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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科技師范學(xué)院
李健吾先生在評論文章《邊城》里曾經(jīng)說過:“有些人的作品叫我們看,想,了解,然而沈從文先生一類的小說家,是叫我們感受,想,回味,想是不可避免的步驟?!盵1]《邊城》就是中國現(xiàn)代抒情小說的典型代表,李健吾說讀《邊城》的第一點是“感受”,正是因為抒情小說中“情緒”占有重要地位,不像一般的小說那以情節(jié)取勝,而更注重營造詩一樣的意境。抒情小說看似節(jié)奏拖沓,情節(jié)又波瀾不驚,但韻味悠長,內(nèi)涵在言語之外,所以要回味才能得其真諦。由此可知,抒情小說是以情緒推動情節(jié),結(jié)構(gòu)趨向散文化,注重營造意境的小說。
本文主要結(jié)合沈從文、蕭紅和艾蕪的作品進行論述。沈從文相信人性的美好,用文字立起一個個健康自然的真人,告訴我們?nèi)祟惖南M谀抢?;艾蕪一路漂泊卻堅持走下去,同時對人世間的哀樂抱有豐富的同情;蕭紅赤裸著面對生與死,用最美好的回憶對抗死亡,慈悲的看待愚昧和痛苦,他們在從容優(yōu)裕的文筆后有強大的心靈。
文學(xué)的永恒價值在于作者能夠看到人類悲傷的所在,對此懷有真誠的憐憫。抒情小說以情緒推動故事,注重氣氛的渲染,使得悲劇的沖擊力減弱了,悲情被拉伸,悲劇的韻味反而變得更加悠長、更深入人心。
沈從文筆下的三三在碾坊里長大,“吃米飯同青菜小魚雞蛋過日子”[2],經(jīng)歷了母親改嫁繼父去世似乎也沒有什么悲痛,作者只用一句話帶過“三三在哭里笑里慢慢的長大了”[3]。三三長成少女時,見到了城里來的陌生男子,于是暗生情愫,像所有少女一般別別扭扭的相思了一段時間。卻發(fā)現(xiàn)男子已經(jīng)病死,而他也是有媳婦的。情竇初開的少女,未曾綻放就凋零的愛情,青春里突然的死亡,這是所有人的悲哀。小說里點點滴滴的瑣事中蘊含著淡淡的悲哀,即使最終面對愛人的死亡時,也并不殘酷。最后,“三三站立在溪邊,眼忘一泓碧流,心里好像掉了什么東西,極力去記憶這失去的東西的名稱,卻數(shù)不出來。”[4]三三明明白白是心痛死了的,但是這種痛被舒緩的文字沖淡了,作者也并不將這種悲哀看重似的,這種表達讓讀者愈加替她心痛了。
艾蕪《江底之夜》寫了“我”深夜住進黑店,聽到店家商量要搶劫的故事。但整個夜晚,我內(nèi)心的恐怖情緒并不強烈,在那個不眠之夜里,主人公“偶然從板壁縫里望到江上去,外面正是一天好月色,黑油油的江水,碰在江中突出的大石上,便濺射出無數(shù)燦然的銀花?!盵5]這樣的景致使緊張的情緒變淡了。結(jié)尾,主人公將要離開的時候,驀地抬頭看到墻上掛著一張亡人像,“……分辨出兩個年輕軍人的雄健姿影……徐君陣亡于成都龍泉一役,即將此僅存之遺影,敬贈君之夫人惠存……回頭去看見孩子們和母親還在那里熱心地弄煮著南瓜,心里便禁不住黯然起來?!盵6]
故事戛然而止,這種貌似不經(jīng)意的描述帶來的是情緒的突變,故事從驚險的奇遇轉(zhuǎn)而成為孤兒寡母的悲劇,這種變化令人回味良久。在這背后是一個至善的人,他能原諒一切偷盜,搶劫,販鴉片,即使所憐之人懷著害人的心,那種慈悲卻壓倒了一切,艾蕪的文字里透出的正是這樣的一種情懷,一種對人類的真切的同情與憐憫。
