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雪
周芳在《重癥監(jiān)護室》和《在精神病院》兩部作品中圍繞著兩個空間——重癥監(jiān)護室和精神病院展開敘述,直面日常生活里大多數(shù)人避之不及的兩個命題——“瀕危的生命”和“異常的精神”,并投入其真誠的情感,進行真實、細致的描寫。其作品的特殊性在于她以義工的身份深入到重癥監(jiān)護室和精神病院,進入看似遠離我們、實質(zhì)只是被遮蔽的生活一角,并以日記的文本形式記錄所見所思,剖露兩類病人身處的困境;同時將兩個空間向讀者敞開,使其感同身受,產(chǎn)生強烈的真實感和在場感。有的評論家認為周芳的作品是“以自己‘在場’的切身感知和體驗,呈現(xiàn)出一種零距離的現(xiàn)場感”“以社會學的田野調(diào)查方式結(jié)合小說的修辭敘事技巧,注重細節(jié)描繪,呈現(xiàn)被遮蔽的底層深層的真實經(jīng)驗”。
一
兩部作品的敘述空間——重癥監(jiān)護室和精神病院呈現(xiàn)出強烈的隔離意味。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病人被呼吸管、引流管、導尿管等現(xiàn)代醫(yī)學器械控制在病床這一方寸之地,即使是在有限的探視時間,他們和家人之間也往往隔著一層玻璃窗。同樣,精神病院這個空間也帶有明顯的隔離性特征:作為一個城市的部分卻被城市所隔絕。周芳在作品開頭就特別指出,她做義工時所在的川城精神康復中心被安排在這個城市的最西郊,遠離健康人群的文明之所,這意味著從地理位置上精神病院已然是“孤島”般的存在了。同時,生活在“孤島”內(nèi)的病人被精神病院的五道鐵門隔離著,他們被限制了活動范圍,在相當程度上被切斷了與親友、與社會的紐帶,以社會的“異類”身份游離于正常的文明秩序之外。
“隔離”成為重癥監(jiān)護室和精神病院兩個空間的共同特點,也成為身處其中的病患所面臨的困境。在這樣一種隔離中,“失去”成為他們無法逃避的殘酷現(xiàn)實。在周芳的筆下,我們見證了一個個原本鮮活的生命在疾病面前變得無力,看到疾病就像一個巨大的黑洞,吞噬著一個又一個作為“人”的個體。疾病首先破壞的是人的身體器官和基本的生理功能,使其在生理意義上不再是一個完整的人。作者寫了遭遇重大交通事故的馬慶生:他在這場車禍中不幸地失去了右眼和左腿,剩下的右腿最后也要被截肢。馬慶生對這個殘忍的現(xiàn)實感到憤怒、不甘,然而最后也不得不妥協(xié),因為活著重于一切,即使他要接受自己殘缺的身體。作者寫了重病患者王佳璐:曾經(jīng)是城區(qū)當紅美女的王佳璐因其容顏和職業(yè)風光無限,但這一切在疾病面前不堪一擊?;忌现匕Y肌無力后,“王佳璐”便不存在了,她的身體已經(jīng)“死亡”,不能運動、不能呼吸、不能吞咽……她僅擁有著清醒卻難以向外傳達的情感和思想,徹底淪為“生活的一個虛無影子”。周芳描寫病患在病房內(nèi)的當下處境,同時穿插他們以往在病房外的生活經(jīng)歷,將其從“病人”這一單一身份轉(zhuǎn)化為有血有肉的個體,在強烈的對比之下凸顯疾病帶給生命的痛擊。
疾病吞噬的不僅是病人生理上的完整性,還有他們與親人、與社會的交際,以及“人”的體面和尊嚴。周芳說,病人這個身份“把一個人所有的東西剝掉,只給你一個數(shù)字”,正如病房內(nèi)的“周芳”成為了八床,“劉浩云”成為了一床,“李向?qū)W”成為了二床……這些簡潔直接的代號不僅剝奪了病人的身份,更是隔絕了他們和親屬好友、和這個世界的關聯(lián)性。因此,當劉浩云不再是醫(yī)護人員口中的“一床”,而重新被人稱呼為“浩”“浩浩”“浩云”時,這意味著他成功從死亡線上掙脫出來,重回熱鬧的人世間,回到了“親屬鏈上至關重要的一環(huán)”。病房內(nèi)的一位老紅軍,曾經(jīng)歷過槍林彈雨,體會過九死一生,卻敵不過疾病帶來的羞辱——無法自理的事實“比死亡更讓他羞恥”?!拌F人張”張得貴老人曾因身強體壯而活得風生水起,年老后卻成了他最不愿成為的“廢人”,不得不提著尿袋生活,最后兩度自殺以死亡來結(jié)束尿袋的羞辱。由此看到,在《重癥監(jiān)護室》這部作品里,周芳除了關注“活著”本身,還探討了與“活著”相關的重要主題,即人的體面和尊嚴。對某些人來說,生命的尊嚴重于單純地作為一個生命體“活著”本身。作為旁觀者,周芳對活著還是死去兩種選擇都無力表達偏向或加以指責。對于生死線上與死神抗爭最終重回正常生活的人,作者敬佩于他們的勇氣,欣喜于他們的新生;對于那些選擇走向死亡來結(jié)束絕望、羞辱感、無法以自由意志把握生命航向而產(chǎn)生幻滅感的人,作者尊重他們的決定。正如她在補記中所說:“生,需要尊嚴;死,也需要尊嚴?!敝芊紝€體的生死抉擇、生命態(tài)度所表現(xiàn)的那種擺脫了絕對論的容納性態(tài)度與溫厚的理解深蘊著強烈的人道主義關懷。
