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莉
一
小荷好像知道什么是“死”了。死就是沒有了,她沒有奶奶了。她躺在奶奶睡過的床上,枕頭上還有奶奶頭發(fā)的氣味。煙火的氣味,年代久遠的氣味,她哭了。
小荷穿著奶奶納的鞋底,繡的鞋面,像是奶奶攤開了手掌,托著她走路。她真替奶奶疼,裹緊了被子,又哭了一回。
二
嬸子揚起鐵锨來,揚言要把小荷拍死在石榴樹下,給石榴上肥。小荷是真怕了,但是她竟走向前一步,她一向前,嬸子就后退了一步。咦,這個黃毛丫頭。
從這個院子里滾出去!嬸子朝奶奶吼。奶奶沒有一句話,她低著頭剝蒜,蒜真小,奶奶捏著,奶奶掰開,奶奶一層一層剝掉皮。蒜上有疤,黑的,跟奶奶的手一個色,奶奶把疤摳掉了。奶奶的指甲又硬又黃,還有一道道隆起的紋,奶奶用它擇菜葉、搓麻繩、穿針引線、給小荷撕開糖紙、撓癢癢、揩鼻涕、梳辮子,現(xiàn)在它是大蒜味的。
在奶奶裂了縫布了塵的小飯桌上放著一個豁了口的藍邊粗瓷碗、一個小鋼碗還有一對描著粉桃花的淺口盤子。藍邊粗瓷碗是奶奶的,里面盛玉米糊糊粥和刀削面片。奶奶的牙都掉光了,剩下的四顆牙像黃石柱一樣細細長長杵在那兒。小鋼碗是從一個舊飯缸子上取下來的,那是一種三層的飯缸,上面一層是個碗,也就是桌子上擺的那只,中間是淺口的圓柱盤,下面是個大圓體帶把粗缸子,盤和缸子都尋不著了,留下來的碗是小荷的。小荷淘,總是打翻飯碗,掉在地上的飯可以喂給阿黃,碎了的碗阿黃可不吃,于是這碰不碎打不破的小鋼碗就是小荷的專用飯碗了。奶奶說:“瓷碗鐵碗金飯碗,比不上我家小鋼碗。”鋼要比金銀珠寶洋氣多了,奶奶希望小荷成為一個洋氣的鋼飯碗姑娘。粉桃花盤子里的菜也不過就那么幾樣:豆芽燴粉絲、小蔥拌豆腐、雞蛋煎豉豆、豬油小白菜、平菇炒西芹,沒有肉。奶奶極少買肉的,賣肉的良叔論輩分叫奶奶大嬸子,總要多給幾兩再送些剔揀下來的肥雜。奶奶覺得面子真大,拎著肉拄著玉米稈拐一路笑瞇瞇回來。小荷一聽門閂響動,跑上去迎,奶奶望一眼水臺上洗好的韭菜,揚了揚手里的肉,今天管夠兒!
那通常是三嬸回娘家的時候。三嬸生了個兒子,大小荷五個月。三嬸跟三叔是在磚廠好上的,挺著大肚子結的婚,婚前小荷的爺爺就死了,只給家里留下一間新房。新房給小荷的爸媽結婚用,再也沒有多余的錢再蓋,新房欠下的債還有一屁股,為了還債,小荷的爸媽在小荷四歲的時候就去上海打工了。三嬸一家就只能和奶奶擠在一個院子里,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可是三嬸一定要讓人在這樣沒辦法的事里想出什么辦法來。
大小荷五個月的明子就成了小荷的哥哥,但三嬸不讓明子跟小荷玩。三嬸從地上撿起一根木棍,哧啦在地上劃一道。本就不大的院子,能留給小荷的地方就更少了。
吃老不死的,喝老不死的,有本事生個帶把兒的。你們高墻大瓦享清福,欺負我苦命的小狗窩,還要留這么個小東西在我這礙眼。
小狗窩,三嬸管自己住的地兒叫小狗窩,那不是罵自己是狗么?小荷不吱聲,默默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在她小小的年紀里已經因為三嬸裝下了一些疑惑。