蕭紅的《小城三月》與《三三》相似,同樣的青春可人,因情而歡喜,因情而消逝,只不同的是翠姨多了家族的壓力,抑郁而終。
其實無論是蕭紅、艾蕪還是沈從文,他們美好的人、事物消逝的悲憫都是相通的。這是他們對人類的情感的一種承擔(dān)。而抒情的筆法使得這種悲憫被拉伸,不再是淚流滿面的急切的同情,而是有一種把眼淚憋回心里,默默在心頭流淚的痛感,這種痛更持久也更深沉。
無論是《南行記》還是《漂泊雜記》,艾蕪寫的都是無始無終的漂泊,不像一般的情節(jié)為推動力的小說,總要交代起因結(jié)果。在艾蕪這里,起因永遠是啟程,結(jié)果就是另一次啟程,一切的經(jīng)歷都是“在路上”。從成都到昆明,從舍資到八募,從中國到緬甸,這是漂泊不是旅行,所以沒有終點,沒有目的地?!赌闲杏洝分械钠磶Я它c存在主義的味道,“我”無來由地被拋在這個世界上,伴隨著死亡的最終命運,人生似乎失去了意義,但是“我”始終堅持著一件事,那就是走,一直走下去。于是,就像魯迅筆下的過客一樣,也許會在一間小茅屋前坐下喝一杯水,也許會在茅草地打一段工,但最終都要上路。這種漂泊中有一種堅持在里面,漂泊靈魂的生命意義盡在于此——堅持走下去,堅持活下去。無論前面是鮮花還是墳,無問來由無問去路,艾蕪與筆下的“我”同心同魄地走了下去,用行走對抗生活的無意義。
與這種樸素的堅持相通的,是蕭紅《商市街》中的“我”,在一貧如洗的閣樓間里,我堅持著活下去,“我想:雪花為什么要翩飛呢?多么沒有意義!忽然我又想:我不也是和雪花一般沒有意義嗎?坐在椅子里,兩手空著,什么也不做;口張著,可是什么也不吃。我十分和一架完全停止了的機器相像?!盵7]每時每刻,“我”的生活就是在冰冷與潮濕中等待。如果說艾蕪的堅持是“行走”,那么蕭紅的堅持更本質(zhì),那時就是“活著”?!拔摇本驮谕挡煌凳澄锏膾暝谢钪?,在“沒有陽光,沒有暖,沒有聲,沒有色的寂寞的家,窮的家”[8]活著,用生命感受存在的每一個瞬間。
同樣平凡的堅守也出現(xiàn)在沈從文《邊城》的翠翠身上,那個山水中長養(yǎng)的少女,那個曾“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少女,守著渡船,等候著那個“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的心上人。用生命等待,堅守一份執(zhí)著的念頭,這念頭里有對儺送的愛情,有與祖父的親情,有擺渡的責(zé)任感,還有一份對生命的信任,相信等待會有意義。
這些作品中的堅持是默默的用力的,你看不到誰在這種堅持中劍拔弩張青筋暴露,這種用力更像是化百煉鋼為繞指柔。抒情小說家的作品中,這種無言地堅持著走下去,活下去,等下去的行為,蘊含著對生活本身的抗爭,對于生活的無聊和殘酷,生離和死別,現(xiàn)實的生存壓力的抗爭。抒情小說里盡是人生中的瑣事,而瑣屑不堪正是人類的真實生存狀態(tài),與當代的“新寫實”派不同,抒情小說家們的瑣碎中帶著詩意韻味,并用“堅持”對抗生活的無意義,他們作品中的的堅持與普通人的堅持相通,寫出了所有過著平凡生活的人的生存意義。
