雜草跑出來,一直跑到大路上。丁香樹目睹我煞白的臉,先是驚愕,俄爾竊竊譏笑,這些缺乏同情心的妖精令我很生氣。那個怪物,我是說那條蛇,它十分舒服地躺在蘋果樹下的草叢里假寐,它比我在山莊見過的任何一條蛇都大,杯口粗的身子不見首尾,懶洋洋地在那里放扁。蛇放扁就說明進入最放松的狀態(tài),所以噗噗的割草聲也沒讓它警覺。過了一會兒,我試探著撥開草看看,那家伙已經(jīng)走了,估計它游向壩后的柳樹林,樹蔭下漫生著益母草和月見草,屬于它的樂園。
蛇是奇怪的動物,陰雨天潛伏地洞,天放晴出來曬鱗。你稍不留神,就和它來一次驚心動魄的會晤。
趁著上一場雨結束,下一場雨還在醞釀的空檔,我準備上山察看人參地,那些林下播種的人參才一兩年光景,經(jīng)不起旱,也經(jīng)不起澇,嬌氣得很。
我穿上水靴,拎著一把鐮刀,沿著山莊門前的小路進山。我穿水靴不只為了婉拒過于熱情的積水,另一層意思在于防護,山里住著蛇神七彩梅合的子孫,鞋幫太矮蓋不住小腿,我擔心蛇鉆到褲子里,那我就慘了。這絕不是危言聳聽,離山莊幾公里的女村長親口跟我說,有一次她去稻田里調解村民糾紛,一條蛇趁機爬進她的褲筒,涼冰滑溜的軟體親吻她的大腿,差點嚇飛她的魂兒。
好多天沒見的太陽濕漉漉地爬到東山頂上,茂密的次生柞樹林金光燦爛,林子里彌漫著潮濕的氣息,幾棵滄桑的老榆樹下冒出黃色或白色的毒蘑菇,但這套誘騙術早已失效了,人和野獸約好不上當,它們自生自滅。走到這里的時候,山莊的狗叫還聽得真切,再往上走,狗叫聲就遠了,讓人有點心慌。
溪水切斷第一道彎路,天光豁然洞開,這一帶去年新掘了兩座水塘,鋸掉了周圍的樹。塘壩外的荒地轉眼就被灰菜占領,齊刷刷地竄出一人多高?;也嗽诖筇锢锔卟挥?,春季是餐桌上的野菜,夏秋喂畜禽,但這里的灰菜竟然比拇指還粗,形成蔚為壯觀的灰菜森林,實在令人驚嘆。
一株野百合也夾在灰菜森林中,挑著螺旋狀的花朵,像綠色海洋上燃燒的火焰,這是伊爾哈神獻給長白山的禮物。戴白帽子的果勒敏珊延阿林是我們滿族人的圣山,它包容萬物,萬物皆為神祗。因為野百合,我在這里停了一停,迎著陽光看了它好一會兒。長白余脈的野百合翻卷著桔色的花瓣,幾根花蕊宛如仙鶴的長腿,紫色或黑斑點像美人臉龐的痣,俏皮嫵媚。野百合在山里尋常見,山莊門口的菜地旁就有好幾株,但我不舍得折下來做插花,讓它在原生地盛開就是大地最妥洽的安排。同樣的,灰菜叢中的野百合我也只是懷著欣賞之心。
灰菜森林深處還藏著水塘的一個進水口,它在山坡的根腳下,一蓬開花的鐵線蓮撐起白帳幄,完美地偽裝了它,山溝里的水跑得正歡,一不留神從進水口跌下水塘,疼得叫出聲來。
我和水塘的交談稍微久一點,一條蛇過來攪局,它可著實嚇了我一跳。那家伙黑皮黃花,莽莽撞撞地從小路西側的樹林里爬出來,橫越小路,一點聲息也沒有,害得我剛抬起來的腳差點落在它脊背上,如果我不偏不倚地踩著它,它必定回頭咬我一口。我們赫圖阿拉稱黑皮黃花蛇為黃花松、烏蟲,長久以來,滿族人與蛇達成某種精神契合,在薩滿祭祀中尊稱“長仙”,是解惑釋疑的智者。至于我呢,論起來,蛇是這里的原住民,而我是不折不扣的入侵者,必須心懷虔誠的敬意。
從水塘再往前,小路上的草因樹蔭濃郁愈加茂盛,大地的毛發(fā)只要一點雨水和陽光就能茁壯成長,十天半月不砍它就能封鎖路面。上一年夏天,我買了一箱子百草枯,讓小文打了一遍除草藥,結果白白浪費幾百塊錢。原來樹林里的草比田野里的草生命力強悍百倍,遠非我想象的那么不堪一擊。在這些雜草中,最難對付的是抓根草和葎草,除了寒霜,沒有人能制服它們,但寒霜也僅僅打倒它們一季,來年春天,又風風火火地輪回一茬。芨芨草和蕁麻好砍,芨芨草的莖脆,鐮刀一挨上去,咔的一聲攔腰折斷。蕁麻卻不好惹,你砍它一刀,它在倒斃之前反撲你,蟄得你手背火辣辣的又疼又癢。學名大花溲疏的山梅花也脆,不過它和接骨木一樣,我不舍得砍,哪怕它把枝條伸得越了界,我也由著它捆我的臉和帽子。接骨木是珍貴中藥材,治療跌打損傷有奇效,我們長白余脈分布不多,在山莊內外轉悠那么久,也才發(fā)現(xiàn)兩棵(另一棵在山莊外不遠的水塘邊,野鴨子常在那里玩兒)。
草太深,我擔心再有蛇和我惡作劇,邊走邊砍草,不知不覺轉了兩個彎,小路兩側的雜樹林被松樹林取代,但這里的松樹林沿著溝谷生長,20°以上的陡坡仍然是雜樹林的天下。在松樹林和雜樹林的邊界線,我發(fā)現(xiàn)一堆羽毛,明艷的藍色和灰白色糾纏在一起,藍色的短、軟,灰白色的硬、長,像鋒利的匕首,顯然來源于兩種鳥類。細一看,藍色羽毛還連著一截殘缺的翅膀,凌亂地躺在蓬松的金色松針上。這一定是海東青捕獵的戰(zhàn)場。下雨之前,這里發(fā)生過激烈的搏斗。我端詳著那堆羽毛,腦子里出現(xiàn)一只海東青,我曾試圖救過它,但它太桀驁,寧死不屈。因為這件事,我對小文的討厭增加好幾倍。
海東青是滿族人的噶爾哈,在早,我們祖先馴化海東青用于狩獵,因此,它在清朝的典籍和民間傳說中,名氣之大如巴圖魯。清朝以后,再沒人馴化海東青,它又恢復森林猛禽的自由。
我知道山莊有海東青,還是小文告訴我的。小文看護山莊好幾年了,這個人表面傻乎乎,實質狡黠而市儈,他殷勤地采野菜蘑菇送我們,趁我們不在偷東西,運回山下村里的家也是家常便飯,所以我對他的印象不太好。春天的時候,小文三天兩頭和我嘮叨,老鷂鷹哪天來偷雞蛋啦,哪天來偷吃蛤蟆籽啦,發(fā)誓非抓住兇手不可。小文一邊說,一邊指著西山上空示意,你看,又來了。我仰頭一望,一個盤旋的黑影就像一架掛彈戰(zhàn)斗機,死死盯著西山的松樹林,隨時準備俯沖掃射——我們修在松樹林的雞圈放養(yǎng)著雞群。我不信小文能抓住它,小文呲牙樂,說你等著吧。