罵給小荷爸媽聽的。三嬸真傻,小荷的爸媽在上海呢,幾千里路,哪聽得見她罵。奶奶耳朵早聾了,也聽不到。明子聽得到,明子蹲在石榴樹底下,將他贏來的玻璃珠一顆顆往杏樹這邊扔,“嗖”飛過那道用盡了力氣劃出來的線,啪一聲落在杏樹底下,明子再跑過去撿回來,孩子的時間總也用不完,每天明子就以此為樂子。小荷在杏樹底下呢,一顆玻璃球也沒打著她,都落在她腳邊了。扔得真不準。
奶奶剁碎了肉,切了韭菜,一紅一綠,真好看。案板上就是小荷的饞,奶奶把一紅一綠拌到一塊去,倒點香油,撒點鹽、花椒粉、蔥花末。哎呀!真美味。
奶奶包餃子,小荷也包餃子。奶奶用餡鏟子挑一朵餡,小荷用餡鏟子鏟一坨餡。奶奶看見了,就吼,哎喲!快把你賣給殺豬的!小荷撥下來一點,把那搟得圓薄的皮一對,兩頭往里一斗,一皺皮,一捏實,耳朵一樣的一個大脹肚餃子,真帶勁兒。奶奶包的呢,小巧玲瓏,是個貓耳朵,一道道褶,很漂亮。數(shù)一數(shù),三十個,奶奶吃二十個,小荷吃十個。
灶屋里的水,咕嘟嘟開了,頂著鐵鍋蓋,一浮一浮的。撲棱棱,一群小白鵝下了水。坐在院子里,吹著晚風,等。奶奶的蒲扇扇過來扇過去,蚊子嗡嗡地被趕到這一邊又被趕到那一邊,休想碰小荷一根指頭。約摸過了一會兒,奶奶的手扇得酸了,起身添一次水,再等第二次咕嚕咕嚕,餃子熟了。小荷跑到屋里去拿藍邊粗瓷碗和小鋼碗還有一小碟石臼搗的蒜泥。鍋蓋一掀,撈上一笊籬,放進藍邊粗瓷碗里,再撈一笊籬放進小鋼碗里。一數(shù),咦,咋俺的碗里是15個哩。奶奶說,快吃快吃,吃了這碗,就趕上明子高了。小荷就夾起一個,吹一吹,咬一口,燙得一哆嗦,再吹一吹,小口咬一下,真美味啊。
當然,三十個餃子,奶奶只吃十個,小荷吃六個,頂多吃七個,剩下十三個總是留下來的。早上明子從他外婆家回來得很早,三嬸不做早飯就要去磚廠趕工,總會打發(fā)明子到奶奶屋里。奶奶在黑瓷盆里挖一小勺奶油白的豬油膏,放進早已在火上干熱的鍋底,豬油膏慢慢化了,油熱了,噼噼啪啪濺著小油星。奶奶把扣在桃花盤子里的十三個餃子倒進鍋里,煎得黃澄澄的,一個個小金元寶一樣,光亮奪目,鏟進桃花盤里,成了三嬸和明子都滿意的早餐。小荷也滿意,可是小荷只能等著奶奶再倒一舀子水在鍋里,下一把掛面。
奶奶從桃花盤里夾三個金元寶放進小荷的鋼碗里,明子不講話,只悶頭吃。吃了兩個,明子問:奶奶,我想吃掛面。我在姥姥家吃了餃子了。
真吃掛面?
嗯,吃掛面。
八個金元寶填滿了小荷的鋼碗。
鋼碗一下又空了,八個金元寶進了青邊粗瓷碗。
奶奶,我也吃掛面。
奶奶牙掉光了,煎得餃子硌得牙花癢,你吃。
三嬸過來了,一個金元寶進了肚。
嗯,還是豬肉香,羊肉膻啊。
又一個金元寶進了三嬸的肚子。
明子,你不吃啊,那掛面有啥喝頭,喝了掛面好攢一泡尿是不是?咋吃你姥姥家的不知道省下嘴。
小荷,你奶奶真疼你,豬肉餡餃子怎么也沒能把你喂肥了。
說話間,小荷的鋼碗空了。
空了,掛面也熟了。三嬸把手里的碗遞過去,奶奶給三嬸挑了兩大筷子面。給明子夾一筷子,給小荷撈一筷子,奶奶的碗里只有面湯了。面湯泡鍋餅就咸菜,鍋餅真硬,咸菜真咸。
小荷想,明子真可憐,有這么一個媽。
小荷又想,自己也怪可憐,沒有一個媽。
不是沒有媽,是沒有一個實在的,天天能見著的媽。
可是爸媽怎么還不來信啊?都走了那么久了,怎么也不寫信給小荷。
三
小荷的媽和爸在杏樹剛冒花骨朵的時候走了。去了上海,能賺錢的大城市。人走了家就不能稱之為家了,只能叫房子,房子不大,有個小院子。院子南墻邊有個秋千,秋千是爸爸專門為小荷搭的,那上面有小荷諸多的夢。
夢里有爸爸,站在小荷身后,兩只手握在秋千繩上,一推,就把小荷推上了天。摸得到樹葉、風和云彩。
爸,上海在哪里?