現(xiàn)實中總有太多的界限都致力于區(qū)別“自我”與“他人”這當然是認知自身的重要過程,但為了界定這些身份,大量規(guī)矩被“制定”出來,讓人對異族異國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仿佛與我不同就是于我有害一樣。
在艾蕪的文字里,這種恐懼感被真實親切的邊地人與邊地風(fēng)情打破,從而營造出一種無界限的自由感。在《芭蕉谷》中,一個女人帶著一群兒女久居邊地,漢人身份總是被人拿來做把柄,說她嫁了四個丈夫是不忠誠,后來就有了這樣一段對話——“‘老板娘,你們家怕不是漢人吧?’‘是哪,我們家,祖宗八代都不是漢人!’往后,有生客人,原是一本正經(jīng)問的:‘老板娘,貴處是哪里?’她便毫不遲疑地回道:‘我們是本地人。’”[9]女人的一句”我們是本地人。”解開了無盡的束縛。漢人代表各種要遵守的倫理觀念,婚喪嫁娶的習(xí)俗。當女人帶著這些規(guī)矩來到芭蕉谷時,它們變得一無是處而且格格不入。在這遠離人煙的邊地,小旅舍仿佛孤島一般,熱帶的氣候改變了女人的穿著,喪夫失子讓她不得不一嫁再嫁,拋棄漢人的身份不再意味著背叛家族,只是減少了負擔(dān)。
另一方面,民族國家界限的模糊,使得內(nèi)陸許多公認的道德準則也變得不那么清晰了。艾蕪的《走夷方》中寫到抬滑竿的苦力要在竹桿子中間灌進去熟鴉片,但在邊地大家似乎只把這作為一種苦力賺外快的手段,至多覺得狡黠,卻不會做道德、法律的批判;沈從文的《虎雛》中也寫到,祖送二十幾歲就背著五六條人命,在今天的標準來看,這絕對是罪犯了,在沈筆下這個小伙子卻是有旺盛生命力的健全的人,在軍隊里是個好戰(zhàn)士,與人相處時也是個體貼溫柔的朋友。
艾蕪和沈從文在作品中有意識地打破各種界限,寬容地看待這一切,讓邊地人的生命力更容易被人欣賞,而這正是自由感的來源。
如果去看艾蕪、沈從文、蕭紅等人的作品全集,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作品并不能夠全部歸入抒情小說一類。艾蕪,蕭紅有大量配合左翼政治宣傳的作品,與《南行記》、《呼蘭河傳》等內(nèi)容和審美觀念都大相徑庭;而沈從文寫作的關(guān)于知識分子病態(tài)心理及社會都市病的小說也不能與他的湘西世界相較。但這些作品也代表了作者當時的對于社會的認識。寫作是一種生命狀態(tài),作家一直活在自己的夢境里未必是最好的,全面的認識社會人生才是更寬廣的路。
雖然三人可以劃歸在“抒情小說”名下,但是三人的不同之處還是顯而易見的,艾蕪的精彩在《南行記》《漂泊雜記》之中,中長篇的《江上行》《鄉(xiāng)愁》《一個女人的悲劇》等則要單薄遜色的多了,前者每篇篇幅都極短,幾乎速寫一樣,人物定格在路上的瞬間,極有神韻,勝在干凈簡潔,后者在同類題材中并未充分體現(xiàn)出抒情小說的風(fēng)味。沈從文的文字更豐滿一些,韻致更濃,像水一樣滋養(yǎng)人心,豐沛感人,又是一種美。蕭紅作品整體數(shù)量與前面兩位相比較少,精品并不多,但一部《呼蘭河傳》確實使他她有了“孤篇蓋全唐”的氣度,她文字稚拙,天然形成一種詩境,是不可多得的抒情小說家。永恒的悲憫情懷,堅持下去的意義和無界限的自由感,是艾蕪,沈從文和蕭紅作品中共通的,三人是抒情小說流派的代表人物,他們的作品使抒情小說的世界更加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