這事兒說完我就忘了,有一天,我又去山莊,院子里的大梨樹上果真拴著一只海東青。它的兩只腳被繩子捆死,縮著身子,倒掛在樹上蕩悠,見了我,金子似的瞳仁射出銳利、憤怒和冷酷。我被它的凌厲唬得后退一步,大聲喊小文。小文的腦袋從豬圈后面的玉米地升起來,亂發(fā)上沾著玉米了了的碎屑,看上去像個老鴰窩。他打著招呼走近,我說,這是你干的?小文得意地呲開一嘴齲齒,它又來偷雞蛋,被我逮個正著。當時,我挺佩服小文的,海東青那么勇猛,卻輸給了小文。我有點可憐海東青吊在樹上受刑,央求小文放了它,雞蛋吃了也吐不出來,吊著它于事無補么。小文公然違抗我,說讓它長記性,熬著它。我說不動小文,想了個折中的辦法,讓他把海東青挪到閑置的狗籠子里,那個狗籠子一米多高,好幾米長,鐵欄桿焊的,即通風又敞亮,總強于吊在樹上受苦。小文一千個不情愿,礙于我面子,把海東青挪進狗籠子,開恩似地在水槽里加了清水。我掰碎一根火腿腸投在它眼前,希望緩解它的饑餓,這個意志堅強的獨立黨瞅都沒瞅。
第二天我又去山莊,進院子先去狗籠子那兒看海東青怎么樣了,我以為它吃了火腿腸,喝了水,美美地飽餐一頓,養(yǎng)足精神在籠子里目光炯炯地耍威風呢。誰知,它死了。海東青致死也沒挪窩,還是昨天我走之前它趴著的地方,兩條腿直挺挺地壓在屁股底下,爪子伸了出去,歪著頭,眼睛瞪得溜圓。它死不瞑目。碎火腿腸和水,它也一口沒碰。這個高傲的家伙為了尊嚴而死。我埋怨小文狠心,小文滿不在乎,說這玩樣兒不弄死幾個消停不了。
后來,我得知海東青偷的雞蛋還沒有小文偷的多,海東青是做了小文的替罪羊。
發(fā)生在森林里的這次火拼,無疑以海東青的勝利告終,這也撫慰了我解救海東青失敗的不安,我堅信它們有能力在這座山里活下去,偉大的鷹神嘉渾恩都哩一定會保佑它們。
過了動物搏斗場,路旁有一叢稠李樹,稠李樹上曾經(jīng)藏著很大一窩葫蘆頭蜂子。去年秋天,我吃了它們的大虧。那時候我們清理一片新場地,等人參籽處理好,就開始播種。小文領工人在山上干活,我不太放心,總得上去監(jiān)督。那天下午我提前下山回城,經(jīng)過稠李樹,碰巧那窩葫蘆頭蜂子心情不好,突然向我發(fā)起攻擊。我毫無防備,稀里糊涂中了它們的招,等我反應過來,本能地撒腿就跑,越跑葫蘆頭蜂子越追得緊,鉆進我的衣服里施暴,沒鉆進衣服里的,隔著長袖襯衫挑胳膊下口。我失聲驚叫,急于甩掉它們,惶恐到扔掉手里的鐮刀。那一次我挨蟄的地方紅腫了好幾天,痛苦的滋味不堪回首。
葫蘆頭蜂子一戰(zhàn)成癮,不管誰經(jīng)過稠李樹都蠻橫地設路障,好幾個工人挨蟄,小文也沒能幸免。小文因此記恨在心,砍了一根長臘木桿子,噼里啪啦一頓砸,一舉端掉了蜂子窩,葫蘆頭蜂子落荒而逃,那已經(jīng)是一星期以后的事情。一年過去了,瓦灰色的殘片還在地上,雖然明知安全了,但狼狽猶在眼前,真的是心有余悸。
再往前,稀疏的松林中閃出一小片空地,穿過松林,再往上有一條蜿蜒的山道,沿著這條山道上去,就是人參地了。
其實我腳下這條古老的山道是山莊下面的村里人修的,很早以前,生產(chǎn)隊在這座山養(yǎng)過人參,生產(chǎn)隊員砍倒粗壯的天然林,起床種植人參,投入大量的人工管理,五年后起參賣出去。再后來,生產(chǎn)隊解散了,人參園子荒廢,山中小路卻結結實實地留下來。也因為這座山種過人參的緣故,鳥兒啄食成熟的人參籽,人參籽隨著鳥兒屎囫圇個的挪個地兒,在大雪嚴寒中貓一冬,冷榨開口,來年春天發(fā)芽扎根,在山中的歲月里慢悠悠地生長。
這樣的野山參在這座山里不難找到,我和小文第一次發(fā)現(xiàn),就在松林的一處小土包上。那顆人參已經(jīng)長到四匹葉,巧妙地藏在一堆水蕨中間,借著水蕨的寬大葉子隱蔽自己。挖人參是小文的拿手好戲,他徒手扒開人參周圍的腐葉亂草,拽掉小樹根,刨一個坑,顯露人參脖子,再往下扒,連土帶人參一起扒出來。抖掉泥土,這才能看到人參的相貌。那顆人參快有手指粗了,遺憾的是因為生長在相對濕澇的地方,脖莖交接的下方鑲兩圈紅銹。人參長銹是大忌,再經(jīng)驗豐富的老手也治不了這病,所以園子參最怕參銹,一旦感染這種頑疾,好比美女頭上生了疤瘌,怎么秀色可餐也嫁不到好人家。當然,人參長銹也與參籽有關,種參人為了買到優(yōu)良的參籽,往往花費很大一番功夫。這也只是防御措施罷了,參銹成因復雜,好比高智商的父母生一個傻孩子,有時候很難說清楚為什么。
作為一顆野山參,四匹葉是少年,我們決定給它移到人參地繼續(xù)長,這樣的情況,俗稱趴窩。也就是說原地挖,原地栽,沒改變它的自然環(huán)境,只不過給它挪一挪,更利于生長。趴窩參外行是看不出來的,一般的內行也不行,除非絕頂級高手才能憑經(jīng)驗分辨出來。這樣的趴窩參價格不受影響,另一種趴窩參就違背職業(yè)道德——將起獲的園子參選小的、形狀好看的混在林下參里重新栽土里,長七八年再當林下參賣出去,價格翻的不止一倍兩倍。不過可恥行為逃不過高手的火眼金睛,身懷絕技的人只要一進林子,瞇起眼睛一照量,就知這片參有沒有貓膩。說到底,人參這行也是江湖。
遼細辛也是松林里常見的植物,不期然就闖進你的眼睛里。遼細辛也叫北細辛,針對著南細辛而言,在藥效上,北細辛更勝一籌。遼細辛獨葉簇生,倘若在森林里發(fā)現(xiàn)單棵的遼細辛,那是它還小,沒有進入分蘗期。遼細辛的葉子像心,指甲大的紫色花碗狀如煙袋鍋。也有葉莖壯實只是孤零零的一片葉子,因為森林里光照不足,林下植物長得過于緩慢,正因此,林下植物的藥用價值比山外大面積人工繁育的高多少倍。遼細辛根系發(fā)達,有一種極特殊的芳香氣味,比野人參好挖得多。我每次上山,均有意識地踅摸遼細辛,一旦見著它,就連土挖出來,挪到人參地里。人參地坡下有一眼小井,小井前方挺拔著疏朗的落葉松,橄欖形的樹冠使這里格外氤氳。這眼小井原來是一個泉源,種人參之前,我們把水眼淘出來,舀積存的水兌除草藥,噴撒清理完的場地,控制人參地來年的雜草。我還謀劃著,三年后人參結籽,雇工人看守的時候,再拾掇拾掇小井,飲用做飯的問題就解決了。
我喜歡這眼小井,在我看來,它就像璀璨的寶石,給這座山增添了迷人的魅力。不過我每每與小井彼此凝望,也沒發(fā)現(xiàn)有棵遼細辛伴生,因此這次邂逅,如同在宇宙奇遇太空人。
它已經(jīng)有了一片大葉子,一片小葉子,兩片葉子中間,拔出一支紫色的花來,花碗里盛著籽,雪白的嫩籽到達成熟期就變成胭脂色,脫離母親的懷抱,奔向溫暖的大地投胎。說起來,我對遼細辛的感情比人參深得多。被我們祖先稱作還魂草的人參自古貴重,貧民人家高攀不起,遼細辛生性潑實,哪怕從山上移到菜園子也活得興高采烈,沒幾年繁衍烏泱泱的一群。缺醫(yī)少藥的年代,我們習慣于老秋時挖一些細辛,連葉帶根洗凈,陰干,應頭痛、牙痛的急。那時候啊,真的不知道遼細辛救過多少人。