上海在南邊。
那就往南邊飛。
好,往南邊飛。
爸爸帶來了很多新鮮玩意兒,火車、飛機、輪船。它們在地上、天上、水上連接著一條路,這一條路通往上海。小荷的爸爸媽媽是坐火車去的,他們帶著新翻曬的被褥一路南下,朝著生活那點明明滅滅的希望,乘了幾天幾夜的火車,白晝黑夜交替著,像蠶吃桑葉,使爸爸媽媽單薄消瘦了。
爸爸,火車上怎么屙尿?
有一個小房間,一個白色的掏空了的椅子,坐在上面,一點也不費力氣,火車哐當哐當,搖啊搖。舒舒服服一通,有個按鈕,一按,嘩啦,就干干凈凈了。
是機器人椅子把臟東西都喝掉吃掉了嗎?
對,像一條長蛇,很長很長的肚子,肚子里有好多這樣的小房間,像你的胃。
小荷摸著自己的肚子,覺得挺有意思。
爸爸,我不是長蛇沒有機器人房間,所以你不能在我的胃里屙尿。
爸爸笑得直不起腰來,呼啦,把秋千遠遠地蕩出去。
嗚呼!
爸爸的腳下堆滿了行李,他揉了揉發(fā)酸的膝蓋,扭了扭僵麻的腳腕。
車窗外的風景在換,媽媽望著這風景的眼皮已經沉重了,櫻花粉的碎花棉襖里還藏著小荷一根金黃色柔軟的頭發(fā)。而小荷投在懷里蹭來蹭去的熱乎已經涼了,淚痕也干掉了。
黃毛丫頭,媽媽常這么叫小荷。
小荷也這么叫阿黃。阿黃是一只黃色貍貓,很胖很老的一只懶貓,是奶奶養(yǎng)的。阿黃呼呼嚕嚕睡覺,比爸爸打呼的聲還響。
把小荷也帶上吧,媽媽。
媽媽是要去給小荷看看那個地方好不好玩,有沒有毛猴。要是個很好的地方就來接小荷。
還要接上奶奶,我們一起住,住在一起。
好,住在一起。
媽媽的手攥著小荷的頭發(fā),用手指捋成三縷,編成麻花。編完一邊,再編另一邊。
辮子編好了,扎上兩朵絨花。
真俊!
上海到了,車緩緩地停了。疲憊不堪的人仿佛并不急著從車上下來,對那擁擠的、臟亂的座位還有那么些留戀。爸爸身上掛滿了行李,而媽媽把饌埔一條街都帶在身上了——王胖子芝麻酥餅、大鏊子煎餅、麩米醬豆子、咸菜疙瘩還有腌香椿芽。奶奶把能塞的地都給塞滿了。到那里人生地不熟的,不比在饌埔街坊四鄰有照應,聽說大城市里問個路都是要花錢的。沒有比上海更大的城市了,小荷想。
那是什么地方呢,小荷想,問個路都是要花錢的。小荷沒有錢可是小荷卻常常問路。奶奶上了年紀腿腳不吃勁兒,有時候哪家紅白事要去隨禮,往往是派了小荷去的。紅事隨喜禮小荷總是搶著去,禮送到新家最好。鎮(zhèn)上年輕人的房子都要氣派些的,在兒子十四五六的時候家里就給相中一塊地,先打好地基圍好院墻,在里面種菜養(yǎng)雞早早就利用起這份給兒女留的好來,慢慢攢錢,一點點建,按著年頭上最時興的樣子,高墻厚瓦寬門大院建起來,兒子就該領媳婦回來了。鎮(zhèn)上的房子就開始像水紋一樣一圈圈往外擴,鎮(zhèn)中央的是老房子,往外一圈一圈圍著新房子,像是烙煎餅一樣,一圈一圈將鏊子一樣的鎮(zhèn)糊抹成了心老外嫩的一張餅。小荷特別喜歡走得遠一些去看新房子,新房子里什么都是大個兒的,都是新的,喜慶的門一推開,就是迷人的新世界。
去新房通常是巴問著路去的,因為是要到一個美麗的地方看新鮮的景,所以一開口說話都是甜的。爺爺,三順叔叔的新房是哪間?