二
《重癥監(jiān)護室》主要講述人的生理疾病和生理死亡,而《在精神病院》則是關注人的精神疾病和“靈魂的死亡”?!对诰癫≡骸芬粫⒉挥幸庹蔑@批判的姿態(tài)和表達社會啟蒙的觀念,而是親自深入精神病患者這一群體當中,關注他們在精神病院內(nèi)和院外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探尋精神病人在生理、情感、思想和社會關系等方面的“喪失”。
精神疾病也如黑洞,它“吞沒掉許多人。如同死亡帶走”。一些患者失去正常的睡眠功能,只能借助藥物入眠;一些患者失去了情緒管理能力和行為控制能力,隨時會做出傷害自己或他人的行為;還有一些患者丟失了靈魂,眼神空洞,再也找尋不到自我……精神病患者面臨的不僅是生理、思想層面的“失去”,還有社會關系的喪失,作品對于后者剖露了多個方面的因素。一是精神病本身可能影響病人的交際溝通能力,從而導致病人無法維持正常的社會關系。二是精神病院作為城市里“孤島”性的存在,很大程度上阻隔了精神病人與外界的交流互動。此外,精神病患者面臨著“他者”身份的困境,常在日常生活中被視為異類,成為正常世界的脫軌者。《在精神病院》中多個精神病患者的故事呈現(xiàn)了這一群體面臨的現(xiàn)實處境。
當有親屬被發(fā)現(xiàn)精神異常時,家人首先選擇的是隱瞞。王婆婆和老伴察覺到兒子李鵬程的精神出現(xiàn)問題,他們選擇的是掩蓋真相,避免讓人知道,也拒絕送他入院治療,因為“一旦入院,就貼上了標簽,真正成了瘋子。這才是他們最不能承受的”。正是因為有太多的“王婆婆老兩口”,許多精神病患者如敏、如陳麗娟、如呂紅梅只能“偷偷地病著”,造成的后果是病情愈發(fā)嚴重。在家人終于將家中的精神病患者送入精神病院治療后,不少病人最后面臨的也是家人的放棄甚至排斥。江立山的父親、毛國慶的哥哥等人每年按規(guī)定繳納住院費,卻拒絕接他們回家,因為“正常人”有自己的生活。王佩和程大俠,同樣作為母親,卻在被送入精神病院后失去了母親的權利:王佩的家人拒絕孩子喝她的奶,以免被“傳染”上和她一樣的瘋??;程大俠的毛衣織了整整十年,裝滿兩個柜子卻無人來取。作為社會中的“他者”,精神病患者始終無法避免被他人投以異樣的眼光,他們游離于正常人的生活之外,對話和有效的社會交際常常因為他人的拒絕而被取消。文中的一個餐飲店老板評價精神分裂癥患者蒙棟良:“他們這種人,就是個犯人,被判了終身監(jiān)禁”,被社會排斥和隔離,這正是大多數(shù)精神病患者的“囚徒之境”。因此,六進宮的余懷和就成為了這一群體中特殊而幸運的存在,因為他還有一個妻子?!捌拮印钡拇嬖谝馕吨瓦@個社會中的許多正常人一樣,是一個擁有婚姻關系的人。
三
周芳聚焦于重癥監(jiān)護室和精神病院兩個具有隔離性的空間,并以開放的姿態(tài)寫作,在客觀敘述事件的同時加入主觀感悟,著意于打破兩個空間和日常生活空間的阻隔,實現(xiàn)封閉空間和外部世界的聯(lián)通。在兩部作品中,作者都懷著濃烈的情感書寫了自己在義工與病人兩個身份之間轉(zhuǎn)換的經(jīng)歷,因此,她不僅是重癥監(jiān)護室和精神病院兩個空間內(nèi)的觀察者,還是兩個空間的融入者和體驗者?!吨匕Y監(jiān)護室》中,當作者以病人的身份成為病房里的“加八床”時,她從日常的生活空間被拉入至封閉空間內(nèi),成為了直面疾病和死亡的一員?!对诰癫≡骸防?,作者一度“翻病”,和精神病院內(nèi)其他人一樣,陷入深淵。恰如周芳所說的:“我們每個人體內(nèi)都住著一個死”,淤泥也并非一個人深陷。在這個層面上,作者使空間內(nèi)部和外部發(fā)生關聯(lián),消除了空間內(nèi)的病人和自己、和“我們”的界限,“正?!钡奈覀冸S時有可能像“那里面的人”一樣遭遇生理和心理上的異常,也隨時可能被他人“他者化”,成為他人眼中的“瘋子”。因此,對于疾病、死亡、精神病,我們無須避之不及,也切忌認為它們過于遙遠,而是要認識到人之“異?!笨峙戮褪且环N人生常態(tài),是所有人必須要面對的處境。作者將生活真相向讀者揭開,打開凡人心理與認知上的暗區(qū),使我們以平和、從容的心態(tài)面對“異?!保趯W習“活的經(jīng)驗”的同時學習“死的經(jīng)驗”。
