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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11-19 13:19:43蔡科明
    長江叢刊 2020年4期
    關鍵詞:簾子大姐丈夫

    ■蔡科明

    進了臘月,天就一直不大好,陰沉沉的,時不時飄點雪花,瓦頭還沒白,又停了,沒留下一絲痕跡。七老太住正陽鎮(zhèn)賢人巷,這巷子很老了,墻壁上到處是斑駁的青苔,巷子里很多房子空著,只住著趙二奶奶蘆爹爹老曹吳姨,都是老人。她本名羅玉錦,丈夫岑之風在家排行老七,別人喊她七娘七奶奶七老太,現(xiàn)在九十有一,前兩年身子骨還好,吃得下睡得著,能跑到菜場超市買東西,以為活到百歲沒問題,今年感覺不大對勁,老了,腦子不管用,丟三落四,腿顫顫抖抖,走幾步就打飄,喘兮兮的。罷,一個人過得格外小心,命金貴呢,不能走就不走,呆在家里,大兒子維春大女兒維夏都住在鎮(zhèn)上,大事小事會過來。她每天起得早,掃掃抹抹,弄早飯中飯,慢慢地忙,忙一陣歇一陣。中飯后閑下來,給條案上的玉觀音上柱香,虔誠地坐那兒,干癟的嘴唇偶爾翕動,像禱告什么,聲音極細微,聽不清。過午以后不再進食,天一黑就洗洗上床睡覺。

    大寒到了,這個日子她記得牢牢的,丈夫岑之風的忌日,哪能忘掉呢。一夜沒睡,睡不著,盯著巷子里那盞路燈,燈光蠻亮,從窗戶照進來,這是老曹搗鼓的,老曹當過鎮(zhèn)長,雖早退了,可還掛著古鎮(zhèn)修復開發(fā)顧問的頭銜,這么多年一直為正陽鎮(zhèn)蹭面子,鎮(zhèn)上修路面下水道路燈都是他跑的資金。她不敢睡著,生怕路燈熄掉,這盞燈熄的很準時,早上五點,天不會有一點亮。她不知道是幾點起床的,反正路燈亮著,洗洗漱漱,穿上厚厚的羽絨大衣,用一條格子圍巾把臉裹嚴實,拎布包出房門,過天井,拉大門木栓,跨門檻子,腿發(fā)軟,沒跨過去,只好站住,揉揉腿肚子,使勁捶幾下,又跨,還是不得勁,跨不過去,扶著門旁邊雕花石鼓坐到了門檻上。

    掐指頭算算,丈夫去世已三十多年,那是大寒前一天,雪下得特別大,丈夫在葛莊小學當教師,寒假一個人留守,半夜里暴雪把屋梁壓斷,坍下來,砸在頭上,第二天早上才被發(fā)現(xiàn)。大隊支書帶人用拖拉法機把渾身血跡的丈夫送到鎮(zhèn)醫(yī)院,沒用了,只剩一口游氣,只好送回家。飛來橫禍,沒辦法,喪事匆匆辦了,骨灰盒埋進岑家祖墳,沒有立碑。

    這些年她都起這么早,出大門從巷子口轉鎮(zhèn)上那條青石路大街,到頭再往東兩三里路,岑家祖墳就在那兒,半畝多一點,多少年沒人管它,成了亂墳崗,到處是枯萎的雜草,高高低低的墳頭一座連著一座。這塊墳地早聽說要平,遷到墓園去,可光打雷不下雨,喊了好些年也沒有動靜。她走到東邊角落那座墳便停下來,從布包里拿出疊好的紙錢錫箔,燃著,看著燒成灰燼,被寒風旋走,嘴里禱告幾句,原路返回。到鎮(zhèn)上不再走大路,繞小巷子回家,避開推垃圾車掃街的蘆爹爹。吳姨一早就起來在外邊遛達,也躲著些。她年年這樣一個人去給丈夫上墳,鄰居不知道,兒女們也不知道,家里人清明春節(jié)前上墳,她從來不跟著一起去。

    她在大門檻上坐了好一會兒,路燈熄了,天已經大亮,巷子里隱隱有響動,是蘆爹爹吳姨出門了吧。費好大氣力挪回堂屋,在凳子上又歇半天才緩過來,深嘆一口氣,喃喃地說:怎么就去不了了?捏得緊緊的手不知不覺地松開,鼓鼓囊囊的布袋落到了地上。