東頭那個綠鐵門,貼喜字兒那個,數(shù)他們家那門口抹得亮堂,下雨沖一條街也濕不了他們家院子。嘖嘖,都忙著呢。
三順的爹娘都在院子里忙,哪里都是用心拾掇過的,連院里的紫薇樹,紫薇底下的那畦韭菜都要比往日里鮮亮些,紫得亮汪汪,綠的也亮汪汪。來了人,哪怕是個孩子,也撂下手中的活兒,鄭重以待,在那衣服上蹭兩下手忙迎進門,一臉春風一臉福。先問家里的奶奶身體好不好,再問爸媽可來過信沒有,還問小荷早上可吃過飯了。小荷把兜里捂了一路的紅包遞上去,從他們的手里接過喜糖喜煙喜餅,道謝,回去的一路從嘴里到心里就更甜了,心情也明媚得像春日里燦爛的花。
白事的喪禮,是奶奶不愿意去送,所以就派小荷完成任務。棺材里躺著的人和奶奶差不多年紀,一起到田里撿過麥穗,一起拉過家常,這些人吃過她種的菜,嘗過她院里的杏。這一會兒,就要隔著棺材,連看也不給看了。奶奶說,小荷,你去翠翠她奶奶家把這刀紙送去。我今天關節(jié)疼得動彈不了,肯定得變天下雨了,我去不成了。幾步遠的路,小荷磨磨溜溜貼著墻根踢著石子走??蘼暱偸谴似鸨朔劂@進小荷的耳朵里,門口的柳枝松枝綁著長長的黃帶子飄啊飄啊,進進出出的人披麻戴孝,院子里亂糟糟的,鍋碗瓢盆,青布黃紙、翻飛麥秸灰還有掛著淚痕的臉,都亂糟糟的。翠翠的爺爺坐在黑色的大水缸旁邊像坐了幾個世紀一樣,看著真難受啊,說不出來的一種難受,但是小荷多少懂得這種難受。阿黃死了小荷肯定也會這么難受,那奶奶呢,奶奶死了,即使是到了天堂過更好的生活去了也不能讓小荷不難受,她想讓奶奶永遠陪著她活著,但那應該是很遠的事,遠到小荷不敢再想下去。
四
上海來信,奶奶不識字,三嬸也不識字,小荷和明子識不了幾個字。就得請英俊來讀信。英俊是饌埔中學的初二學生,學習成績不好,籃球打得好。別人到學堂里去學習是奔著考高中上大學,英俊去學校純粹為了打球,因為只有學校里才有籃球筐,才有同齡人,有人陪著他打發(fā)多得用不完的無聊時光。英俊的聲音很好聽,會講普通話,播音員一樣。在小荷看來這是很難的,一開口,喉結一動一動的,怪好玩。英俊好像不怎么喜歡小荷,他抱著籃球來,和明子在院子里玩會球,球朝著小荷飛過來了。英俊說,小荷,接著!小荷嚇了一跳,?。¢W身躲掉了。那球咣當一聲掉進茅房去了。三個人傻了,英俊的臉都綠了。奶奶用撈魚的網兜把球撈上來,放在水管底下一遍一遍沖。英俊責怪著,你就那么怕球嗎,它又不是炸彈。小荷站在水管邊,覺得很羞愧,水花濺濕了她的鞋子,她用刷子和洗衣粉把籃球刷成了一個白色的大泡沫。泡沫在陽光下碎了,香氣四散,是香水百合的味道,即使這樣賣力,也沒有使英俊消氣。
我們在黃浦江邊的一個碼頭上找到了事做。每天可以看見很多船,都是那種大貨船,一船一船的貨運到碼頭上來,我們就幫著卸貨。麻袋雖然沉些但是給的錢還是挺多的。在江邊干活,白天夜晚都很熱鬧,晚上燈火通明就更好看了。我想哪天也和紅菊坐船游一趟黃浦江,輪渡兩毛錢一趟很方便。我們知道,在碼頭干不長,聽說有個冰箱廠要招人,我們打算去試試,紅菊為了這事還專門去燙了頭發(fā),看起來像城里人了。
奶奶笑,小荷也笑,手濕乎乎的,褲腿也濕乎乎的,整個腦中的念想也被黃浦江的水弄得濕乎乎的。
不要太節(jié)儉,你年紀大了,小荷又是長身體的時候,逢集的時候菜要多買一些,個把月也得買些肉吃啊。雞蛋不要攢著全賣掉了,留些自己吃。更不用擔心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彼此能照顧,你和小荷也得好好過。等天冷了,我們就回去,連過年的衣服也給你們買好。人家說了,上海的衣服新潮些,我們買的是又便宜又新潮的。
英俊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了,他把手里的信紙一揚,眉一挑,小荷,有新衣服穿哦。小荷不好意思了,想著籃球的事,穿新衣服的開心就弱了幾分。
籃球在明子手里轉來轉去,他坐在小馬扎上,百無聊賴。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句:二伯有沒有提到我?