我自己也受過遼細辛的恩。
幼年時牙一疼,我媽就扯一把干細辛,拿剪子剪碎,抓一把白面加白酒調成糊,攤在寬布條上,往牙疼的半張臉一烀,睡一覺醒來,腮幫子消腫了,牙疼大為緩解。這段少年的恩情銘記于心,我在山里一發(fā)現(xiàn)遼細辛,一定挖回家移栽。定居城里以后,困于樓房狹小不宜養(yǎng),對遼細辛的念想就像緣分未盡的愛人,時不時地,他就在你心里明亮得無法驅趕。
當我快走進人參地時,一個攔路者拽住我的褲腿,死乞白咧好像陌生的路人甲,非撞你一下讓你重視他不可——兔兒傘罕見,幾十年來還是第一次。兔兒傘又叫七里麻,據(jù)說治療四肢麻木有奇效。從前沒人把它當回事,長白余脈的深山老林里生長著數(shù)不清的植物,在我們的常識中,它不過是其中的一員罷了。近些年,南方的藥材商到長白山區(qū)坐收中藥材,兔兒傘一下子名氣大了,人們漫山遍野地搜索它,但兔兒傘本身也不是大量繁衍,往往爬遍南山北山,熱汗如雨也一無所獲。想不到,人參地竟然有一棵靜悄悄的兔兒傘,這算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嗎?我決定讓它原地不動,不熟稔它的特性,違背它的意志是愚蠢行為,留在這里當個路標也不錯。
人參地生機盎然,去年砍掉的灌木根部萌發(fā)新枝,借著豐沛的雨水擴展勢力。雜草聲勢浩大地搞攻略戰(zhàn)術,時間也為人參苗化了妝,毛茸茸的嬰兒長成小淘氣,但喜悅之中又戚戚——雨水過多淹著了人參苗,明顯沒有春天一撮挨一撮的密集。幾個月前,小小的人參苗破土而出,葉片閃著紗質的微小光斑,令人心生憐愛。而現(xiàn)在的情形,敦促我認識到人參的嬌貴,尤其林下種植和園子參的巨大差別。為了讓林下人參最大限度地回歸野性,播種三年內不能干擾。第四年開始,要剪掉人參四周的草和樹枝,給它騰出充分的生長空間。這期間,受氣候等因素影響,人參不可控地掉苗,最后剩下的,就是生命力特別頑強的勇士。說到底,人參籽播下去,人的心也跟著墜下去了,賠賺靠山神阿林恩都哩賞臉。
從事這行的人都知道,人參越長大越操心,結籽后年年從春天守到秋霜落木,人不能下山,作伴的是一條狗,寂寞把人也修煉成一棵樹。歲月漫長,風險不小,種林下參的人幾個等得起幾十年呢,最多熬到十八年左右,也就起參賣掉。很多人十八年也熬不起,中途家遇困難,或者其他意外,為紓解經(jīng)濟危機,聯(lián)系包山的參販子一塊堆估價賣掉,錢到手里才是錢啊。然后,買到手的人接著養(yǎng)十年八年的,再轉手賣掉。
人說老山參值錢,就值錢在這里。
即便經(jīng)營林下人參辛苦,這賺錢的法子也局限于廣袤的長白山系?,F(xiàn)今世界的人參無外長白參、高麗參和西洋參,拋開價格不論,單說品質的話,長白山人參說第二,敢稱第一的就是妄自尊大。東北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決定了長白參的價值,長白山人參脖子長,脖子上的一個圈代表一年,與樹木年輪同理。民間管人參脖子叫蘆頭,高手到人參園子買參,主家說怎么好人家不理視,先扒幾顆參,一眼就斷定這一園子參的年齡。如果年齡到了,又沒長銹,主家的辛苦就有了豐厚回報。我們赫圖阿拉乃至吉林地區(qū)管長白人參叫大馬牙子,這是針對二馬牙子說的。二馬牙子就是高麗參。長白參是高麗參的祖宗,后來有人把長白參弄到韓國朝鮮去繁植,逐漸發(fā)展出高麗參派系。高麗參長速快,體形比長白人參壯,在其他國家和地區(qū)大有市場,但在我們赫圖阿拉乃至吉林地區(qū)不怎么受待見。于人參,整個長白山系的人是見過大世面的,高麗參不放在眼里,換個說法是,我們盡可能地不養(yǎng)它,也不太食用。這不僅因為我們對果勒敏珊延阿林血肉相連的情感,還因為高麗參在別人眼中的兩大優(yōu)點,恰恰是我們認為的致命之憾——與速生雞速生豬一樣,長得越快越大養(yǎng)分越低。
果勒敏珊延阿林從松花江畔綿延到建州河谷,拱衛(wèi)著滿族故地,人參是阿布卡恩都哩天神給這條龍繡上的火紅鱗甲,讓它光輝神圣。
在長白山里種人參必選天然林,坡向也是考慮的要素,坡向東半陰半陽,避風,利于植物生長,我們的人參地嚴格執(zhí)行了這個標準,才有現(xiàn)在的大好局面。種人參最忌諱火陽頭子,人參籽播種在這樣坡向的林地,等于錢扔水里。跟我們同年種參的二槐不信邪,一下子賠了十來萬。
二槐住在山莊下的村里,與小文鄉(xiāng)鄰,兩人拐著彎兒的親戚。依我看,二槐有點“虎”,也不乏小狡黠。上年秋八月人參籽紅的時候,我們曾經(jīng)一起出門買參籽,那幾天一路奔波,我領教了他說話的水分。他也很幽默,這是赫圖阿拉人的共同性格,于嚴寒中求生的我們慣以調侃化解失敗和挫折,天大的事講成笑話,大家哈哈一頓,心里那團云就散了。二槐加工遼細辛販賣有些年頭了,賺過,也賠過。上年,二槐靠加工倒賣遼細辛賺了二十多萬,上上一年,干貨遼細辛的價格先長后跌,他賠了不少。賠了賺,賺了賠,他已經(jīng)習以為常,賠了,下一年再撈。賺了,年根底下就開始耍錢,小捅咕,大了怕派出所治賭博罪。但小捅咕架不住起早貪黑,一正個月下來,輸?shù)帽乔嗄樐[。但二槐不在乎,講這些故事像講張三李四的臭事,跟他沒關系。
二槐選的那塊人參地有一千多畝,人參籽需要一百多斤,十多萬塊錢,他挑剔人參籽的純度,非大馬牙子不核計。可他對播種的基本要領和那一千多畝林子的選擇頗讓我們擔心。小文多次勸他說,從古至今沒有一棵野人參長在火陽頭子的,千萬別在火陽頭子的林下種參,陽光太強會烤死人參苗,即使歷盡千難萬險活下來,長勢也慢,參形不好。二槐不信邪,執(zhí)意要種,他說那么大一片林子呢,火陽頭子沒多點兒的,無大礙。二槐胸有成竹,我們卻覺得懸。
