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中國古典美學中的隱逸文化
——以竹林七賢為例

陳俊汝

（南京師范大學，江蘇南京 210046）

1 中國傳統(tǒng)隱逸文化在歷史上的體現(xiàn)與意義

筆者最初對竹的印象大抵便是日常生活中最為常見的植物之一。小區(qū)里有，公園里有，學校教學樓下假山后一隅也有?；蛞粭U桿疏散支棱著，或一簇簇交錯擠挨著，太過的司空見慣便顯得無甚新意，甚至還有那么些許呆板。

同樣迷上歷史，尤其中國古代史，也是看那一個個文臣武將粉墨登場，看群雄逐鹿的壯景，看帝王將相你方唱罷我登場。歷史故事跌宕起伏，仿佛全都鮮活于腦中，卻又一遍遍地重演。

但有一種人筆者鮮少了解到——隱士。

紀伯倫在《我的心只悲傷七次》中如此解釋：“隱士是遺棄了一部分世界，使他可以無驚無擾地享受著整個世界[1]。”

這一類人不似文士那般“運籌策于帷帳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亦不似武將那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他們雖不經(jīng)視治國，卻又滿腹經(jīng)綸洞悉時局，雖不能征善戰(zhàn)，卻對天下大勢侃侃而談，針貶時弊毫不含糊。

2 由中國傳統(tǒng)隱逸文化到“竹林七賢”

中國傳統(tǒng)隱逸文化中最具代表的便是“竹林七賢”。偶然間看到一本書中記有他們的幾則軼事：劉伶駕車攜酒對隨從仆役吩咐“死便埋我”；嵇康以文人身份赤身打鐵；阮籍嗜酒能嘯，每至得意處即放浪形骸忘乎所以。筆者不由地好奇于這群豁達不羈的人。他們好似是不為世俗禮教所約束的，換言之，他們對于這些條條框框的規(guī)矩從來就沒有在意過。

例如嵇康并非“行為藝術(shù)者”，一則家貧，二為明示自己“不與肉食者謀”的孤高之心。當時權(quán)傾朝野的大司馬鐘會想要拉攏這位“七賢”之首特意親自登門拜訪，孰料被一個揮汗落錘赤身打鐵的“莽漢”碰了一鼻子灰，還遭到了極具挑釁意味的一問“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而另一位人物阮籍，《晉書》中記載他“時率意獨駕，不由經(jīng)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庇钟猩綕叭玷庇駵喗?，人皆欽其寶，莫知名其器?！蓖跞帧坝锥f悟，神彩透徹。”阮咸“貞素寡欲，深識清濁，萬物不能移?！?/p>

由此筆者開始對隱士有了不一樣的印象。他們行為處事大多不拘小節(jié)，卻在涉及到尊嚴與底線的時候寸步不讓。他們有的生活拮據(jù)，卻無一接受塵俗琢磨以貪圖半分利祿。以普通人的眼光來看，他們可能是一群怪人，不知變通，不合群流；而于當政者言，又一面艷羨著他們的瀟灑，一面記恨著他們的逆鱗。

3 中國古典美學理念中的隱逸之風

曾聽過一種對隱逸的見解，認為其既可以分成仕前隱和仕后隱，又可分為儒之隱和道之隱。儒之隱是懷抱著以退為進的目的，有“兼濟天下”之意；而道之隱方為真隱逸，不再有立德立功之念，唯求脫離塵世，抱樸歸真。

嵇康于《幽憤詩》中曾提到過：“志在守樸，養(yǎng)素全真?！比绱丝磥恚捌哔t”所講求的理念不啻是一種暗合老莊哲學的玄學。三千大千世界，“五色使人目盲”，唯“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庇谑?，“山溜何泠泠，飛泉漱鳴玉”便成了擺脫追名逐利世俗生活的最佳選擇。

這其實是一種中國獨有的古典美學理念，因其高古的審美而常常難以為俗人、西方人所接受。所謂的繁復華麗總是短暫的，唯有樸質(zhì)才能長久而影響深遠。同理到文學中，過渡的詞藻矯飾會使作品變得造作空泛，雖不失為入門的一條必由之路，但倘若要達到經(jīng)典的高度，還需做作的不露痕跡方為高妙。這使筆者想起曾有為國際知名化妝師說過一句話：“于化妝上我所追求的境界是讓人看不出我化了妝?！倍鴮τ谒囆g(shù)，“繁”可以認作是“技”，“簡”可以看做是“藝”。就筆者自身專業(yè)來說，“技”即是皴擦勾勒點染十八描云云數(shù)不清的技法；“藝”則是“氣韻生動”，“形神兼?zhèn)洹?。有時我們提到“文明本身即是人工造作出來的”，的確，技法的限定可能從另一角度看就是一種篩選，因為想要入門兒沿襲技法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這能篩選掉那些為了附庸風雅而急功近利之人。除此之外如何從滿腹的技法中再走出來，自然形成獨特的個人風格就又是另一種高度的篩選了。所以最終能于層層篩選之后脫穎而出的人鳳毛麟角，他們因達到了別人幾乎達不到的高度被信奉者們尊崇為大師，從而引領或創(chuàng)造了一個時代的文明。

