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之詩的遺忘與喚醒
——班宇小說的一個主題

潘 興

班宇自2018年在《收獲》第4期發(fā)表《逍遙游》開始，就引起了評論界的持續(xù)關(guān)注。之后其小說作品不間斷在各主流文學期刊發(fā)表。目前，班宇已經(jīng)于2018年9月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說集《冬泳》，而他的第二部小說集《逍遙游》也于今年（2020年）5月由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由于評論界當前關(guān)注的現(xiàn)實主義回潮以及地方性熱點的再現(xiàn)，班宇、雙雪濤、鄭執(zhí)等一批成長于東北的作家成為媒體關(guān)注的焦點。但是拋開傳播噱頭的功利性偏見，僅僅從現(xiàn)實主義和地方性這兩個方面來概括他們的創(chuàng)作，其實是對這些青年作家的一種遮蔽，任何具有朝向文學史寫作意識的作家都會將書寫人類生存的普遍意義作為自己下筆的根據(jù)，而不會狹隘地以地方特色作為自己作品的創(chuàng)作基點。評論家以某些大而化之的概念去談?wù)撃硞€作家的寫作趨勢，還不如對具體的作品展開細讀，解析其中的含義。不假思索地把僵化標簽釘在小說封面上或者生搬硬套社會歷史方法去分析小說作品，只能是文學評論寫作的倒退。

班宇在小說《渠潮》里寫了這么一句話：“但個人的詩句終歸只能記在個人的心里，然后再慢慢忘記”[1]，這也許可以作為理解班宇小說的一個提示。一個人出生時就在寫一首以自己名字為題的詩歌，對于普通人而言，這些詩歌的含義只有自己能讀懂，自己之外的人對這些詩既沒有能力去理解更不會抱著同理心去費勁解讀，甚至這些詩歌在完成后連作者自己都覺得無地自容而刻意抹去。班宇雖然說個人的詩句是一個遺忘的過程，但他的小說卻不僅寫了遺忘，更寫了對這些詩歌的喚醒。

一、個人之詩的載體——書籍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

現(xiàn)實中，詩歌寫出來后無論是得以出版還是放進抽屜，至少都會被記錄在紙上。個人之詩的天然載體當然是人本身，個人之詩雖不被理解，但世界總有例外，會有一部分得以流傳，而這部分能夠被流傳的個人之詩的實際載體就是書籍，以后的人們就從這些書籍中各取所需。

《空中道路》（收入小說集《冬泳》）里貫穿著《九三年》和《日瓦戈醫(yī)生》這兩本書，它們成為小說敘述發(fā)展的線索。李承杰雖然已經(jīng)看完了日瓦戈醫(yī)生的整個人生經(jīng)歷，卻并不認為日瓦戈醫(yī)生的突然去世是這本書的結(jié)束。在與班立新的纜車談話中，他接續(xù)著書中1929年的夏日，向自己的朋友講述著自己的大膽構(gòu)想，用吊車代替公交汽車，實現(xiàn)城市交通更高效的運輸。李承杰的空中道路設(shè)想在現(xiàn)實中無疑是被人嘲笑的“民間科學”，但如果放在文學的層面上來看，它就成了一種虛構(gòu)和想象，可以被書寫成一首飛翔于天空的詩歌，而吊車這個意象的運用就來自于李承杰平時工作的載具。因此，這首詩歌注定是一首工人力量的形而上之歌，具有無窮脫離現(xiàn)實的威力。不過，此番談話是發(fā)生于因故障懸停在空中的纜車之間，一旦纜車解除故障恢復(fù)正常駛向堅如磐石的大地，也就意味著這首詩歌的結(jié)束。而在隨后短暫的歲月中，李承杰也遺忘了這首懸浮于空中的工人之詩，他繼續(xù)著生活、工作、下崗、安裝鋁合金窗、從二樓跌落、在冬天死亡、在春分出殯……李承杰們雖然不像日瓦戈醫(yī)生那樣突然地退出生活的舞臺，但卻與日瓦戈醫(yī)生去世時的偶然和隨意很相似。作為子輩的“我”閱讀的書籍《九三年》是天翻地覆后的流浪出走，而李承杰閱讀的《日瓦戈醫(yī)生》則是在時代劇變中的獨自承受。流浪出走和獨自承受這兩種選擇的最終結(jié)果難下定論，因為他們都被人生的迷霧籠罩，這種人生的迷霧就是遺忘本身。沒有了時間的不斷更替，李承杰和班立新永遠都在迎接李早和“我”出生的那一刻。