    其實她不大想去上這個墳,結婚幾十年,跟丈夫沒過好日子,自己一個人帶著孩子多少年,守活寡,受的那個罪,沒法說。死了離他遠些,不跟他同穴,骨灰撒掉,撒到湖里河里溝里,喂魚,一了百了,落個清靜。她經常這么跟兒子女兒嘀咕,兒子女兒聽著,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她心里清楚,他們不贊成,哪有父母死后不同穴的。

    他們的婚姻是父輩,不,是祖父輩的意思,岑之風家是書香門弟,太祖中過舉人,祖父是聞名鄉(xiāng)里的秀才。她家是鎮(zhèn)上殷實大戶,正陽街上新泰百貨就是她們家的。兩家走得近,七老太祖父特別敬重讀書人,常邀之風祖父敘談小酌,跟這位秀才討要墨寶,“新泰百貨”匾額就出自之風祖父手筆,那四個鎏金顏體字真是端莊大氣。不知哪一天,兩家祖父在一起小聚,酒過三巡,話多起來,說兩家兒媳均已有孕在身,如生下一龍一鳳,即結秦晉之好。這是好事,那頓酒喝得暢快,之風祖父是下人攙扶著才走回家的。老天爺沒成全,兩家兒媳都生的龍?zhí)?,只得說:這輩子沒這個緣,看下輩子。后來,兩家長媳倒生了一龍一鳳,岑家生男丁,取名之風,羅家生千金,也就是七老太羅玉錦,本可以延續(xù)舊話結成兒女親家,可這時候兩家卻有點遠了,羅家生意日益做大,不光新泰百貨愈加紅火,又新開銀樓錢莊,置辦二百畝上好水田,成了正陽鎮(zhèn)第一大富戶。之風家卻走背字,科舉被廢,學而優(yōu)不能為仕,僅靠塾館勉強度日,門當已不相對,哪能再提這事。

    她喝了點維春磨好送來的豆?jié){,算是吃了早飯。唉,人說老就老,大門檻子跨不過去,岑家祖墳那么遠,去不了了。雖說她心里有怨氣,不大想去上墳,可每年還是去了,畢竟夫妻一場幾十年,只要還有一口氣,還是得去,彎腰把地上的布袋拎起來,放到桌子上,這一袋錫箔紙錢怎么辦,還得燒給他。她走進房間,在抽屜柜子里找丈夫照片,錫箔紙錢得對著丈夫照片燒。那一張帶框的遺像供在維春家,找一張舊的。房間里一張梳妝臺,一個衣柜,兩個木箱子,都打開,找出一本像冊,一頁一頁地翻,好不容易在一個夾層里找到一張,已經模模糊糊,仔細看是夫妻合影,結婚前在縣城一家照像館拍的。家里以前有過丈夫照片,沒敢留,都燒了,丈夫是黑五類,家被抄過好多回,那些照片就是禍水。

    重提兩家聯(lián)姻是抗戰(zhàn)時期,那時候岑之風有點風光,國立中央大學高材生,畢業(yè)進了省城國民黨部,雖說只是管繕寫的小文書,可宰相門前七品官,在縣里和正陽鎮(zhèn)都鼎鼎有名。日本人來了以后,羅家生意走下坡,從江南進貨回來船老是被劫,那幫打著抗日旗號的土匪心狠手辣。羅老板整日憂心忡忡,岑先生看在眼里,有一天,他看到如花一般含苞待放的玉錦,想到上輩提起過兩家結緣的事,如若之風成為羅家姑爺,有省黨部背景,幸許能為羅家家業(yè)有些支撐。岑先生拿定主意,托人替之風去羅家提親。羅老板對之風早就垂愛,對這門親事一口應允。婚期約定,岑先生修書告知之風,之風雖思想有點新潮,但跟玉錦是青梅竹馬,對她頗有好感,遂答應愿從父命。一乘花轎把玉錦抬到岑家,也就是現(xiàn)在七老太住的這院子?;楹笾L回省城公干,玉錦守在家里成了七娘。國民黨失勢去小島,之風本也可以去的,沒去,有人說:他沒去是因為牽掛玉錦。

