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想白云外（外一篇）

劉中

該去趟蘇州了。

打發(fā)完公務，再次踏上蘇州之旅。在蘇州老城區(qū)北寺塔附近，找一家客棧，小住十日，一個人靜悄悄地在這座古城，發(fā)發(fā)呆。

人到中年，越發(fā)喜歡這個城市。與其他經(jīng)濟發(fā)達的古城相比，蘇州保留了更多值得保留的東西。一邊是高新區(qū)時尚高端的跨國大企業(yè)，一邊是文氣十足的老城區(qū)。有人說，蘇州是一個隱逸的文化市場，蘇州過去才子狀元多， 但在政治上影響特別大的人物不多，這里的人骨子里還是文人，在復雜的官場過得并不如意，常常在“拙政”之后，把靈性和智慧付諸于山水園林，物化成一個個精神綠洲，余生過得活色生香。盡管時代變遷，他們的后人也或多或少保留了一些文人遺風，在這里待久了，也免不了受其陶染。

在老城一隅，住著李先生。

他是安徽人，客居蘇州三十年，從事文玩收藏。第一次無意走到這家古玩店，就被這里的陳設深深吸引。在一間三十多平米的屋子里，滿屋子的寶貝，大多是明清時候的古籍善本，仿佛穿越到舊時吳門。因為彼此愛好書畫，我們一見如故。他完全不像有的古玩商人功利性的推銷，而像一位蘇州的文化使者，或者明清文化研究專家，一杯上好的碧螺春，聊開了一段文化往事。

李先生從事收藏的緣起是沈復的《浮生六記》。

李先生說，這本書吸引他的，既有沈三白和蕓娘“陪你立黃昏，問你粥可溫”的愛情故事，又有江南文人官宦的精致生活。

明清的江南文人，把對官場的失意，人世的滄桑，統(tǒng)統(tǒng)打包進園。 “大隱隱于市，中隱隱于林，小隱隱于朝”。他們幾乎告別了陶淵明田園式的孤獨歸隱，在煙火氣十足的鬧市開辟一塊“自留地”，分山裁水，蒔花弄草，模擬自然界的江河湖海、溪澗池潭，一窗一景，四時佳興。出門即鬧市，歸來即深山，與這些無用的長物廝守到老，人生何不樂哉。

在《浮生六記》中，沈復在“閑情記游”一章中記敘了造園種植的細節(jié)。

以老蓬子磨薄兩頭，入蛋殼使雞翼之，俟雛成取出， 用久中燕巢泥加天門冬十分之二，搞爛拌勻，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曬以朝陽，花發(fā)大如酒杯，縮縮如碗口，亭亭可愛。

意思是為了長出優(yōu)質(zhì)的蓮花，他們把蓮子兩頭輕輕磨開，然后把它放進生雞蛋里，用泥糊上，再把它放到母雞腋下孵化，加入中藥天門冬，爾后拿出來種到花盆里。這樣培育的蓮花狀如酒杯，枝蔓勁健，易于成活。

沈復是一個家道中落的讀書人，他無法與那些有錢的仕宦比闊。但在瑣碎平淡的生活中，他們把有限的資源擴大為無限的意趣，把生活活出儀式感，崇尚魏晉士人生活，不愿被凡俗之事擾了興致。

蘇州文人的朋友圈有個規(guī)矩，即“四忌四取”?！八募伞保号笥丫蹠烧劰倩律w、公廨時事、八股時文、看牌擲色，有犯必罰酒五廳。有四?。嚎犊浪L流蘊藉、落拓不羈、澄靜緘默。

有一段沈三白和朋友玩耍的描寫：

是時風和日麗，遍地黃金，青衫紅袖，越阡度陌，蝶蜂亂飛，令人不飲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擔者頗不俗，拉與同飲。游人見之莫不羨為奇想。杯盤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臥，或歌或嘯。