最匪夷所思的是二槐放松地塊選擇標準,至為關鍵的播種也犯了馬大哈,我們播參籽的時候,二槐來參觀,見我們把參地收拾得干凈利索,底材和風倒木抓出順山趟,地面的腐葉也摟了一遍,驚訝地瞪大眼睛說,我操,我播籽也沒這么摟呀,直接播的。小文呲牙笑,二槐,我敢跟你打賭,你那些參籽出一半就算燒高香。二槐朝地上支口吐沫,二姥爺,你的嘴長屁股上了?柞樹們把腰都笑彎了,干活的工人笑岔了氣。小文說,我嘴長哪不要緊,我話撂這,過年春天咱們再看。二槐毫不客氣地懟小文,看什么看,我看你說話像放屁。
果然,二槐的第一茬人參籽幾乎白種了,春天時出得稀稀拉拉,盛夏干旱,火陽頭子的人參苗不耐炙烤全軍覆沒。小文揀著話題,到處宣揚二槐的慘敗,證實自己預言的準確性,話里話外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二槐不氣餒,信心滿滿地說,秋天再買參籽重播。我心想,按上年消耗的參籽數(shù)量計算,他還要埋土里十來萬。二槐真有錢呀,我再不敢小覷這個農(nóng)民,繼而有些自慚,我這個清貧的文人,在現(xiàn)實生活面前只有一點清高聊以自慰了。
孰料,此事不久又有反轉,又一次,小文跟我透露,二槐那片林地和買人參籽的錢是沈陽人投資的,二槐憑本鄉(xiāng)本土的優(yōu)勢幫他管理。原來二槐有后盾。
比起二槐,我們花的每一分錢都是自己的,死一顆人參苗,等于白扔一棵人參,哪有不心疼之理。但是種林下參實在是愿賭服輸,多疼也得捱。好在播籽時特意播得厚了些,扛得住折騰,另外一個優(yōu)勢是,人參籽在地里最長醞釀三年出土,也就是說,第一年不出的第二年出,第三年才出齊整,這就給應對氣候變化一個緩沖的機會。
我沿著上年秋天抓的樹趟子往上走,在草叢中觀察人參苗,好在絕大多數(shù)安然無恙,使我看著盛開的黃堇心情舒暢。這塊人參地土質肥沃,透水性極好的油沙土,矮小的黃堇居然長得蓬蓬松松,一串串黃色的花朵聚集起來,好像地母神巴那吉額姆穿的金黃袍子。
黃楊子很討厭,我懷疑它們是史前出逃的一群惡龍,報復性地榨取土地寶貴的養(yǎng)分。清理場地的時候,我們拿刀砍,拿斧子剁,扯著它的根子咬牙切齒地往外拽,一拽就呼呼啦啦地暴露一盤,被解救的泥土流下感激的眼淚。但總有漏網(wǎng)者潛伏下來,新一代黃楊子也有泛濫之勢,預備向土地發(fā)動新一輪反撲。而我破譯了它們的作戰(zhàn)密碼,等人參苗再大一些,就連根剿滅破壞者,不給它們蠶食人參苗的機會。
在人參地放眼四望,撫育過的樹林通透明朗,風翻山而來,攀到樹上嬉鬧,樹葉子嘩嘩嘩地笑,晶瑩的水珠噼里啪啦敲擊土地的大瓷盤,光線趁機把地面變成斑點狗的毛皮?;秀敝校蚁肫鹑ツ甑膬蓚€伙伴。那天啊,在草木之間,我的舊日伙伴像從前一樣美得樸素而有質感,端詳著兩個朋友,我莫名地狂喜,感謝它們重現(xiàn)了少年的光影。但說真的,有一個我不知姓氏名誰,另一個喊得出名字。
先說第一個伙伴吧。
人參地有一塊植被特殊地好,面積大約有十幾畝,高大的柞樹30多公分粗,落葉形成的腐殖土比波斯地毯還松軟。礙于柞樹的威懾,令人厭惡的黃楊子乖乖收斂流氓手段,小灌木荊棘也不敢放肆。大柞樹頒布了王國的法律,對柔弱的臣民也予以關懷,我看到的第一個老朋友就在壕溝旁的大柞樹下。我不動聲色地蹲下身打量它,心里浪潮澎湃,很久沒見了,我又歡喜,又悲愴,感嘆自己像一架馬車,無法挽回地奔向衰老。
小文見我半天沒動地方,在山下大聲問我,你在干什么?我說,我找到了小時候的伙伴。小文說,這荒山野嶺的你可別逗。我說,真的。小文說你給我看看,我說好吧。我鄭重其事地帶著老朋友給小文看。小文嗤著牙樂了,哎呀,這不狗卵子花嗎,這有什么稀罕的。我尷尬極了,我說這么好看的花,居然叫成污穢物,真是的。不過我也承認,這花有一個大大的水兜,小文之所以叫狗卵子花是形象的。小文鄙夷我,什么事兒不能到你這個文人眼前,到了你眼前事兒就大了,這東西信不信我能給你拔一大把?小文別的話我不太信,但這話不是吹噓,他腿長,擅長跑山,別人撿不著的蘑菇,采不到的松塔野果他弄到手不費吹灰之力。小文一揶揄我,我也懷疑自己是不是矯情,見花傷春見雨落淚的,花在手里把玩一會兒,扔了。
盡管我丟棄了狗卵子花,奇怪的是潛意識中一直有一個模糊的指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就在那里。
后來,我接觸到一個植物學家,他的故鄉(xiāng)在吉林的東南部小城通化,與我們赫圖阿拉為鄰,為了研究植物,他的足跡遍及中國,可謂見多識廣。我認為他就是那個能揭開狗卵子花秘密的人,我向他描述了狗卵子花的形態(tài)之后,他給出的答案令我震驚到不敢暴露它的學名,它太珍貴了,在國家一級保護植物的序列里。植物學家還說,他故鄉(xiāng)的山上也分布著這種花。天神阿布卡恩都哩啊,如此珍貴的植物,小文竟蔑稱它狗卵子??墒呛托∥囊粯訜o知的,不還有我嗎?我毫不介意地把那么珍稀的花朵隨手扔掉,這是無知釀的罪。我開始頻繁夢見人參地,無邊無際的森林中,一朵比光陰還沉靜的紫,佛性的紫,無法歸類的紫,這是我們北緯 41°的陽光和雨水,空氣和土壤的精華啊。
這是人參地的最高機密,我絕對不會聲張。據(jù)我所知,除了我,赫圖阿拉沒有誰真正認識它,一旦走漏風聲,它會遭滅頂之災。我和植物學家探討了如何保護的問題,我說能否采取移植的辦法,比如從這座山移植到另一座山,集中起來培育,避免有一天哪個貪婪的人識破真相,對它們?yōu)E施酷刑。植物學家說,這不是好主意,要相信自然,它們長在哪座山的哪個位置,是千百年的物競天擇,移動它的結果會令人失望。尤其它生性清高,絕不與混沌為伍。
植物學家的觀點將我的記憶推回少年的村莊,那時候,我從山上挖過一顆狗卵子花(出于保密,姑且稱它土名吧)栽在菜園子里,它并未感激我的好意,在我的期待中很快就死了。而現(xiàn)在我擔憂的是,信息迅捷的時代沒有所謂的秘密,誰又能保證某一天竊賊開了天眼呢,就像有人萬里迢迢地去洗劫黑水城。植物學家建議地方劃定保護區(qū),這想法執(zhí)行起來相當困難,長白山脈綿長迂曲,狗卵子花零星分布,劃多大面積才行呢?況且劃定保護區(qū)涉及太多。就算劃定保護區(qū),區(qū)域太大鞭長莫及,區(qū)域小了又無濟于事。再往下聊,話題就沉重了,不說也罷。