    大門開著,趙二奶奶來串門,她聽到外邊腳步聲,摸索著把手里照片夾進像冊,從里屋走出來。趙二奶奶跟她幾十年老鄰居,兩家山墻搭山墻,做媳婦時往來就多,她家遭難多少年,門口長青草,沒人跨這個門檻,只有趙二奶奶還是常來,沒少給幫助。不知為什么,她看到趙二奶奶心里有些忐忑,好象自己要去上墳,剛才找丈夫照片趙二奶奶都知道,眼神有點不對,跟平時不一樣。裝錫箔紙錢的布袋放在桌上,趙二奶奶有沒留神,好像沒有,也沒問什么,她的心這才稍稍安了一些。趙二奶奶手里拿著一包小蔥,塑料袋裝著,碧綠的,她不大能走動以后,趙二奶奶買菜都替她帶些。她問:剛買的,多少錢?老曹送的,他家長的蔥多,幾家都送了,才走。老曹就是曹鎮(zhèn)長,離休以后在這巷子買了三間舊房子,也一個人住這兒,閑得無事,在自家院子種起蔬菜蔥蒜,吃不完這家送那家送。老曹跟她糾葛很深,她不愿見他,他也從來不敢進這個門,帶些蔬菜蔥蒜都讓趙二奶奶轉手。

    岑之風回到正陽鎮(zhèn),在鎮(zhèn)中學教書,口碑不錯,學問好,講的也好,上課只帶兩支粉筆,一本書,那本書從來不翻,開講就滔滔不絕,學生們聽得如癡如醉。鎮(zhèn)上人知道他學問高深,看到都尊稱岑先生。過了幾年突生變故,學校按上邊要求清查教師履歷,岑之風歷史不干凈,曾在國民黨省黨部供職,這是一條大魚,反革命特務,在學校直接五花大綁帶走。

    厄運說來就來,她沒有因為娘家所累,娘家家業(yè)未得到姑爺岑之風一點幫助,亂世時一再潰敗,坍得只剩一塊牌匾,二百畝水田賣掉一半,剩下弟兄六個分,每家僅十幾畝,劃成份時都只是中農,沒有一個戴地主富農帽子。岑之風中學教師當?shù)煤煤玫模蝗怀闪耸異翰簧獾淖锶?,連回家拿一下?lián)Q身衣服都不讓,押往大風勞改農場。晴天霹靂,好好的人家變成了反革命家屬,整天被人呵斥得抬不起頭,日子也沒法過,四個孩子最大的維春才進中學,維夏維秋讀小學,小女兒維冬剛蹣跚學步,家里原來生活全靠丈夫工資,現(xiàn)在斷了,一家子喝西北風呀,她坐在家里掉眼淚,想不出辦法。

    趙二奶奶過來對她說:哭有什么用,眼淚淌成河也沒用,想辦法苦錢。她楞楞地望著趙二奶奶,不知道說什么好,她嬌生慣養(yǎng)什么也不會做,哪有苦錢的辦法。買大柴結柴簾子,一條能掙二三角錢,你沒看我家不是在忙那個。趙二奶奶丈夫以前是風水先生,整天托著羅盤東跑西顛,替人家看風水。解放了,不興那一套,沒事做,閑在家里,全家就靠結柴簾子。沒辦法,她只能放下架子,跟趙二奶奶學編柴簾子。箱子里找出陪嫁的一件首飾,換錢買大柴草繩,大柴選粗的金黃的,趙二奶奶說:柴好,簾子等級才高,收購價錢也就大。找木棍釘了柴簾架子,橫梁上隔一小拃釘兩根釘子。頭一條柴簾子是趙二奶奶結的,在架子前邊來回走,細草繩甩過來甩過去,一邊結一邊說。她拙手笨腳,看著好像明白了,到她上去,不是把柴弄斷,就是把繩子卡在釘子里,還把蘆柴戳到手指里疼得喊起來,趙二奶奶在旁邊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把她教會,又教維春維夏,他們放學回家跟著一起結,三雙手總比一雙手強。