為了考察《浮生六記》中真實的生活場景，多年來，李先生騎著自行車跑遍蘇州的每一條街巷水網(wǎng)，最終在滄浪亭落腳。沈復和蕓娘的故事就在滄浪亭旁邊。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公元1044年，宋代文人蘇舜欽在蘇州吳越貴戚孫承佑廢園的基礎上修建園林，取名“滄浪亭”，并以散文《滄浪亭記》記之，記述了作者發(fā)現(xiàn)佳地、建亭、游玩的過程，以屈原的“滄浪”抒發(fā)了作者官場失意的憤懣之情。沈復與蕓娘常在此泛舟。

如果說，年輕時的他被沈三白描述的青春與愛情吸引，中年的他更加理性和成熟。厚厚的圓框眼鏡里透著江南人的靈秀與精明，在追尋的過程中，他對蕓娘的服裝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于是以此為起點收集明清江南女子的服裝，經(jīng)過多年的收藏，現(xiàn)在在蘇州辦了一個明清服裝博物館。在這座古代鹽商留下的宅邸，李先生一人躺在庭院的藤椅，空氣中彌漫白玉蘭的幽香，夫人奉上新茶，昆曲《牡丹亭》咿咿呀呀纏纏綿綿，一杯茶，一把扇，對著一件衣服的盤扣，可以端詳半天，任天上云卷云舒。

在蘇州客居多年，他們這些為了生計買賣文玩的人，也生長出質(zhì)樸文心，一種雅士情懷。說到得意之時，他翻搗出壓箱底的明人字畫。他說，你是懂字畫的人，你看看，晚明文人字畫多么清雅，一點匠氣都沒有。一看就是用上等的老墨條，一點一點加水研磨，不急不躁，書寫時從容不迫，寫出的字才這么文氣，不激不厲、風規(guī)自遠。第一次和明人原作接觸，但見這歷經(jīng)數(shù)百年的精致手卷，仍然散發(fā)出淡淡的墨香，泛黃的宣紙上筆道游動的軌跡清晰可見，牽絲映帶，起承轉(zhuǎn)合，活靈活現(xiàn)，真應合了那句“見字如面”。在醉心于古人佳作之時，李先生不無慨嘆，他說，今人為什么感到怎么習字作畫也不如古人，原因很多，最主要是太急太功利了，董其昌一幅小畫要畫好幾天，今人一個小時就搞定。展廳里那些動輒六尺八尺“鴻篇巨制”，視覺沖擊力確實很強烈，但缺少了傳統(tǒng)溫文爾雅的內(nèi)涵。

在離店鋪不遠的蘇州博物館，那里的展品他如數(shù)家珍。他說，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你看展柜里的展品，每個朝代文化傳統(tǒng)都在流失遞減，現(xiàn)在有些所謂了不起的大師，其小楷還不如過去賬房先生的水平。

在他圓框眼鏡下深深的皺紋中，有一絲絲說不出的遺憾和無奈。

沈三白說，世事茫茫，光陰有限，算來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競短論長，卻不道榮枯有數(shù)，得失難量。若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優(yōu)游泉石，如滄浪亭、蕭爽樓之處境，真成煙火神仙矣。

告別李先生，已是掌燈時分。李先生說，這一別又不知何時能見，為我留一副字吧，我不能推脫。寫什么好呢，靜謚的月色，清清的荷塘，如此文心妙境，盡在心領神會中。

于是，題寫了一副：“空到色香何有相，若離文字豈能禪”。

經(jīng)生

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也不需要別人去了解他， 我們只知道他是一位唐代的經(jīng)生，且就叫袁生吧。

在星光燦爛的大唐王朝，經(jīng)生是一群默默無聞的手工匠人，知道他們的人很少。

袁生來自廣陵郡，在陽關眾多經(jīng)生中，他是最不起眼的一位，瘦小的身軀，飄拂的衣裾，掩蓋不住他奔騰的內(nèi)心?；叵脒^去搏取功名的日子， 這位富家公子從小謹遵家訓，以光宗耀祖為終極目標，飽讀詩書，兀兀窮年，練就了過硬的文字基本功。然而，在一次參加進士考試中，要求考生以“西域論疏”為題縱論大唐治國之策。袁生在黑黢黢的考棚里待了一天之后，將筆頭咬得稀爛，當什么鳥官！空洞的八股還不如來一次徹徹底底的壯游——仗劍走西域。