說起白芍藥,我就坦然得多。因為白芍藥馴化成功了,沿赫圖阿拉的高速公路往吉林方向的長白深處行駛,說不定哪一段的路旁插著木牌,上寫著白芍基地,大片的白芍藥在田野里化身為主耶和華掌燈的修女,賜予人美好和希望。人工馴化的白芍藥和野生白芍藥形態(tài)上沒什么區(qū)別,單瓣,紅絲蕊,但開在山里和廣闊的農(nóng)田里給人的感覺迥然不同,農(nóng)田的白芍藥接地氣,野生白芍藥像昆侖之巔的和田玉,溫潤、高貴、冷峭,往往你在山里轉悠一天半天,運氣好也才碰到一顆。但這一顆,就像一支白燭照亮整座山的夜空。
那是音德赫赫的靈魂。
我們滿族人取白芍藥花根治病制茶古已有之,先祖說芍藥原是天上的神花,芍藥女神是一對姐妹,紅衣紅裙的是姐姐,白衣白裙的是妹妹,有一天,白芍藥拿仙桃和酒灌醉了把守山門的神蟒,跑到人間玩耍。她發(fā)現(xiàn)人間爆發(fā)瘟疫,動了惻隱之心,便咬破指頭滴血入米酒來救人命。人們都來求白芍藥神女,姐姐也趕來幫助她,怎奈瘟疫太重,姐妹倆吐出真液化瑞氣,祛除病魔,從此我們滿族人心里有一個美麗的芍藥女神。
人參地的白芍藥依著沖積溝旁的一株大柞樹,纖細的莖托著一朵碗大的花朵。這棵白芍藥太有心計了,靠著大柞樹的庇護,得以年復一年地躲避采集山貨的人和野獸的蹄蹤踐踏,免遭折筋斷骨的致命傷害??稍谛虑甑奈煨缒辏龅轿?,一個并非惡人的人,一時起了興致,折一根結實的短木棍,把它連根帶土挖出來,移植到人參地下方的另一條沖積溝的小坡上,那里已經(jīng)落戶幾顆剛移栽不久的野人參。我想的是,讓白芍藥和移栽的野人參結個伴,下一年我再來,一眼便看到了白玉般的芍藥花和紅彤彤的人參籽。
那天我捧著散發(fā)泥土氣息的白芍藥,小心地越過沖積溝,踩著溝底的風倒木爬上鄰坡的人參地,挨著移栽的野人參重新埋好。小文嘲笑我見什么都稀奇,我懶得解釋,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對于山里的植物,每一種我都心存大歡喜,我想我的前世與它們有關。
可惜,我打錯了算盤。
我走到去年移栽的野人參那里,一小團綠豆子似的人參籽映入眼簾,至于那棵白芍藥,它從泥土中逃逸了。音德赫赫神女啊,我以粗暴的方式篡改她的棲息密碼,哪怕我從上挪到下,從右挪到左,白芍藥都適應不了,植物學家說得對,野生珍稀植物是脆弱的,孤傲到你膽敢褻瀆一點我都死給你看,脆弱到根系暴露一會兒也活不成。我太不了解白芍藥了,我不懂它傲嬌的哲學之道——此地開了無數(shù)年的花,到彼處靈魂出竅。
人參地有好幾棵五匹葉以上的野生人參,都是在周圍發(fā)現(xiàn)后挖過來的,這些野生人參結的籽落地繁衍的小參苗,也跟著一起挖過來,現(xiàn)在,人參母子經(jīng)受住了干旱和大雨的考驗,健康活潑。這筆意外之財,雖不多也激發(fā)亢奮情緒,當真是走運呢。
挨著白芍藥的那棵大參,是我和小文在人參地南緣的樹林里挖回來的。清理場地時,小文不安心干活,到處亂竄,說給我找人參。我以為他瞎扯,不承想他真的做到了——人參地南側接近崗鼻子,崗鼻子由油松和紅松領銜,輔以雜樹灌草,與崗后的落葉松林呼應,那棵大人參就藏在榛子樹和荊棘叢里。
立秋后,紅松林下生長一種我們赫圖阿拉稱之紅松蘑的菌子,價錢貴得很,因此哪里有高大的紅松,哪里就是采蘑菇人的目標。尋找紅松蘑的人太多,松針又厚,樹下通常光溜溜地不生草。一夜大雨是菌類出發(fā)的信號,雨后,你彎腰透過樹隙一瞧,紅松蘑掀開松針蓋頭,粉嫩的小傘像那巷子里的美女,芳香的氣味勾來一批又一批人。這樣的情形對于大人參是歷險,但它竟然奇跡般地迷惑了無數(shù)雙眼睛,不僅安然無恙,還結了籽,繁育出六七顆小人參。
小文拎著短柄鎬頭,把我?guī)У酱笕藚⒌牟啬涞攸c,我驚得合不攏嘴——它可比我們在小井附近的落葉松林發(fā)現(xiàn)的那棵壯實,已經(jīng)長到六匹葉了,野人參達到六匹葉,說明它的年頭為七年,莖長一兩尺,頭頂著的果實像佛前不滅的明燈。再一看,我曉得它的智慧了:莖葉匍匐榛子樹和灌草深處,混在密匝匝的樹枝中間,如果不遇到雞賊的小文,這招隱身術成功騙過很多人。于是我想到赫圖阿拉乃至整個長白山系放參人的規(guī)矩,發(fā)現(xiàn)這么大的參,老把頭們就不急于挖了,而是每年六七月悄悄來掐掉參花,讓它繼續(xù)度成色,到“七兩為參八兩為寶”的時候再挖出來,那就是令人咋舌的價錢了。
我還在浮想聯(lián)翩,小文揮鎬刨開人參周圍的土,然后扔了鎬頭,改用手扒。小文的手指像靈活的八爪魚,迅速地耙開土壤,耙出深深的弧形土溝。我說,文哥慢著,自古挖大人參不是有套儀式嗎,最不濟也要磕個頭,系根紅繩啥的吧。我雖從未放山挖過人參,但知道先祖?zhèn)飨聛淼睦弦?guī)矩,放山人找到一棵人參,先掏出預備好的紅繩拴上,再敲三下大樹,給山神阿林恩都哩磕三個頭,感謝他的恩賜。先祖說人參長到年頭成精,你不拴紅繩捆住它,眨眼就消失。小文呲牙笑,說他挖的人參多了去,從不搞這些把戲。我說這怎么叫把戲呢,是對自然萬物的尊重。小文蹲在那里飛快地耙土,根本沒功夫和我辯論。
出土的母參有了野人參的體態(tài),胳膊是胳膊腿是腿,須根像章魚腳似的發(fā)達,蘆頭是最上乘的“雁蘆”,通體不見一點銹斑,土香味濃烈。接著,參娃也跟著母親脫離土壤露出真容,有的和我無名指差不多,最小的細如縫衣針。我像捧著圣旨一樣捧著母參和她的孩子們,選擇沖積溝旁邊的平坦處認真地栽上,它們的后方是一堆十幾年樹齡的青槐樹,郁閉的樹枝為野人參母子遮風擋雨。
自當日起,這棵大參和我的心之間就有一根看不見的絲線連著,我多了一份牽掛、希冀和夢想,但這夢想更多是對美好事物的期許?,F(xiàn)在,這棵母參展現(xiàn)了它的強大生命力,為她的孩子們做出榜樣——母參頭頂?shù)哪菆F果實正由青澀向成熟過度,綠色的表皮泛出星微的紅??墒牵鹞也话驳恼沁@團艷麗果實,它太惹眼了,太容易觸發(fā)貪婪者的欲望,某一天留給我一個空蕩蕩的土坑。而那個貪婪人,是小文。