    忙活了半個月,三十條柴簾子結成,趙二奶奶幫著修修剪剪,弄整齊清爽,捆成五捆,借一輛板車,跟她一起送到鎮(zhèn)上土產品收購站。她心里忐忑,不知道能不能過關。想不到麻煩真來了,驗貨的是個中年人,解開一捆看了看說:不合格呀,柴排得疏密不齊,大洞連小洞,繩歪歪斜斜,沒成一條直線,拉回去吧,說完轉身就走。趙二奶奶追上去央求:這柴簾子結得不容易,你就收下吧,等級低點也行。那個中年人睬也不睬。兩人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把柴簾子又拖回家,趙二奶奶替她出主意說:你去找小順子,他是鎮(zhèn)里干事,土產品收購站就是他管,他說一句話,柴簾子就會收下去。

    小順子姓曹,父母死得早,孤兒一個,她父親羅老板可憐他收留了,說是到新泰百貨當伙計,其實就在她家里打雜,早上倒尿壺掃院子,吃飯時端湯添飯,還有就是跑跑打打。他比七老太小三四歲,喊她大姐,成天跟在她后邊像跟班保鏢,毽子踢溝里了,趕緊去撈,樹上知了叫得煩人,拿竹竿子攆。他爬樹特別順溜,常為她爬到樹上掏喜鵲蛋。有一回抓到一只畫眉,用籠子裝起來送給她,她一點不高興,鳥該在天上飛,裝進籠子干嘛,籠子打開,畫眉飛走了。新泰百貨撐不住崩盤,玉錦父母又先后亡故,小順子不知跑到了哪里。正陽鎮(zhèn)解放,小順子回來了,他是跟游擊隊走的,現(xiàn)在成了鎮(zhèn)里的干部,要為柴簾子的事去求他,真是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她心里不情愿,可不去不行。

    鎮(zhèn)政府大院是原來一個大戶人家祠堂,門口一對石獅子,大門開著。辦公室里沒找到曹干事,又找到他宿舍,門關著,問旁邊鎮(zhèn)干部,回答:曹干事跟鎮(zhèn)長到村里去了,天黑才能回來。她只得天黑又去。宿舍里邊煤油燈已亮,敲開門,他在吃晚飯,桌子上有一碗爛蠶豆,散發(fā)著茴香的味道,旁邊一小瓶酒。他看到她有點意外,說:剛跟鎮(zhèn)長從村里回來,鎮(zhèn)長回家去了,食堂晚飯過點,只得自己犒勞自己,喝點酒晚上睡得香,嘿嘿,光棍一個嘛。她有些舍不得他,到現(xiàn)在還沒成家呀。她把柴簾子的事說了,請他幫忙打招呼。他說:好好,這事好說,大姐你既來了,一起喝兩盅。他又找出一雙筷子和一只酒盅,搬凳子讓她坐下來。她連忙說:兄弟,你不知道呀,我哪會喝酒,一滴也沒碰過。呵,你是不會喝酒,那這樣吧,吃蠶豆,你吃一個,我喝一杯,怎么樣?好吧。她覺得自己是來求他的,得給點面子,拿筷子搛一個蠶豆說:就拿這個敬你。好,我喝。他仰頭喝了一杯。你敬過我,我回敬你,吃蠶豆呀。他喝了第二杯。兄弟,我得趕緊回去,四個孩子在家里呢。她又吃了一個蠶豆,放下筷子轉身想走。他卻說:大姐,事不過三,再陪我喝一杯,柴簾子的事就別再煩。一邊說一邊過來用手摟她的腰。她像吞了蒼蠅似的一陣惡心,這個小順子怎么變成這樣子,動手動腳的,太欺負人了,長這么大沒受過這種委屈。呸呸呸,她連吐了幾口,硬忍著沒把盛爛蠶豆的碗打翻,拔腿走出他宿舍,他楞在那兒連聲喊:大姐,大姐……

    她是個硬氣的人,不要曹干事打招呼了,回家把柴簾子一張一張攤開,喊趙二奶奶過來仔細看,哪兒有毛病哪個地方沒結好,拆掉重來,費好大勁,熬了幾個通宵,只到趙二奶奶說:哎呀,不要再折騰,差不多了,你結的再好,小順子歪個嘴還是過不了關,干脆交給我,我家送去時帶著,錢也認我,放心嗎?放心。她巴不得呢。那以后她家結好的柴簾子都是趙二奶奶帶送,錢也是趙二奶奶帶回來。