在當時是一種何等的絕決之舉。十年寒窗，一朝中舉，天下讀書人的期盼在不久的將來就要成為現(xiàn)實。 進士門第牌匾下的榮耀，絕非今日清華北大堪與比擬。

父母哭紅了眼，怎么規(guī)勸也無濟于事。他的父母不會想到， 在星光輝耀的大唐王朝，不但有鯉魚躍龍門的光彩照人，還有詩和遠方。

李白無異于他們那個時代最亮的星星。

游俠李白颯沓而來，他的雙腳和詩筆生動了大唐的山水，也豐滿了袁生他們這一代人的夢。少年夢想有一天能脫離家族牢籠似的羈絆，能像詩仙太白一樣仗劍去國、辭親遠游。

從江南到西北大漠，越走越奇崛，越走越寒涼。他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到哪里停駐。

邊關冷月照在陽關的城堡，塑風吹拂著獵獵的大纛，一支胡曲飄揚在烽火臺那邊鳴響。

在古堡的一家小小客棧，貯滿清油的燈臺畢畢剝剝發(fā)出聲響。袁生梳理了散亂的發(fā)髻，一壺馬朗酒慰勞艱難的行旅。

幾個月的披星戴月，流浪千里，一路歷經(jīng)了大江大河的勢不可擋，峨嵋高山的壁立千仞，鮮活生命的消亡隕落，流水落花的無情遠去，漸漸讓他信馬由韁的心回歸凡塵。

在陽關駐留有些時日。有一天，他循著一曲綿軟的梵音，找到了專為經(jīng)生修筑的小廟，開始了他的安生立命的修行之旅——當一名經(jīng)生。

第一副經(jīng)書，是一位駐軍仁勇校尉請他抄一副《阿彌陀經(jīng)》，為千里之外亡母超度。袁生爽快答應下來。多年的筆墨訓練，科舉的實戰(zhàn)檢驗，寫一副經(jīng)書不在話下。當他用飛動的筆觸將經(jīng)書很快抄完，拿過去想讓旁屋的善真師傅大加贊許一番時，善真的話讓他真正認識了寫經(jīng)的真諦。

善真說，你的字雖精美，但仍可以看出，你的名利心未了，虔誠心不足，夫書經(jīng)乃欲以凡夫心識，轉(zhuǎn)為如來智慧。比新進士下殿試場，尚須嚴恭寅畏，無稍怠忽。能如是者，必能即業(yè)識心，成如來藏。

善真拿出一副西晉的寫經(jīng)殘卷，對袁生說，不論你滿腹經(jīng)綸，學富五車，到這里寫經(jīng)，就得按老祖宗定下的規(guī)制抄寫，不能有個人絲毫的習氣，越忠實原貼越表示虔誠恭敬，祈福的愿望越容易實現(xiàn)。如果管不住躁動的心魔，還是趁早打道回府吧。

青燈下，袁生靜靜審視這副殘缺不堪的經(jīng)卷，不免心生敬意，從筆法體系到書寫材料體系制定了嚴格的標準。前一筆的結束，也是下一筆的開始，在不斷完善中，抵達彼岸。

前頭所有的字，到最后一個字，你看不出經(jīng)卷中間任何節(jié)奏和情緒變化，表現(xiàn)出書寫者心態(tài)的平和與超級穩(wěn)定。 到了結束的時候，在落款字形的飛動和變化中，才略微反映出寫經(jīng)者生命的年輪和情感。

師父說，抄寫經(jīng)書的時候，在規(guī)定的經(jīng)文、規(guī)范的紙張、規(guī)整的筆畫進行儀式化的書寫，寫經(jīng)時的情緒也是一致的，心跳和脈動也是一致的，這時候才能忘記塵世的煩惱與心浮氣躁，按規(guī)程準確地抄寫完成。