大人參是小文發(fā)現(xiàn)的,他帶我挖的,又親手栽上,我疑神疑鬼的不厚道。但這也不全怪我,小文像根跳皮筋似的,為人處事瞬息萬變。關于小文的事情,這里我只能說,他有著復雜的人格和經(jīng)歷,他曾是二人傳演員,因殺人從犯的罪名舉家流亡,為糊口在建筑工地打過工,做水果生意坑過人,在城里的歌舞廳干雜役,當然也嫖小姐??傊?,他大半生沒干什么正經(jīng)事。他窮得混不下去時被迫遷回村,我弟可憐他,收留了他,他對我弟感恩戴德,同時又陽奉陰違。所以我對他不得不時時戒備。我想著,小文現(xiàn)在巴結我,是惦記著三年后看守這片人參地,我們這片人參地的面積不算大,也不算小,工錢可觀,比在外打工劃算多了。猴精八怪的小文從開始就瞄準這個活,話里話外的沒少跟我透露。我不置可否,說實話,我內心不想將來對小文委以重任,怕的就是人參一年比一年大了,他起賊心監(jiān)守自盜。但我一丁點兒也不能流露,否則他很可能因嫉生恨設法報復,比如趁人參地沒人,偷偷地繞過山莊,從別的方向過來,破壞人參苗,給我們造成難以估量的損失。也許我不該把小文想得這么茍且,但他也確實干過類似勾當,他和他老婆合謀偷過一個經(jīng)營園子參的老板的參,人家氣得要扭送他坐牢,最后多虧我弟出面講情,人家才饒過他。鑒于小文的斑斑劣跡,我不得不防。因此,小文每次跟我提這茬,我就給他留活口,我甚至將他的軍說,小文哥,前三年你不要總來參地,苗太小不用管。人為干擾多了,人參苗存活率不高,三年后你想看也看不成了。這筆賬,小文還是懂的。甚至,我有時嚇唬他,說要安裝太陽能監(jiān)控器,人在山莊坐著隨時監(jiān)控,一旦有人破壞逃也逃不掉。小文大概聽出我的警告,訕笑著咧開嘴,說哎呀呀,誰能干那缺德事。我說但愿吧。不過呢,我也不全是嚇唬小文,人參大了也的確要安裝遠程監(jiān)控,既防翻山來的盜竊賊,又防看護者燈下黑。林下人參長大了,幾百上千一棵,誘惑力實在太大。
人參地有一棵大楊樹,它活得太久,在一場大風中轟然倒地,頭下腳上的橫貫于它曾站立的地方。山里寂寥,又過于擁擠,每一個生命努力地盤踞自己的空間,沒有閑暇顧忌其他,大楊樹究竟倒斃于哪一場大風,只有山神阿林恩都哩知道。
大楊樹的殘枝早已腐爛,樹皮在潮濕環(huán)境下發(fā)生霉變。與此相反,大楊樹的軀體還泛著青白,像一頭老雄獅,哪怕倒斃于荒原,也保持最后的凜凜威風。上年清理場地的時候,有一天油鋸沒油了,我讓小文招呼幾個工人把大楊樹順到樹趟子去,免得播人參籽礙事。小文哼哈答應,沒動窩,我深知他懶得出力氣的毛病,決定去親自察看一下,要是大楊樹吸水太多抬不動,第二天拎一桶汽油來,使油鋸多鋸幾段,再搬就易如反掌。
我當時在大楊樹附近耬樹葉子,抓著鐵耙子走過去,試著蹬兩下,大楊樹巋然不動。我將耙子勾住大楊樹,借力拽一下,大楊樹欠了欠身。大楊樹一動,縫隙下瞬間騰起一團黑霧,我嚇了一跳,以為闖到惡鬼耶魯哩的家門口,它氣得出來和我戰(zhàn)斗。我連忙后退,可是來不及了,那團黑霧包圍了我。我大叫一聲,扔了耙子轉身往山下跑。我拼命狂奔,忘了腳下尖利的樹根。奈何那團黑霧的速度比我更快,陰險得對我實行包抄,我感覺它進入我的衣服里,腰部,腿部,后頸、腋下,接著,無數(shù)只袖珍金剛鉆鉆進我的肌肉,針刺般的疼痛簡直要把我擊潰。我快死了。我大喊大叫,驚動了干活的工人,他們給我出謀劃策,說,不要順山跑,橫山跑,橫著跑!我的耳朵里都是針刺般的痛,索性意識還清醒,橫向折直角,繼續(xù)跑,直到把身體佝僂進榛子樹和幼年的山里紅樹叢中,才算擺脫了這團妖魅的黑霧。
從榛子樹叢中出來,我身上到處紅腫,癢痛錐心。左手腕的主血管也遭到攻擊,手腕陡然增粗一倍,皮膚好像澆了一盆熱水,紅亮得瘆人。令我頭皮發(fā)乍的是,褲子里似乎還有什么東西上躥下跳,我忍著疼痛扒掉靴子,用力抖褲子,果然掉出一個帶翅的魔妖,劃了一個圈飛遠。我失魂落魄地回到清理場地的工人中,他們以幾十年的經(jīng)驗告訴我,趕快下山,回城買哪種哪種藥膏涂上,三天之內不要出門,尤其不要曬太陽,不然會更疼,腫得更厲害。
工人說的沒錯,我下山回城的當晚,身上所有被魔妖侵害的地方無一處不是火燒火燎,坐臥不安,食不知味。那一次,我捱了一星期才逐漸緩過來,但嚴重受損的左手腕主血管由于滲入毒液,半個月后才消散了可怕的青黑色。
那團黑霧是臭名昭著的地雷蜂子,這個亡命徒比葫蘆頭蜂子還兇狠,個頭雖沒葫蘆頭蜂子大,但攻擊性更強,戰(zhàn)斗力更猛。它們是善于隱蔽的斥候,葫蘆頭蜂子的巢穴修建在樹上,容易暴露目標,地雷蜂子像伏地魔,平時潛伏在厚厚的腐葉之下,倘若你一腳踩上去,或者無意中驚動了它們,頃刻間如洪流洶涌,無聲無息地從腐葉下騰空而起,不殲滅來犯之敵決不收兵。
有我的前車之鑒,那些天大家都刻意遠離大楊樹,直到播種人參籽的時候,小文為了找回我扔下的鐵耙子,冒險闖入禁區(qū)。不過,他也給地雷蜂子追剿得抱頭鼠竄。小文一生氣,撕碎裝人參籽的紙箱子,倒上汽油,點燃后甩到地雷蜂子的巢穴上,晾干的腐葉頓時濃煙滾滾。直到濃煙散盡,地雷蜂子一只也沒出來迎戰(zhàn),想必全軍覆沒了吧。
這次歷險,我徹底體驗到森林里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而這只是長達十幾年的開端,今后遇上什么?無法預料。地雷蜂子團滅后,我望著黑色的灰燼,忽然又覺得該向它們道歉,人家好端端棲生于此,我不來擾動,怎會誘發(fā)一場戰(zhàn)爭,幾百只生命化為烏有呢。盡管我陷入矛盾之中,但地雷蜂子確實給我心理震懾,在人參地及其周圍轉悠,再不敢跟過去那樣大大咧咧,變得小心翼翼。
后來,我又經(jīng)歷了另一個與地雷蜂子有關的驚悚場景。
我說了人參地南緣是紅松和油松的營房,秋天少不得有人采紅松蘑,但蘑菇這東西怪得很,張三前腳來撿幾塊,李四隨后來也能撿幾塊,或者,你來沒撿著,恰恰你走過的地方我撿著了。反正,揀蘑菇也講究緣分。給我們播種人參籽的工人都是山莊周圍十里八村的鄉(xiāng)親,人實惠,又套著里三層外三層的關系,誰也不?;善鸹顏聿挥帽O(jiān)管。我樂得逍遙,一個人到人參地南緣找蘑菇。