得讓兩個小孩子好好處,大人的事情,跟孩子沒什么關系。孩子還小,在一起玩,明子到底是小荷的哥哥,都是一家人,不要讓人家笑話。
小荷的嘴一噘朝明子瞅了一眼,明子笑得露出了缺了兩顆門牙的牙花。明子的兩顆門牙都在石磨底下。農村里說小孩子換牙的時候,牙要想長好,上牙要扔進石磨底下,下牙要扔上房頂,這樣牙才不歪,齊整好看。沒有門牙的明子看起來弱弱的甚至有一股傻氣。
奶奶對明子說,這不都提著你了,說你是哥哥要對妹妹好,讓著妹妹。
小荷一把抓住奶奶的胳膊,搖啊搖,誰稀罕,誰稀罕。我到上海去,帶著你,不帶他,不帶他。
英俊倒是很喜歡明子。我看你這個妹妹就是個嬌娃娃,連只球都嚇得半死,到上海去還不得嚇得跌進黃浦江喂魚去。
明子沒忍住,噗嗤一聲笑露了風。小荷的瞪眼緊跟著去了。
信里寬心的話是支撐奶奶在這個小院子里好好生活下去的希望。她想兒子兒媳畢竟出去了,總比從生到死待在這個地方種地強。也沒有那么多地去種,坐吃山空是要不得的,人往高處走,遠處走,不能祖祖輩輩困死在這個地方。小荷也得好好聽話,往高處走,往遠處走。
英俊讀完信,正襟危坐,不怎么看好這一家人的賺錢大計劃。奶奶,你讓二叔回來吧,他去上海只能給人扛麻袋當個苦勞力,血汗錢掙那么一點,是老板的九牛一毛,干脆回來,二叔不是書讀得好嗎,人都說他是個秀才,回來教書也行,做買賣也行,就在自己家門口,地也可以種,一點不耽誤事兒。競選個村支書,帶著全村人干啊,辦廠子,搞建設,他不是那個干力氣活的。
英俊跟大人一樣講話,小荷呆了,明子也呆了。
奶奶不呆,你小小年紀都懂得這樣的道理,我一大把年紀了怎么會不曉得。但是這得讓他自己明白,我管不了,小孩都大了。連你都不讓你娘管你,你二叔孩子都在這了,我還怎么管。
奶奶,我不一樣,我不是讀書的料,我搞不了學問。我有自己的打算,先考個體校,到十八歲了我就當兵去。
十八歲,對小荷和明子來說還很遠,長大這件事也還沒有到來。但是那種人生夢想的話題,總是能夠引來一些沉默的思考。
爸爸,很辛苦吧。奶奶也很辛苦,不識字的三嬸,忙得不見面的三叔,還有英俊都很辛苦。只有小荷和明子還可以輕松一些,但是每天的算術題和生詞抄寫也夠煩人的。
要說這院子里,閑著不動的,就是那棵杏樹和石榴樹。一聲不響的,并不吃飯也不喝水,不哭也不鬧,該長葉子長葉子,該暴花骨朵暴花骨朵,該結果子結果子,就是不結果子,小荷也不會怪它們,至少還可以乘涼避暑,有一塊小小的濃蔭和滿樹悄無聲息的芬芳。如果沒有樹,小荷的小椅子要往哪里放才最合適呢,哪里都不合適,只有杏樹底下,挨著那樹干樹根,才是合適的。
劃開了石榴樹和杏樹的那道線,沒能隔開小荷和明子。茅房在三嬸那邊,小荷和奶奶不能不上茅房啊。水井在奶奶這邊,三嬸和明子不能不喝水。明子到奶奶屋里來,小荷的那些小玩意都裝在一個酒盒子縫成的紙斗里。明子觀察這些小玩意,有塑料哨子、糖紙、玻璃珠子手鏈、花卡子、美少女貼畫、木頭小人和蝴蝶花的干花瓣。花花綠綠的,曾經沒惹明子注意的現(xiàn)在卻一下子閃亮了明子的眼,小荷是和他不一樣的——白白的、粉粉的臉蛋,嫩嫩的小手,還有淡淡的棕黃色的頭發(fā),星星一樣的眼睛,連眼睫毛也是卷翹的,忽閃忽閃地如蟲兒飛。哦!小荷,是我的妹妹,和我一樣是這個家里的人。多招人喜歡呀!在那樣一個尋常的夏日下午,想起站在水池邊認真洗刷籃球的小荷,明子下決心要對她好。