《槍墓》（收入小說集《冬泳》）中，書成為敘述人“我”的一個生存工具，“我”是一個以攢書為工作的寫手，書是“我”的謀生之道。在朋友劉柳的強烈要求下，“我”向她講了一個戲中戲，故事的主人公叫孫程，少年時代家庭破碎，生父因牽連一起連環(huán)搶劫殺人案而被槍斃，繼母在收容遣送中歷經(jīng)煉獄然后失蹤，生母則對孫程若即若離，在這種情況下，孫程為自己尋找的拯救之道是書籍。他在新華書店工作，除生存之外的余錢都用來購買書籍，他拼命閱讀以求能從時間的監(jiān)獄中逃逸，不要再被時間折磨。敘述者“我”和故事中的孫程實現(xiàn)交會的地點是在沈陽的南郊，那里有一戶農(nóng)家小院，有一條狼狗。孫程故事中農(nóng)家小院的主人是他的仇人，對他繼母的悲劇負有最直接的責任，但是孫程有沒有用他父親留下的手槍對這位仇人扣動扳機，敘述者“我”并未向劉柳言明，而在去往更北邊的客車上，我則對劉柳不告而別，獨自一人去完成剩余的長路，行蹤成謎。在《槍墓》中，書所承載的隱含意義并不多，它在小說中是一種功能性的敘述推進環(huán)節(jié)，將現(xiàn)在之我和過去之我（孫程）做一個順暢的銜接。但在寫到這個銜接之處時，班宇還是給書做了一個比喻，孫程租住的單間，暖氣漏水，“他回家推門，滿地散發(fā)著白色熱氣，那些書在銹水上漂浮，像一艘艘擱淺的船只”[2]，時代的棄兒被無情拋擲，在人海的浮沉中原地踏步，找不到出發(fā)的借口。

在作品《于洪》中，“我”的前妻郝潔曾因母親生病需要大量醫(yī)藥費，所以去大連打工掙錢。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經(jīng)歷，給郝潔的身心造成了永遠的傷痛。郝潔回家后，需要找到一個寄托以安放自己的心，而她選擇的心之住所就是書籍，她在閱讀中暫時得到解脫。她在自己的筆記本第一頁上抄錄波蘭詩人米沃什的《禮物》一詩，這首詩講的是與自我的和解、對過去的釋懷以及對未來的憧憬。但是人生的實際運轉(zhuǎn)總是和預(yù)期背道而馳，由于郝潔無法懷孕的現(xiàn)實，以及對于她大連經(jīng)歷的畏懼，導(dǎo)致“我”和郝潔漸行漸遠，此時的書籍也從郝潔尋求靈魂安慰、過上普通人生活的努力途徑變成了阻礙夫妻之間正常交流的障礙?！斑@些日子里，我總覺得書像一道屏障，攔在我們兩人之間，郝潔躲在后面，將自己遮蔽起來?！盵3]郝潔和“我”最后的分別，其實早在新婚旅行中就有暗示。郝潔向“我”講述美國作家約翰·契弗的小說《再見了，我的弟弟》，她對我解讀說“人跟人之間，相互理解就是這么難，都在一個環(huán)境不行，有共同經(jīng)驗不行，再加上血緣關(guān)系，也還是不行”[4]，這句話本來是從她的弟弟三眼兒那里延伸出來的一個想法，當時郝潔和“我”對未來都還充滿希望，對已經(jīng)發(fā)生的往事采取封藏的辦法。但不想這個評價最先在夫妻二人身上得到了體現(xiàn)。過去終究是無法過去的，郝潔認為書籍可以成為拯救自己于水中的一葉扁舟，但不想人間的滔天洪水突破了人與人之間脆弱的堤防，自己掙扎一番還是再一次沉入了河底。書籍對人的拯救只能是一場虛妄。

班宇近期的作品《羽翅》則將書籍作為“我”躲避現(xiàn)實的黑暗之塔?！队鸪帷防锏臅恰拔摇弊约核鶎?，是我自己一手創(chuàng)造的。“我”是一個冷漠和自私的人，自己的小說獲獎并沒有讓“我”產(chǎn)生榮耀或者振奮，只感覺到疲憊。作品研討會結(jié)束后，“我”并沒有立即回家，而是不斷拖延歸期，對各種能讓人產(chǎn)生熱情的事物都抱有恐懼，對家中的大小事務(wù)一概不知，女兒生病也不能加快“我”的步伐；對朋友的關(guān)心也只是覺得心煩和瑣碎，對馬興和程曉靜的突然思念也不過是興之所至，雖然有那么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是去喚醒“只輕輕一躍，便可登上天臺”[5]的時光，但依然是無可無不可，不過是對抗回家的緩兵之計。在馬興和程曉靜的家中看到自己出版的小說集，在結(jié)束創(chuàng)作的勇猛氛圍后，現(xiàn)在重讀這本自我之書，看出了其中所隱藏的奧秘：“情與物在文本之中孤獨矗立，而冷漠懸于背后，一覽無遺”[6]。作為逃避之所的書籍最終也無法隱瞞“我”內(nèi)心的真相。曾經(jīng)的避難所——書籍也反轉(zhuǎn)成為阻礙“我”逃逸的桎梏和枷鎖，因此“我”更加渴望飛翔，渴望身體的輕盈，渴望身上能長出一對羽翅，能夠去新的地方。