那天運氣好得難以置信,我不但在人參地里撿到巴掌大的紅松蘑,還在崗鼻子的幾株大紅松樹底下?lián)斓匠尚辛械募t松蘑。那里除了堅硬的露連草,大多被踩踏得光溜溜的,松針扁扁的失去彈性,因此我沒抱任何奢望,可這事兒誰說得準呢,我隨便瞟一眼尖梢枯黃的露連草,之后就呆了——肉墩墩的紅松蘑比我的巴掌還大,奢侈得足有二三十塊。我掩口驚呼,阿布卡恩都哩吶!賜予我這么多的慷慨。我興奮得渾身顫抖,卻不急于把天神的禮物拔出來,我得好好欣賞它們,這山林的坐標,一邊指向秋,一邊指向冬。
我終于撿完紅松蘑,意猶未盡地繼續(xù)在草窠里搜索,這是經(jīng)驗,在原地向外擴大搜索范圍,十有八九不會落空。正如預料,我又陸續(xù)撿到幾塊小紅松蘑,都還沒開傘,像娃娃胖乎乎的手指。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找紅松蘑上,沒提防腳下,猛然間左腳一歪,整個人發(fā)生傾斜,沒等我反應過來,已經(jīng)窩在一個大坑里。我的阿布卡赫赫呀!我的魂兒都掉了!沒想到遠離村莊的深山老林居然有墳墓!這座墳墓無后人祭掃,年頭太久內部懸空,我不偏不倚給踩塌了,那么我此刻不就是壓在另一個人的身上了嗎?慌亂中,我扒住坑沿,拼死力往上揪自己,可我的力氣被奇特地吸光了,兩條腿根本不聽使喚,而且有什么東西往后拽我。阿布卡恩都哩吶!阿布卡赫赫呀!我想喊小文,喊干活的工人,可是我的嘴巴不見了,眼睛也被蒙住,藍天白云美麗的陽光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四周黑魆魆的,我仿佛墜落深邃的洞穴之中。
我掙扎半天才爬出來,跌在坑邊大口喘氣。
沒有什么灰白的鈣骨,猙獰的頭顱,朽爛的棺材板也沒有。
這個該死的大坑,是遭到滅絕性破壞的地雷蜂子老巢,足有一只大號洗衣盆那么大。
故事是這樣的:惡霸的敵人嗅到蜂蜜的香味,伸出它的長嘴武器攻陷惡霸的城門,吃了惡霸家的糧食,殺死惡霸家的幼崽,最后,徹底搗毀惡霸的老巢,幸存者從此流浪地球。
地雷蜂子的敵人,是蜜狗子。
我瞅著被搗毀的蜂巢愣了半晌,這只野狗太壞了,把蜂巢糟踐得支離破碎,可憐的幼蜂還盯著殘蜜吸吮,灰色的蜂巢碎片像蝴蝶的翅膀,東一片西一片的在微風中顫抖。大劫之慘烈,實在觸目驚心。
隔了一會兒,我突然哈哈大笑,站起來拍拍屁股,走了。
雨后的人參地忌諱在人參苗間走動,防止腳印踩下去積水,人參苗發(fā)生腐爛。我沿著樹趟子走到崗鼻子上,看著播種兩年的人參地新出不少幼苗,繃緊的心弦基本松弛。崗鼻子陡,存水量小,貧瘠的土壤上,堅守的樹種以青岡柞為主力,臭樺次之,零星有紅松和油松,我們赫圖阿拉稱之為壓崗樹。壓崗樹好比一家頂門立事的男人,是不能砍的,一旦砍掉,山頂開窗透了天,風水就壞了,一座山?jīng)]了魂,壓不住邪氣。
崗鼻子的落葉大多被風掃到山的中下部,余下的薄薄一層又酥又脆,踩上去像剛烙的煎餅似的咔咔響,崗鼻子的風也大,嗚嗚的嘯,有點瘆人,總感覺什么神獸行動時飛沙走石。樹枝無緣無故折斷的嘎巴聲,都讓我激靈一下。在崗鼻子的樹葉下,偶爾還會看到去年的玉米粒,這是我們?yōu)榱藨椭紊胶淖庸室馊龅模孪劝枇硕舅?,防止山耗子食物短缺時刨土里的人參籽充饑。
比山耗子狡猾的是瞎耗子,這貨學名鼴鼠,像神話故事中的土行孫,遁地無形,擅長挖洞,身體是推土機,嘴巴如同掘進器,所過之處犁出一條曲里拐彎的松土。瞎耗子獨特的走路方式,給人參苗造成斷根、斷頭的傷害,這是讓人痛心的事情。
瞎耗子是種參人的心腹之患,下鼠夾子逮它。人參地的鼠夾子下在瞎耗子洞口,這種夾子殺傷力大,只要瞎耗子爪子一踩,啪地一下就翻,瞎耗子的腳被夾住,掙脫不掉死路一條。下鼠夾子是項熟能生巧的技術,高了碰不著,低了跳過去白費勁。小文會下鼠夾子,他說人參地有二三十個洞口,我花了好幾百塊錢買同等數(shù)量的鼠夾子交給小文。事后,他跟我說都下在參地里了,叫我放心。
上年九月底人參地下完鼠夾子,在落雪之前,一只瞎耗子也沒落網(wǎng)。漫長的冬季大雪封山,瞎耗子在溫暖的洞里休養(yǎng)生息躲避嚴寒。春天到來的時候,瞎耗子要出洞透透氣,這也是捕捉它們的良機,但整個春天,瞎耗子一只也沒打死,囂張得把人參地推得亂七八糟。我多次問小文,為什么會這樣的情況,小文答不上來。有一天我就和小文一起上山,檢查一遍鼠夾子,小文說沒什么毛病。我也沒轍,不過我不擔心小文在這件事上使詐,他逮一只瞎耗子我付一只的錢,逮的越多他賺的越多。這是行規(guī),人參地的投資者為了人參的安全,與看人參地的雇工約定,打死一只瞎耗子付十塊錢。小文愿意掙這筆俏錢,才倡議下鼠夾子。
那次檢查不久,小文真的拎著死瞎耗子下山了。
說實話,如果不是因為人參地,我真沒近距離的見過瞎耗子,小文拎下山那天是中午,我正在吃午飯,立刻被筆尖嘴、幾乎不見四肢的丑陋東西唬得沒了食欲。小文知我膽小,作勢把瞎耗子拋過來,我縮緊肩膀嗷的一聲后退。小文哈哈大笑,把瞎耗子放在磚墻根的格桑花下,轉身去車庫找一柄鐵鍬,在院子西側的荒地挖個坑,埋了瞎耗子。
陸續(xù)地,小文又拎回幾只瞎耗子,有一次他溜夾子晚了,天氣太熱,瞎耗子已經(jīng)腐爛,比剛死的樣子更惡心。從那以后,我改變了計算打死瞎耗子數(shù)量的方式,允許小文割下瞎耗子的尾巴計數(shù)。我記得,他大概打死八九只的瞎耗子。
行走在崗鼻子上,我發(fā)現(xiàn)幾個鼠夾,但沒有一只瞎耗子,因為雪溶雨淋,鐵條生了紅銹斑。我心想,新時代的瞎耗子也修煉升級了,沒眼睛也不耽誤它和人類斗智斗勇。邊走邊想,前面一棵大柞樹下的一團黃色東西闖入眼簾——那是什么?我心里驟然一緊。是誰偷竊的物資藏在這里避過風頭再轉移?要么有人被殺害肢解棄尸深山?恐懼慢慢從腳底竄起,蔓延到我的頭發(fā)絲上,我感覺發(fā)絲豎起來,后背唰唰的冒涼風。我停下來觀察四周,風聲沒有了,鳥兒叫聲沒有了,樹林子靜得退回侏羅紀??晌矣植荒芤恢蓖T谠?,咬咬牙,硬著頭皮走上前去。
竟然是那個熟悉的尼龍編織袋!