    日子一天一天地熬著,過了一年多,又遇到一個大麻煩,小女兒維冬生病發(fā)高燒,也不知得了什么病,鎮(zhèn)醫(yī)院醫(yī)生說要住院檢查,那時候有工作的人公費醫(yī)療,家屬子女也可以享受,拿一張?zhí)幏胶灳托?。她沒工作,維冬住院得自已交費,押金就一百塊,這么多錢拿不出來,眼看著維冬燒得迷迷糊糊,眼睛都睜不開,急得她眼淚直淌。醫(yī)生知道她的難處說:你家有困難可以寫報告到鎮(zhèn)上,政府蓋章押金就不用交,還可以解決醫(yī)療費用。好好。她想起了小順子,聽說現(xiàn)在當秘書,就管蓋章。去找他,上回為柴簾子的事有點不愉快,不愉快也沒辦法,去試試吧。

    她請趙二奶奶在醫(yī)院走廊看著維冬,回家寫報告,到鎮(zhèn)政府找曹秘書。秘書辦公室人很多,都是找曹秘書的,好不容易曹秘書歇下來,看到她坐在那兒等著。問她有什么事?她趕緊把報告遞過去,說:醫(yī)院要鎮(zhèn)上蓋個章。曹秘書掃了一眼說:擱這兒吧,你晚上來。她知道這個章不好蓋,勞改分子子女鎮(zhèn)上怎么能補助醫(yī)療費。還算不錯,曹秘書沒有一口回絕,晚上來就晚上來。捱到太陽從西邊落下去,鎮(zhèn)干部下班了,她又走進鎮(zhèn)政府,在宿舍找到他。曹秘書看見她說:妥了,我到辦公室去拿,你在這兒等著,這事不能讓別人知道。曹秘書讓她在宿舍里坐下,臨走把門帶了起來。沒一會兒,她忽然聽到關大門的聲音,哎,曹秘書不是去拿報告嗎,關大門干什么。她想起上一回他動手動腳的事,心里七上八下,會不會又生幺蛾子,她站起來去開宿舍門,哎呀,開不開,外邊被鎖起來,這才知道上當,想不到當年的小順子變成禽獸,竟然趁自己求他為女兒蓋章治病對自已非禮。曹秘書回宿舍來了,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急忙把宿舍里邊栓子栓起來。他推門沒推動,壓著嗓門喊:大姐,開門。她沒理睬。大姐,你報告不要了?他有些著急。當然要,可你要的不能給你。她嘀咕著,忽然看到宿舍后邊有個窗子,對著鎮(zhèn)政府大院外邊,不知哪來的力氣,走過去使勁把窗子打開,爬上窗臺,眼睛一閉跳了下去。

    那天她不知道是怎么跑回醫(yī)院的,跳窗子時腳崴了,不曉得疼,還是不住地跑,像逃離囚籠似的拼命跑,直到從醫(yī)院把維冬抱回家才發(fā)現(xiàn)腳脖子腫成饅頭。維冬沒能住院,她不知道怎么辦,只是抱著孩子哭。趙二奶奶丈夫懂點中醫(yī),不知在哪兒弄來一些草藥,熬一碗湯,一勺一勺地喂,維冬牙齒咬得緊緊的,好不容易才喂下去,天快亮的時候維冬頭上出汗,摸摸好像高燒退了一些。唔,這草藥靈呢,問趙二奶奶是什么草藥?趙二奶奶說是她丈夫在蘆葦灘上挖的白茅根。從那天起,她便帶一把小鏟鍬,每天搭船去蘆葦灘挖白茅根,灘上戳腳,白茅草難找,根埋在很深的淤泥里,一根要挖半天,累得眼前發(fā)花。挖回來洗干凈,熬湯給維冬喝。整整一個月,維冬的病才慢慢見好。