袁生按照師傅的叮囑重新進行了抄寫。起初，他尚能把一個一個寫準確，一個時辰之后，錯漏還是發(fā)生了。經(jīng)書中高度重復的字繞來繞去，精力稍不集中，就一切前功盡棄。

寫經(jīng)就是寫心呵！ ——袁生心生感慨。

可以想像，這些經(jīng)生在抄經(jīng)過程中需要高度的自律和心態(tài)艱難的調(diào)整。人畢竟不是機器，即使是多年的經(jīng)生，在他靈巧的手中誕生過百部千部完美的經(jīng)書，但他們也是有情眾生，心緒免不了受生老病死、怨憎別離的紛擾，哪能輕易做到“心無掛礙”，貪念、妄念、執(zhí)念、怨念，誰能輕易降伏蟄伏的心魔？！

一連幾天，袁生無法完成一部完整的經(jīng)書抄寫，只好停筆，在寧靜的夜晚悵望高升的明月。

半年過去了，袁生在寺廟里幫助師父干一些雜活，師父讓他先別急著抄經(jīng)，先從掃地和練習基本寫經(jīng)筆劃，還教他專門制作寫經(jīng)專用材料——硬黃紙。

這種硬黃紙，用純樹皮或麻來做材料。這種紙由于經(jīng)過反復過濾和篩選，把植物的果膠和蛋白過濾出去，剩下的只有一些“無用”的纖維，這些纖維經(jīng)過再加工后密度增加，能夠掛得住墨汁，經(jīng)過顯微鏡的觀察發(fā)現(xiàn)了一個個密實的紋理，能夠把墨汁的五色層層顯現(xiàn)。硬黃紙的加工工藝有兩個環(huán)節(jié)：皮紙或麻紙做出來之后，有一個染黃的過程，用中藥黃檗煮染，主要用來防蟲蛀，可以世世代代傳下去。同時，為了防止在潮濕環(huán)境下的不易保存，于是加入了石蠟作為保護層。

繁瑣的程序，復雜的工藝，經(jīng)生們用信仰堅持自己的職業(yè)，默默無聞用心血為他人祈福。

在隋唐，這里是送別親朋出西域的最后一站。吟詩，擺酒，陽關三疊，字字含淚，句句悽切，落日余暉，目送旅人，無語凝噎，只有一紙祈福的經(jīng)書了卻分別的惆悵。這份祝福只有讓專職經(jīng)生代勞了。 《隋書》卷《經(jīng)籍志》中載：

開皇元年，高祖普詔天下，任聽出家，仍令計口出錢，營造經(jīng)像，而京師及并州、相州、洛州等諸大都邑之處，并官寫一切經(jīng)，置于寺內(nèi)，而又別寫，藏于秘閣，天下之人從風而靡，競相景慕，民間佛經(jīng)多于六經(jīng)數(shù)十百倍。

這種情況下，民間抄經(jīng)可想而知是何等興隆。

袁生在這里感受著人們對經(jīng)生的尊崇。

閑暇時，袁生為廣陵老家寫了一封家書，報告父母自己經(jīng)歷的一切。又過了一些日子，家里終于回信了，他拆開信札那刻，差點暈倒過去。

信是母親讓人寫的。原來，在他離開家不久，父親就病倒了，那個讓他引以為豪的兒子，卻無情地離家出走，一病不起，含恨終了。

大悲大徹中，袁生拿起抄經(jīng)筆，在硬黃紙上一字一句抄寫著經(jīng)文，他回憶起嚴父錐心泣血的教誨，看似不近人情卻父愛如山……淚水滴打在紙上，懺悔，痛心，什么是愛？什么是慈悲？什么是人生？“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他似乎在《金剛經(jīng)》最后的四句偈中找到了答案。

此刻，他的心如止水般靜寂，天地間只有經(jīng)生伏案抄經(jīng)的剪影。

遠處，傳來清脆的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