可以看出，在上面四篇小說中，書籍所代表的文本意義被逐漸地逆轉(zhuǎn)，書籍與寫作所互證的價值基礎(chǔ)面臨崩解，小說存在的合理性遭到無情的質(zhì)疑，包括寫作者自身也在其中。到底小說該何去何從，“我”彷徨于無地。

二、走入水中——將個人之詩寫在水面

班宇的小說或多或少都會有對水的描寫，有的文本里的水是實有的江河湖海，有的水則是虛指，是一種情緒的比喻，我們具體到與文本發(fā)生緊密連接的實有之水中。這部分小說基本出現(xiàn)了主人公主動走向水中的結(jié)局，以《渠潮》《冬泳》和《夜鶯湖》為代表。這三篇小說的尾聲都在沈陽的衛(wèi)工明渠或它的附近，《夜鶯湖》最后的地點雖然是在勞動公園，但因為它也在衛(wèi)工明渠的南街旁邊，廣義上也就被包含其中。

《渠潮》中，李漫最終走向了衛(wèi)工明渠，完成了自己作為“右手”的使命。如果李漫最初聽從自己父親李老師的建議，報考錦州醫(yī)學院，他也許將會擁有日出山海之間的大學時光，成為醫(yī)生，生活無憂，平時急人危難，用所學幫助家人朋友，鄰里和諧，每個人都尊敬自己，那將是一個沒有懸念卻幸福的一生。但李漫沒有這樣選擇，他渴望去比南方更南的南方，渴望去與沈陽這個工業(yè)之都相比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的金融王城——上海，渴望與自己所愛之人相逢歡笑，渴望擁抱淡藍色的未來。但人是無法跳脫出已經(jīng)安排好的終點的，因為你所鐘愛的東西終將離你而去。李漫決然地將刀劃出之前，整個人就已經(jīng)趨于崩潰，施曉娟的“告別信”無疑是對南方之夢最有力的一擊，而惡朋的挑釁是燒了一把火，讓李漫將幻滅之后的空虛全部宣泄。服刑后期以及保外就醫(yī)階段，李漫陷入了精神錯亂，他對曲天圣和李老師的相關(guān)敘述都是虛構(gòu)的，這些敘述是李漫對心理壓力進行的釋放。但是這些釋放并不能起到療治的效果，他生“病”了，成為自己弟弟的負擔，他需要給自己和弟弟都做一個解脫，雖然現(xiàn)實中自己去往上海的道路已經(jīng)被斬斷，但是死后自己的靈魂卻可以前往充滿帆影的黃浦江。所以他選擇走入水中，走入在夢幻中能夠通向亞熱帶之海的衛(wèi)工明渠，希望通過明渠的潮水將自己送到可以安靜唱出《沈陽啊沈陽，我的故鄉(xiāng)》的地方。

班宇小說里的人物表面上看對一切似乎毫不在乎，但是往往背負著極其沉重的過去，玩世不恭下潛藏著令人無法呼吸的深海，草蛇灰線的命運將諸般偶然和巧合交織出一幕悲情戲劇。《冬泳》里“我”作為敘述者，對讀者撒了一些謊，做了一些隱瞞，當隋菲詢問“我”是否記得衛(wèi)工明渠淹死的小孩時，“我”回答不記得。隋菲繼續(xù)講述自己父親在衛(wèi)工明渠的意外身亡時，“我”大致詢問情況后便以快回家做飯為由結(jié)束了此次談話。從后面“我”走入衛(wèi)工明渠的自白中可以知道，“我”就是當年那個小孩溺水時的當事人，而“我”也和隋菲父親的死亡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拔摇焙退宸聘赣H在一場牌局中發(fā)生爭執(zhí)，打斗中兩人紛紛落入衛(wèi)工明渠，“我”得以茍活，而隋菲父親卻長眠渠底?！拔摇北緛硪詾橐磺卸伎梢赃^去，“我”可以再一次重回按部就班的人生軌跡中，甚至可以將相親過成一種生活方式，自得其樂。但無情的命運向“我”怒斥：你這一生既然已經(jīng)破碎，那就無法復(fù)原，人生之瓶的碎片即便被重新拼接，也會留下傷口結(jié)合時無法消除的縫隙，這縫隙就是“我”與隋菲的相遇?！拔摇敝幸獾南嘤H對象竟然是那位深河長眠之人的后代，一個令人痛苦的玩笑，“我”重獲的新生結(jié)束了，那些無解的負累再次浮出水面，要求“我”付出代價。塵歸塵，土歸土，既然一切的源頭都在衛(wèi)工明渠，那么就在衛(wèi)工明渠結(jié)束吧?！拔摇豹氉砸蝗俗呷胄l(wèi)工明渠，于冬日之水中向前找到死亡的彼岸。