    她后來暗自慶辛,虧得自己還算機靈,躲過兩劫,沒把清白丟在姓曹的那兒。什么東西,齷齪,父親當年怎么收留他,狼心狗肺,還革命干部,卑鄙下流無恥。不知哪一天,丈夫突然回來了,算算已經二十年出頭。她已經認不識他,這么個頭發(fā)稀疏彎腰駝背的干癟老頭,要飯的啊。他去大風服刑這么多年,她沒去探過監(jiān),沒盤纏,四個孩子離不開。不過,他過去的模樣輪廓還在腦子里,崩出來了,是他,丈夫岑之風。這些日子,她聽外人傳戴帽子坐牢的有人平反恢復工作,沒有跟丈夫聯(lián)系起來,他是國民黨省黨部的,鐵板釘釘,翻不了案,現(xiàn)在竟然回來了,雖說老成這個樣子,可命還在,怎么說一家人又團圓了。

    岑之風是無罪釋放,他的歷史問題查多少年,專案組只查到國民黨省黨部檔案上有他名字,職務是文書,沒有查出什么劣跡,血債更沒有,定不了歷史反革命,又不能承認抓錯,只好一年一年地拖,直到四人幫粉碎才糾錯改判。人是放出來了,換了一個人,看見她和四個孩子,眼皮耷著,一句話都不說;整天呆呆地坐在房間里,早上坐到晚上,一動不動;外邊來一個人,聽到腳步聲渾身發(fā)抖,從來不敢出來跟外人見面。喊他吃飯得喊好幾回,吃飯很快,扒幾口就不吃了,回房間里還坐那兒,肚子又餓了,只得忍著,實在忍不住,偷偷跑到廚房抓冷飯團子往嘴里塞。晚上,她洗干凈身子在被窩里等他,以為他還是像過去從省城回來如狼似虎,可他磨磨蹭蹭半天才上床,躺下來一點動靜沒有,過一會兒竟打起了呼嚕。她用腳蹬他,爬過來跟他睡一頭,把他弄醒,還是躺著不動,沒一點要做什么的意思,氣得她一夜沒睡著,眼淚把枕巾淌濕一大片。

    丈夫成了廢人,閑在家里。有一天,她替他換洗衣裳,發(fā)現(xiàn)口袋里揣著一張蓋有鮮紅大印的公文,她識文斷字,三字經千字文念得下來,公文上寫的看得懂,上邊寫著:岑之風,經查屬一般歷史問題,予以無罪釋放,請恢復其教師工作……呵,還有這么回事,她氣得真想罵他一頓,回來后整天坐在房間里,這么大的事悶住不說,家里日子不好過,維春維秋兩個孩子插隊,家里要貼著;維夏在鞭炮廠上班出了事故,炸斷一條胳膊,呆在家里拿一點可憐的傷殘金;維冬早就輟學,跟她一起結柴簾子,日子窘得只能糊口。既然有公文可以恢復教師工作干嘛不說,她瞪著眼睛對他說:你去呀,去鎮(zhèn)政府找人,有公文,怕什么呢,膽被狗啃得了……他不吭聲,不管她怎么說,甚至罵起來,還是不吭聲,坐在那兒像木頭樁子。