奶奶說,明子,你可不要碰小荷的東西,她連個小線頭都記著的,到時候瘋丫頭病一犯,我可搞不好她。明子確實想從那美好的紙盒糊得樸素而精致的紙斗里拿走一樣什么作紀念,但他知道這都是她的寶貝,一些撿來的卻在這個紙斗里變得不一樣的東西。
小荷從來沒能到三嬸的屋里去,她無從知道那間屋子里盛放了三嬸和明子怎樣的生活,她也不好奇,因為在她看來與自己無關的,并不見得都神秘。吃飯、睡覺、聊天就在一間屋子里,踏進那個門檻一切生活就一目了然了,三嬸的氣也有她的道理。小荷知道三嬸不過和她一樣想要一個規(guī)矩齊整的家。
五
英俊哥哥的那些話,讓小荷多少明白了一些道理,她揀自己能夠聽明白的來聽,大體拼湊出一個意思,爸爸是個盡管特別努力特別吃苦卻沒能完成自己夢想的人,英俊是那個看起來一點也不懂事卻一定要完成自己夢想的人。上初中的英俊不單單只知道玩籃球。他有一個大志向,要去當兵。當兵多么光榮又多么危險,如果要打仗了,英俊就要上戰(zhàn)場,他不怕死??墒牵『膳滤?,她連不小心被草葉劃了手都疼得想哭,要她上戰(zhàn)場要她死,她真是害怕。
我爸媽不理解我有什么,他們一輩子待在這個小地方老以為外面的世界有多好。我會出去,可是我一定會回來的。
你為什么要回來?
回來,讓鄉(xiāng)親們都過上好生活,讓男孩子都能有地方打籃球,讓明子家住上好房子,讓你和你奶奶天天有肉吃。
??!這是真的嗎?
在那棵杏樹下,小荷望著眼前的英俊,有了一些想法,在男孩們、男人們的世界里總是要一個結果的,小荷現(xiàn)在還沒想過自己要什么結果,但她知道奶奶給她用那個鋼碗吃飯,就是盼著她能有一個好的結果。
六
小荷想了一遍奶奶,也想了一遍明子和三嬸。好多事在她的腦海里留著一個單單純純的印象,真快樂,真好啊??墒乾F(xiàn)在,小荷要同它們告別了。讀信的人走了,寫信的人回來了。小荷想,幸虧還有明子,明子和她共同記著,明子幫她記著,不然在這世上,奶奶受過的苦就沒有什么依據(jù)。但是現(xiàn)在小荷是不會說的,明子更不會說。等我們長大了,有了好的結果,再說吧。
哭得最厲害的是三嬸,伏在棺材上,哭暈了過去。
別人勸,知道你和婆婆關系好,一個院里住了七八年了,婆媳相互照應。也別太傷心了。你婆婆給你們省事呢,得了這樣一個病,走得匆匆的,好不讓你們跟著受累。你寬心啊,你也委屈了。
爸爸媽媽為奶奶買的新衣服奶奶只能穿給爺爺看了,奶奶有十年沒有見爺爺了,怎么能不想。
小荷和明子在大人的指揮下一會磕頭一會燒紙,忙得顧不得哭了。
送殯的隊伍長長的,黑色陶瓷盆一摔,抬起棺材就要送奶奶去墓地了。明子能跟著去送奶奶,小荷不行,小荷是女孩子,女孩子不能去那種地方,在饌埔從來沒有女孩子可以跟著去那種地方。
小荷很聽話,沒有鬧,小荷想,明子替她去吧,有明子就好了,明子和她是一樣的。
小荷回到院子里。今后,她沒有理由再來了。
人來人往把三嬸劃的那道線踩沒了。
石榴看見小荷,啪啦一聲,咧開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