4 中國古典美學在“竹林七賢”精神文化以及影響力方面的體現(xiàn)

“竹林七賢”的“崇簡”思想為后世無數(shù)文人隱士所效仿學習。到了唐代，王維于生活中“室中只有茶鐺，藥臼，經(jīng)案，繩床”，以及其于藝術(shù)上“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無一不體現(xiàn)這種樸拙典雅的審美意趣。

再后來當我開始閱讀《世說新語》時，有了另一種不同的理解?！妒勒f新語·容止》云：“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彼诘米锪藱?quán)貴因而獲罪受刑前，撫琴長嘆“《廣陵散》于今絕矣”。而素來以“性狂”著稱的阮籍，母喪期間飲酒食肉，談笑如故，被人們視作大不孝。卻于賓客散盡之后，閉門咳血數(shù)斗。他之所以嗜酒如命，是因其“胸中壘塊，故酒澆之”。山濤在收到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后成為他臨終前唯一一位托孤之人，并留言：“山公尚在，汝不孤矣?！薄妒勒f新語·賞譽》中稱其人：“見山巨源如登山臨下，幽然深遠?！狈泊朔N種，令我肅然起敬。

筆者曾淺薄的認為，只要人品人格良好居于山中之人便是隱士。一次游于福建，土樓旁群山環(huán)繞，翠霧蒼雪，偶有飛鳥掠啼，空山遺響，久轉(zhuǎn)不歇。筆者深深為眼前之景所震撼，不由感嘆若是能長隱于此山中該是何等逍遙自在，現(xiàn)在想來，顯是很可笑的。

真正的隱士是“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是“土木形骸，不加飾厲，龍章鳳姿，天質(zhì)自然”，是“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是“放情肆志，常以細宇宙，齊萬物心”，是“普見化身，不離自性，即得自在神通，游戲三昧，是名見性”。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隱士思想從某種角度來看比之伯夷叔齊餓死首陽山不食周粟的首節(jié)之舉，要更具智慧——“邦有道則進，邦無道則隱?！眲娤壬摹段簳x風流十講》中提到真名士必備的四個精神條件：玄心、洞見、妙賞、深情。隱逸文化的內(nèi)核可見一斑[2]。

5 通過“竹林七賢”看中國傳統(tǒng)隱逸文化在中國古典美學中的體現(xiàn)

廣袖寬袍，吟游長嘯，竹林清談，山中歸隱。這都只是外在的，人們所能真切看到的行為舉止，或許人人皆可效仿。但真正的“道”不可見、不可學、不可知?！捌哔t”于山陽縣竹林間縱情歌詠，這是他們自發(fā)去探索，期望能從自然，從“竹”這個具有一定精神象征的靈秀之物中探求得“道”，由此觀照內(nèi)心。

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間的關系》中提出：文章、藥和酒構(gòu)成了“魏晉風度”[3]。而馮友蘭將其又定義為“魏晉風流”。這酒便是指“竹林七賢”于竹林之中飲酒清談所引領出的時代風尚。與此同時，人物品藻與清議清談成為了中國又一古典美學的形式表達。清代王夫之曾言：“孔融死而士氣灰，嵇康死而清議絕?！笨梢娨话?。

“竹林七賢”將“竹”視作他們的精神信仰，因竹“秩秩斯干，幽幽南山”而“蕭蕭肅肅，爽朗清舉”。竹的內(nèi)核正是他們所崇尚，所學習，所想表達的品質(zhì)。也因此帶出了后人對竹的崇拜，對“七賢”的追念。儲光義《仲夏餞魏四河北覲叔》詩“東籬摘芳菊，想見竹林游?！笔掆x《晚景游泛懷友》提到“一辭金谷苑，空想竹林游?！毙翖壖病端{(diào)歌頭》有言“綸巾羽扇顛倒，又似竹林狂?！北R綸《秋夜同暢當宿潭上西亭》云“圓月出山頭，七賢林下游。梢梢寒葉落，滟滟月波流。”

權(quán)以向秀的《思舊賦》追懷“七賢”昔日盛景罷：

余與嵇康、呂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羈之才。然嵇志遠而疏，呂心曠而放，其后各以事見法。嵇博綜技藝，于絲竹特妙。臨當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余逝將西邁，經(jīng)其舊廬。于時日薄虞淵，寒冰凄然。鄰人有吹笛者，發(fā)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嘆，故作賦云：

將命適于遠京兮，遂旋反而北徂。

濟黃河以泛舟兮，經(jīng)山陽之舊居。

瞻曠野之蕭條兮，息余駕乎城隅。

踐二子之遺跡兮，歷窮巷之空廬。

嘆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于殷墟。

惟古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

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

昔李斯之受罪兮，嘆黃犬而長吟。

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

托運遇于領會兮，寄余命于寸陰。

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

停駕言其將邁兮，遂援翰而寫心。

“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p>

竹的精神長存。且將“七賢”的風骨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