    她勸不動丈夫,只得自己跑到鎮(zhèn)政府,拿著那份公文問了好幾個人,知道這事得找曹鎮(zhèn)長,曹鎮(zhèn)長就是小順子曹干事曹秘書。她猶豫了,不想去找姓曹的,可思來想去,不行呀,不找他丈夫工作恢復不了,沒有工作拿不到工資,家里日子就不好過。罷了,豁出去,什么也不顧,找吧。姓曹的不是喜歡喝酒嗎,買一包熏燒,牛胖子豬頭肉油炸花生米,外帶一瓶糧食白酒,晚上下班摸到曹鎮(zhèn)長宿舍。曹鎮(zhèn)長看她帶著東西來很驚訝:哎喲,大姐,你,你這是干什么?沒什么,你是老兄弟,請你喝點酒。她把荷葉包攤開,酒瓶蓋子扭下來。好呀,喝酒。他瞇瞇笑起來,找出兩副筷子酒杯。大兄弟,你知道的,我不會喝酒,今天舍命陪君子,陪你把這瓶酒喝了。她一邊斟酒一邊說。啊,你能喝這么多?不能喝也得喝。那你有什么事吧?事,沒事,大姐想你了,來來,干。她端起杯子一口喝干,真沒喝過酒,火辣辣的,他也喝了一杯。接著她不停地敬酒搛菜,他很爽快,一杯一杯地喝,不一會兒,有點云里霧里,說:大姐,你今天肯定有事,什么事說吧,再不說我醉了,可要……你要什么?她瞪著眼睛。我,我說了?他不敢朝她眼睛看。說吧,大姐今天什么都給你,她站起來主動靠近他。你……他有些吃驚。她把胳膊跟他纏在一起,說:喝個交杯酒。大姐,你?他往后讓著。怎么啦,你不是……我,我……他有些慌。哎,喝呀。她把滿滿一杯酒端到他嘴邊。他把胳膊掙脫開來,用手擋著酒杯說:大姐呀,剛才跟你說笑的,你打我耳刮子吧,我是混帳,不是人,不知恩圖報,姐這些年吃苦了,我不是瞎子,沒,沒幫過,那時候也,也不敢……唉,良心被狗啃得了,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從小你就那么漂亮,我是什么東西,你曉得的,我有賊心沒賊膽。大姐你到底有什么事?她從口袋里掏出公文,他接過去湊著燈光看了看,說:酒多了,看,看不清。她說:公文上黑紙白字,你姐夫沒事了,他的工作你可得上心。他說:大姐呀,既然姐夫沒事了,這回我會……兄弟,沒說酒話?她小心地把公文收起來。哪會呢,這一杯我喝,他主動把剛才那杯酒喝了。真的喝多了,哇地一聲要往外吐,她看到墻角有一個腳盆,趕緊拿過來把他扶到床邊,端著腳盆讓他吐。哇啦哇啦,把剛吃下去的豬頭肉花生米吐了個干凈,這才在床上躺下來,嘴里還在嘰嘰咕咕:大姐,我……

    那頓酒沒白喝,岑之風工作恢復了,有上邊公文,曹鎮(zhèn)長簽一行字:按此文件精神辦。成了。岑之風被押送勞改,連一張判決書都沒有,轉來的檔案里什么也看不到,那二十年牢是白坐的。文教科長安排他回中學當教師,他卻說:教師我當,不去中學,到村小學,哪個村都行。文教科長請示曹鎮(zhèn)長,曹鎮(zhèn)長說:按學問該回中學,現(xiàn)在自己要去小學,也行呀,小學不正缺人嗎。岑之風去了離鎮(zhèn)上七八里遠的葛莊小學,那兒連他一共兩個教師,原來也是兩個,一個公辦,城里人,在這兒十多年,終于等到他來頂替,回城了。另一個是民辦,除了上課,大忙還得下田干農活。學校一共四間草屋,兩間教室,一間辦公室,還有一間是他宿舍。他去了以后把一大半課程擔起來,一年級至五年級都有,不嫌多。不過,上課鬧了不少笑話,進教室不看學生,也不問,拿一年級課本為五年級講,又拿五年級課本為一年級講,教室里笑成一片,還是埋著頭講。跟學生說話輕聲細語,一句呵斥的話沒有。學生們不把他當老師,喊他岑老頭,他不生氣,脆崩崩地答應:哎。星期天留在學校不回家,寒暑假也呆在學校,沒什么事,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宿舍里。月頭把工資送回去,錢交到她手上,連口水都不喝又返回學校。大年三十她把年夜飯燒好了,他沒回去,維春去學校喊他,他說學校排了節(jié)日值班表,輪他值班,回不了家。維春看了值班表,上邊民辦教師只值一天,別的全是他名字。她氣得罵起來:當和尚了,出家無家,不回來拉倒,我們吃。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年夜飯,缺他一個,哪個心情都好不起來,沒有人肯動筷子。

    她心里清楚,丈夫呆在學校里是有話的。那一天晚上去曹鎮(zhèn)長那兒,回去身上滿是酒氣,丈夫心里能好受嗎,肯定以為自己不守婦道,出軌了。這事外邊也有人知道,傳了很多,有鼻子有眼睛,像真的似的,連趙二奶奶都覺得她有事。她又想:丈夫坐牢二十多年,自己靠結柴簾子養(yǎng)活一家五口,丈夫信嗎,會不會懷疑自已外邊還有……她身上直冒冷汗,在心里對丈夫說:我是黑是白菩薩知道,也不說什么,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井水不犯河水。丈夫在葛莊那些年,她不去看他,一回沒去過。他們夫妻不像夫妻,家不像家。丈夫突然走了,墳上連碑都沒立,就是那個緣故。