我的第一判斷是:小文又撒謊了。二三十只鼠夾子他沒下完,剩余的扔在山上。
我撐開袋子,里面果然裝著鼠夾子。
你這個殺人犯!我大聲朝空中罵道。
我想把袋子背下山,轉念,覺得太便宜了小文。決定卷好袋子原地擱著,回山莊問小文,看他怎么說。如果他不認賬,再揭穿他不遲。小文太不靠譜了,像條喂不飽的狼,你的寬宏換不來他真心實意,他忽而狡詐,忽而表忠,絞盡腦汁從你身上撈取哪怕一丁點兒的利益。去年春天,有一天我正在單位上班,小文突然給我打電話,借錢買化肥。我情知這錢借出去有瓢底劃賬的風險,考慮到他在人參地跑前跑后,不借他有悖情理。再者小文給我干活,將來也可以開工資抵扣,于是我去銀行取錢答兌他。小文如愿以償種完地,錢的事只字不提。與此同時,每次干完活沒幾天,小文就死命地催開資,不管你有空沒空,上班還是出差,電話恨不能給你打爆。催得你心煩意亂。等一開資說抵扣,他就擺出一副可憐相,扯各種緣由不還,我下不得狠心硬扣,合計著算了吧。再一次開資,我忘了這茬,小文把錢往兜里一揣,佯裝沒事人。等我想起問他,又推下次。一來二去,幾百塊錢拖到年底開資,我要扣,他又說過年哪哪都花錢,兒子在外地出車禍賠人家二十多萬,給我看嘴角滲出黃膿的火泡。這還扣什么扣。就又無限期拖下來。
我以為寬待小文,感動他知恩圖報,多為我們的人參地盡點心??伤呐e止再次說明,馬蛇子就是馬蛇子,龍就是龍。
我心里生著氣,繞著人參地外緣下山。樹林子的光線暗了,風一陣比一陣涼,這是大雨的預警。山雨和城里的雨都是阿噶恩都哩的孩子,但氣質稟性迥異,城里的雨夾著灰塵和渾濁的世俗氣,山雨洋溢著草木香,噼里啪啦的干脆痛快。也有像爬上屋頂?shù)男∏嗌撸成车刂圃靹屿o,再層層渲染,給峰巒云翳皴成錯落的山水卷軸。我抬頭望望被樹隙揉碎的天空,判斷一下雨情,沒著急下山。
其實著急也沒用,在樹林里走路和走馬路可不一樣,馬路必須精力集中,一點疏忽就釀成災禍,在山里要東張西望,因為你真的不是一個人,龐大的生命群在四面八方盯著你,認為你是外來物種,膽子大的侵犯你,膽子小的規(guī)避你,必須恭敬地向它們示好,和平共處才行。此外,我斷定這一場雨來勢猛烈,沒等我回到山莊,半路雨已經(jīng)來了,幾分鐘內我準成落湯雞,所以一場雨既在上界,莫不如等閑視之。
我說了,果勒敏珊延阿林的樹林里有各種菌類,顏色越鮮艷的毒性越大,反而干巴巴毫不起眼的價值無法估量。人參地枯樹不少,有的被時間折斷,一截殘肢悲愴地述說昨日風華,有的外皮脫落,木質纖維翹起,卻堅定地屹立不倒。這些枯樹的神奇之處,在于木質化的蘑菇層層疊疊,遮住了樹皮。下山途中,我遇到的一棵樺樹、一棵刺向蒼穹的柞樹就是這樣。
樹蘑菇是山神阿林恩都哩給予枯樹的終極撫愛,綻放腐朽的光彩,比如凍蘑、木耳、榛蘑等等,至于一些木質化的蘑菇,由于不適的口感和認知的欠缺,任其年復一年的與時間同老。我個人從未沒把這些蘑菇當回事兒,也沒仔細瞧過它們究竟什么樣,假如近距離的接觸,興之所至時揮起鐮刀,劈得它們粉身碎骨,丟下痛苦的翻滾和撕心裂肺的尖叫揚長而去。
但現(xiàn)在,我再也不敢小瞧這些木質化的蘑菇——平蓋靈芝、云芝、赤靈芝、東方云芝、白靈芝、裂蹄靈芝……這些詩意的名字,對應著諸多惡癥雜癥,換句話說,西藥一籌莫展之際,就是這些木質化蘑菇大顯身手之時。它們沒有一張蓋著紅戳的行醫(yī)證明,但代代相傳于民間,救百姓于萬苦。
算起來,我和這些靈芝打照面幾十年了,可惜沒讀懂大自然這是用死亡拯救死亡的密宗。我一直以為,靈芝是瑤臺的寶物,是深情的白蛇冒死盜取的仙草,偏偏沒想到整日逛游的林子里生長著各種靈芝。
我在人參地發(fā)現(xiàn)的是云芝,層疊而上,像道教壁畫蒸騰的云氣。云芝的顏色又分幾種,雜云芝、黃云芝、灰云芝、彩紋云芝等等,簇擁著貼緊樹皮,隨意掰一朵下來絕對是妄想,你必須拿刀尖認真地摳一塊,其余的才剝離順利。一朵云芝的生長極其緩慢,從一個菌細胞開始擴張,一年僅長出一圈窄窄的黃色花邊,第二年,再接著花邊繼續(xù)長。一圈比一圈的黃花邊暴露了云芝的年齡,好比你調查一棵樹的歲數(shù)就查它的年輪。這樣長夠十年,也才比一枚硬幣大一點。
一朵云芝渺小,但聚集幾十幾百乃至更多,能量就像原子彈爆炸,使垂危者起死回生。云芝擅清熱解毒,抗癌保肝,改善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如果制成中藥,它就是藥店里的一款常規(guī)藥——云芝肝泰。因此人參地的云芝于我實乃意外之喜,我這個常年神經(jīng)衰弱、暴躁焦慮、免疫力低下的人仿佛撈到救命的稻草。
一截樺樹樁的云芝切割完畢,聳立的枯柞樹卻讓我犯了愁。云芝攀著碗口粗的樹干長到云端里去,我好比那只吃不著葡萄的狐貍,急得團團轉。且柞樹雖枯,離朽爛尚遠,我是無論如何搬不倒它的。我站在地面琢磨著柞樹上的云芝,沒察覺樹林被一支軍隊包抄了,萬千弓箭手箭鏃起發(fā),擊中形狀各異的樹葉,樹林里響起奇異的聲音。
下雨了。
山雨說來就來,看架勢,這是開路先鋒,主力部隊在后。對我而言,原地避雨最保險。我踅摸一圈,附近有幾棵膀大腰圓的刺楸和椴樹,肥大的圓葉子縫制了一把巨大的雨傘,厚實堅硬的柞樹葉和小巧的白樺葉又給大雨傘做了加密,避雨再好不過。
我很快發(fā)現(xiàn)樹下觀山雨的奇妙:一張無邊的織機,雨絲如繃緊的絲線,經(jīng)緯穿梭彈出清泠之聲。草對待風和山雨的態(tài)度大相徑庭,風來時,草紛紛彎腰避勢,聞悉雨訊,草昂首挺胸,虔誠恭迎。水蕨張開羽狀長葉,兜住砰砰的雨滴,引導雨水沿著莖的凹槽流向蕨心,我相信蕨心有一只儲水罐。接著,錦繡變幻花紋,雨絲與樹林形成斜角,這態(tài)勢在撫育過的松林中最分明,畢竟高達二十多米的落葉松主干剔除凌亂的松枝,兩米遠的行距與株距看上去更通透,雨線就穿越落葉松樹隙,織成雨珠簾。
雨和草木合奏的樂聲越來越激越,雨煙在陰郁的山中升起,松枝沉甸甸地垂下來,松針尖墜著晶亮的水珠,生了白斑菌的文冠果膽子太小,被雨水抽打得亂轉,山頂?shù)姆e水順著溝谷流淌下來,越過落葉松林,向海拔更低的谷底流去。
這場聲勢浩大的演出對忠實觀眾毫不客氣,沒多久,雨點像逃離天池的大魚啪啪地蹦到我身上,碎裂后怦然四濺。我的藏藍色遮陽帽放棄抵抗,迷彩服和運動背心涼瓦瓦地沾在皮膚上,涼意陣陣。幸好我穿著水靴,否則腳下早已和泥漿了。想想吧,方圓幾十里的雨天雨地,你的鞋子里灌滿雨水,你仿佛一艘汪洋中的小船,被巨浪裹挾的完全失去自控力,駛向致命的黑暗,那是末日般的崩潰。
茫茫山雨持續(xù)半個多小時戛然而止,我趕緊趁隙下山,一路走下去,草葉粘在水靴上,稀泥在靴子的擠壓下發(fā)出咕嘰咕嘰的聲音,暴雨再次沖擊了小路,更多的云母石重見天日,溪水中游弋著狗蝦,這不足一厘米長的水生物,到底從哪里來的呢。
王開 女,中國作協(xié)會員,遼寧省作協(xié)理事,有作品發(fā)表于《中國作家》《民族文學》《星火》《鴨綠江》等刊物。出版有《眾神的河流》《馬背上的江山》《我意天下》等作品集,曾三次獲得遼寧文學獎,《民族文學》散文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