在閱讀《重癥監(jiān)護室》和《在精神病院》的過程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兩部作品雖然花費了大量筆墨描寫疾病、死亡等殘酷話題,卻又不令人絕望。周芳有意于從深淵里發(fā)現(xiàn)微光,在真實呈現(xiàn)“人”之困境的同時關注“人”的尊嚴與價值,彰顯生命的韌性與活力,引領我們感受生活的美好。
周芳說:“重癥監(jiān)護室里,死亡眨眼就到……他無聲無息,是唯一的主宰”,但就在這個被死亡主宰的空間里,仍然充滿著溫暖、希望和生機。這里,有著從死亡深淵里艱難逃離出來的“勇士”,他們溫熱的體溫、微弱的呼吸,他們身體對于水和食物本能的需求無不是“活著”的證明。這里,有著“神經(jīng)外科一道流動風景線”的家屬王美麗,她沒有被丈夫不樂觀的病情擊倒,而是滿懷希望地過好每一天,并將她的“希望”傳遞至病房的每一處。當周芳從義工的身份脫離,回歸于日常時,生活本身的意義在她眼中顯得更為真實和珍貴。她感受到熱鬧的生活場景蘊含著的鮮活氣息,體悟人們習以為常的“活著”背后所蘊涵的可貴和幸運。因此,在清晨走出重癥監(jiān)護室后,她向見到的人問好,向湖水、柳樹問好;她開始喜歡亂哄哄的菜場,用心感受這里的叫賣聲、呼吸聲……這是熱氣騰騰的人世間。
在周芳的筆下,《在精神病院》一書中的精神病患者是“病人”,是社會的“他者”,同時也是一個個真實的“人”。他們和正常人一樣,擁有自己的情感和思想,渴望溫暖和關懷。李鵬程是個收割人頭的精神分裂患者,卻是位談起卡夫卡就神采飛揚的卡夫卡“專家”。作者特別轉(zhuǎn)述了李鵬程認為的《變形記》和《變形計》兩種翻譯傳達的不同意義,觀點獨特而深刻。還有毛衣富翁程大俠,她是待在精神康復中心二十一年的“老人”,但和其他母親一樣,都有著一顆愛孩子的心,十年來一直堅持為兒子織毛衣毛褲,時間“沒有抹殺掉一顆母親的心”。《在精神病院》的正文最后以《種一顆白菜或風信子,是一件很好的事》作為結(jié)束,描寫劉利軍、徐歡歡、毛國慶等人在精神病院內(nèi)的一塊土地上開墾開心農(nóng)場的過程。劉利軍種下老家每到春天就栽的楊樹苗,李鵬程、毛國慶等人種瓜、種豆、種白菜,徐歡歡細心地照料著銅錢草……“孤島”上的這群人擁有了一隅屬于他們的“開心農(nóng)場”。這片綠意盎然的農(nóng)場帶給了他們生機,同時寄寓著他們對生活的期冀。作者在此也送上真摯的祝福,祝福這一群身處“深淵”的人能像楊樹苗、西紅柿苗一樣,在陽光的照耀下向上生長。可見,周芳寫重癥監(jiān)護室、寫精神病院,其根本目的并非著力渲染生活的絕望,也無意讓我們孤苦無依地凝視深淵而被其吞噬,而是通過疾病、死亡等話題向“死”而“生”,重新確認生活的意義和生命本身的價值。
約翰·多恩寫道:“無論誰死了,我都覺得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在死亡;因為我包含在人類這個概念里。因此,我從不問喪鐘為誰而鳴,為我,也為你?!痹谶@個70 多億人口共同生存的地球上,人類的命運是共通的,“我”在人類之中,人類包含眾多的“我”,同一個時空下的我們同呼吸、共悲歡,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運共同體。周芳的兩部作品《在精神病院》和《重癥監(jiān)護室》均表現(xiàn)出強烈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它們向讀者敞開封閉而隔絕的空間,描寫“瀕危的生命”和“異常的精神”,并將空間內(nèi)的生活向社會延伸,將空間內(nèi)的人和外面世界的人關聯(lián)起來。因此,生與死、瀕危與異常不僅關乎文中個體,也與整個人類密切相關,周芳是在為馬慶生、劉軍蘭、劉利軍等人而寫,也是在為我們所有人而寫。周芳以這樣一種人道主義情懷來寫作,通過文學將人與人彼此的情感相連、命運相連。無論空間怎樣隔絕,文學始終敘述著人類命運中共有的生老病死、悲歡喜怒,探討生活的意義和生命的價值,帶來人類精神與情感的共鳴,對人類命運表達深切的關懷。這是這部作品的意義所在,也是文學具有的重要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