    趙二奶奶坐了一會兒,走了。她有點失落,想跟趙二奶奶說些什么的,心里有不少話,一直堵著,想說,又沒說。好多回想開口,感覺趙二奶奶不大想聽,那種眼神,不知藏著什么,只得咽回去。中午沒煮飯,也沒燒菜,小蔥放進冰箱冷藏那一層,冰箱里東西很多,魚雞蛋凍豆腐蔬菜餃子,每層都塞滿了,是維春維夏送過來的。前一天的菜湯和剩飯拿出來,倒進電飯鍋熱了熱,一小碗,吃了兩口又放下筷子,吃不下。把凳子搬到堂屋中間,燃了柱香,插進玉觀音前邊的香爐,這尊觀音是和田玉的,盤著的發(fā)髻原是一小塊碧綠翡翠,雕的很精巧。這是當年陪嫁帶過來的,一直藏在家里,用油紙裹起來,埋在里屋磚頭底下,前些年不忌諱才又請出來,仔細擦干凈,供奉在這兒。她靜靜地坐著,心里翻攪個不停,不錯,自已是有錯,那天晚上不該帶酒到曹鎮(zhèn)長那兒,喝那么多,讓自已說不清。可說到底也沒什么呀,自已是干凈的,一輩子都干凈,是為丈夫的工作才那樣的,丈夫那么想,外邊人那么說,實在讓她受不了。她不停禱告: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千里眼順風耳,我,我冤呀。她每年替丈夫上墳也要禱告這幾句。坐了好一會兒,天暗下來,飄起了雪花,像無數(shù)個精靈到處亂飛,堂屋門開著,一個一個精靈飛進來,落到地下,頃刻又沒了蹤影。她心里堵得慌,岑家祖墳去不了,不禱告那幾句心里真的很不好過。她忽然想起了碑,對,丈夫去世后沒多少日子,維春用摩托車駝回來一樣東西,方方正正的,用布套子裝著,擱在西邊小雜屋里,那肯定是丈夫的墓碑,因為她還活在世上,那塊碑不好立。行呀,今天就認那塊碑,在丈夫的碑前燒燒紙,禱告幾句,心里才會好受。

    小雜屋門上沒有鎖,虛掩著,她吱呀一聲推開,把裝著錫箔紙錢的布袋拎進去,又回頭找了一個舊瓷盆盛紙灰,打火機本來就帶在身上,都準備好了,便在小屋里尋找那塊石碑,門雖然開著,光線還是有點暗,屋里堆的都是不用的雜物,散了架子的床破板凳什么的,那塊碑是倚墻放的,看見過。屋子里霉味很濃,嗆得她咳嗽起來,好不容易才忍住。她用手在墻邊摸,呵,是這塊吧,板板正正,布套子爛了,這屋子潮濕,三十多年,布套子能不爛嗎。她的手在碑上仔細摸著,那布套子竟大塊大塊地脫落下來,碑上凹著的字摸到了,先考岑之風,怎么,旁邊還有字,什么,先妣,啊,自己名字,真的,摸到了,羅玉錦,清清楚楚,怎么把這三個字也刻上去?哪個的意思,丈夫?孩子們?她的手還在字上摸,一個字一個字地摸,慢慢想明白了,碑是孩子們刻的,丈夫走的匆忙,沒說清什么,當然要這么刻。因為自已說狠話,不跟丈夫同穴,骨灰撒掉,孩子們不好辦,碑才沒立。丈夫心里是有話的,不好說,她知道。現(xiàn)在已經這樣了,說什么也沒用,眼睛一閉,肯定孩子們做主,骨灰不會撒,那就這樣吧,什么都是命,這塊碑也該有,該立,自己也想也要也配這塊碑的。她忽然想起趙二奶奶,想起那種眼神,下回到家里來,有些話要當著菩薩娘娘的面說一說。不知怎么眼眶有些潮濕,腦子發(fā)暈,心跳得快起來,歪歪扭扭往下癱,她把兩只胳膊往前伸著,死死抱著那塊碑。外邊雪下大了,紛紛揚揚,屋上瓦片院子地下很快都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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