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 煉
大夫 我是你身邊一滴水
石塊還抱在懷里 魚腹換了又換
江上的風總有寒意 而一滴水的落葉
無盡輾轉 飄下 緊緊依偎
一個仍喃喃沉吟的形體 我們的相思
穿透了彼此 一抹用不完的暮色
早已沖決堤岸 大夫 水上水下
你還走著 潛望一世界的渾濁幽暗
貼近起伏 漣漪中一滴水再不會溺死
我聽見我們荷花蓋頂?shù)亩肥一芈曀钠?/p>
大夫 一滴水是你我共用的辭典
在汨羅 感到你慢慢冷透的器官
兩千三百年 還在向我們張開
你佩過的蘭蕙已融入一條河的體味兒
你獨坐的幽篁 深埋進朵朵浪花
溆浦的遠山那幢幢鬼影 像一聲長嘆
步步逼近 赤豹也追不上西去的桂花香
一個死陰陰浸濕一百萬種末日的聯(lián)系
哦大夫 哪個此地不是遠方?一滴水
垂直鑿穿你和我們共同的內(nèi)心
大夫 流淌的幽靈流淌著夢囈
在汨羅 祖屋的木縫 火塘日日端午
水圍攏你 水流進你 故國
何曾忘你 洞庭波聲聲復述你的楚語
南浦北浦目送同一位美人徘徊
誰教你抉擇流亡一詞咬定自古皆然的前世
且完成今之祭祀?大夫 秭歸已沒
郢都的碎玉墜入你從容赴死的滔滔辭令
每天一個儀式 擁擠的祖屋越沉越深
一條河向下守著所有詩的起源
大夫 我是你身邊一滴水
小小的 心形的 斟滿你不停刷新的命運
一個抹掉生卒年月的人只能像鬼魂
用每滴水再活一次 蕩漾一次
我的海邊緊挨你的澤畔 濕漉漉的筆跡
從來是足跡 一片茫茫 踩下就是空的
而我們踩了又踩 問了又問
大夫 沒有答案的仍是你那一臉憔悴
一只鷺鷥啄起一個孤獨的長句 冷酷地
一抖 忍住的柔情繼續(xù)漏下魚鱗白的名字
大夫 一滴水繁衍一條吞噬的河
它正收緊腰肢 嗆進我們肺里的化學
有你不能原諒的魚腥 我們的水泥河岸
像棺蓋 釘死了 你踽踽蹚過的小徑
你親近的芳草 你的華章 領著我的
唯一書寫下早知道的歸宿
大夫 沒人認出河底泛起的縷縷血絲
又怎樣呢?兩千三百年已這樣過了
兩千三百年還將坍塌到我們頭上
無數(shù)祭文張牙舞爪 撲擊河底鑄鐵的寂寞
大夫 滿滿的江潮灌注今夜
什么也不等 因為所有時間已匯聚于此
什么也不奢望 因為你一個春夜的
惱怒 已簽署了我們的每個春夜
什么也不能改變詩人嗆炸的肺
獎給一千個亂世 這行涉不過江的詩
必是最后一行 大夫 你剛剛寫下的
一個退無可退的絕地 讓我抱緊沙子的
刺痛 你影子的斷崖細數(shù)古老的一跳
這行詩就是我的汨羅江
大夫 我是你身邊一滴水
聽著那天你喃喃自語:“就是這兒。”
汨羅 你為我們選中的故鄉(xiāng)
無須誕生在這里 必須返回到這里
銜接一個吟詠的靈魂 這水草間的鄉(xiāng)音
誰漂泊就是誰的 這一口口嘔出的韻律
晾曬血里的鹽 老冉冉之將至的天邊
只待一問 就新如一頁手稿 飄落
蜇疼的細雨 大夫 你的愛盯視我們滋長
帶著泥濘和毛茸茸的嫩綠
大夫 一滴水的潔癖迎向你
裸露字里行間 一個沒有時態(tài)的旋渦
旋轉一個不計消失的形式 大夫
你在我里面 而我躺進你的嗚咽
透明的波濤過濾無數(shù)生死 給時間剩下
我們唯一的生死 一首詩的一夜
從不要求更多 你烏有的墓碑和我的泅渡
同樣湍急 一滴水里狂暴和靜謐
同樣黑暗 已矣哉 一聲輕嘆無始無終
再沒有什么能溢出這同一首詩
大夫 水底冷嗎?詩那么冷嗎?
可司馬遷讀懂了 奧維德讀懂了
你不認識的黑海拍打進汨羅
最古老的石頭水槽里奔涌過一行接一行的
遠眺 大夫 你的靈在水中 你的水
一滴就足夠讓我們航行 畢生意味著
無限遠的腳下 杜甫讀懂了 但丁讀懂了
這條風波之路是唯一的路
這最熱烈的孤獨 摟住所有海岸
每一枚被撈起的明月 熒熒照著你再生
大夫 我是你身邊一滴水
我能用什么語言紀念你?
或無言 只一朵浪花 剛剛形成在心里
荷花蓋頂?shù)亩肥?回聲四起的斗室
幽思綿綿恰如相思 從未離別的詩意
從不哭訴鄉(xiāng)愁 大夫 你俯下的呼吸
浸進汨羅這一排輕浪 一個美的天文學
水面愈漆黑 血肉間愈亮起你的光
讓我們習慣苦苦香香的想念
一滴水追上亡魂 看著自己成為神話
汨羅江有多深?那幾乎就在問:屈原的詩有多深?或言之,漢語詩歌能抵達什么深度?2019年11月之前,我從未去過汨羅江,但同時,我漫游世界時,又感到從未離開過汨羅江,誰在心里沉吟《天問》的句子:“曰邃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他就還原為詩人古往今來最根本的形象:一個提問者。從2300 年前屈原踽踽獨行的澤畔,到我們今天分分鐘就能飛抵的萬里之外,哪有一個現(xiàn)實的距離能超出詩人內(nèi)心的疆域?同樣,只要提問的能源在,詩歌創(chuàng)作又怎么可能匱乏?
我從不在意圍著詩歌繞圈子的廢話,例如題材應該宏大與否之類,詩可大可小,但絕不會膚淺藐小。尤其漢語詩歌,從古到今,整個就是我們歷史命運的載體,它先天注定的宏大深邃,不隨其他語境的時髦理論而改變。我明確說:我以此為榮。這條汨羅江,浩浩湯湯,無涯無岸,既含括滄桑變幻,更審視每滴水的清濁。當我說,把每首詩當作最后一首來寫,在每個字上絕地反擊,我在說屈原?杜甫?楊煉?抑或我們本來就是同一回事?我想到的是楚國亡國之恨?我自己經(jīng)歷的“文革”?抑或當下肆虐荼毒的病毒?人性的困境,萬變又不變,把我們不停逼至同一條江邊,讓我認清:這行詩就是我的汨羅江——它橫亙面前,豈止是最后的,那根本就是絕命的!盯著它,大夫的抉擇仍是我們唯一的抉擇——詩人,再次決絕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