《渠潮》中李漫為了解脫在水中結(jié)束生命，《冬泳》中“我”為了贖罪也選擇在水中結(jié)束生命。其實《冬泳》中“我”將隋菲前夫的腦袋砸爛是為了讓隋菲以后不再有被騷擾之苦，是一種變相的對隋父之死的補償。不過，到了班宇的新作《夜鶯湖》中，這種毀滅自我的爆裂方式得到了收束，主人公“我”最終得以幸存。“我”的女友蘇麗的弟弟在勞動公園的夜鶯湖游泳時觸電身亡，出殯當天，弟弟的遺體卻失蹤了，他們的心情因此極其糟糕?！拔摇焙吞K麗在夜色中闖入了夜鶯湖，在泳池邊，“我”敘述了幼年時一位玩伴也在夜鶯湖中觸電身亡，從“我”的敘述中多少感到玩伴的意外摻雜著“我”的過失。此處可以和《冬泳》中“我”的遭遇進行對比，能發(fā)現(xiàn)主人公都有相同的過失情節(jié)，《夜鶯湖》中的“我”也步《冬泳》之“我”的后塵走入了水中?！拔摇弊呷胍国L湖泳池的深水區(qū)，并將泳池極可能漏電的霓虹燈打開。無疑《夜鶯湖》的水域比《冬泳》的水域更加危險，但是夜鶯湖中的“我”卻活了下來，這是因為“我”接下來的敘述推翻了剛才的敘事。其實當天并沒有小朋友過來找“我”玩，“我”只是跟著爸爸去工人文化宮時路過勞動公園的泳池，那天“我”只是去聽了宣告大廠時代落下帷幕的蘇麗珂之歌。

以上三篇小說的主人公把自己的名字寫在水面，讓個人之詩的具體詩行隱沒于水面之下，這些詩名剛被題寫，就被潮水帶走，去向不明，隱沒于水中的詩行則自沉水底，一直向下墜落，沒有盡頭，更無法打撈。

三、個人之詩的遺忘與喚醒

前文所列舉的小說基本都是以第一人稱“我”為小說的主人公和敘述者，這本身也是對個人之詩中個人性的一個具體強調(diào)。雖然以上分析的文本只是班宇小說中的一部分，但從對個人之詩的遺忘和喚醒的角度來看，卻能將班宇目前為止的創(chuàng)作有機串聯(lián)起來，不過像《山脈》《鐵西夜曲》《隱鳴》《蟻人》這樣實驗性的寫作暫不納入此范圍，因為這些作品是班宇對自己先鋒文學閱讀史的呼應(yīng)，是對小說形式的追求和挑戰(zhàn)。

在班宇的小說中，個人之詩的行文可以分為幸福之詩行和殘酷之詩行。小說里面的人物都希望能夠遺忘殘酷詩行，喚醒幸福詩行，但往往適得其反?！稑屇埂贰抖尽贰队诤椤贰兑国L湖》中的相關(guān)人物都不希求幸福，只希望一切能歸于正常，但還是毫無征兆地回旋進了舊日的殘酷詩行里再難脫身。當然也有幸福詩行重現(xiàn)，那些高光時刻再次降臨，如《空中道路》中李承杰向班立新敞開心扉講述遠大構(gòu)想的時刻，《逍遙游》中許玲玲從沉重的生活中逃逸登上澄海樓的時刻等。但這些時刻都是極其短暫的，任何溫暖只能停留片刻，接下來的漫長時間里，小說里的人物只能繼續(xù)面對壓抑的未來。李承杰早已忘記那次纜車之上的工人之詩，許玲玲則要孤獨一人承擔無盡的夜海。還有就是已經(jīng)對殘酷之詩和幸福之詩的徹底無感，遺忘和喚醒與否都不在意，如果說《雙河》里的“我”想與劉菲再續(xù)前緣，想前往南方與女兒共同生活多少還有一些掙扎，那么《凌空》就是一種無畏的放棄。沈曉彤心比天高，孟凡遇人不淑，而父輩也已辭世，身邊的周遭都在向“我”作最后的告別。

班宇的小說最終讓所有的個人之詩都燃燒成了灰燼，這些灰燼將所有的閱讀體驗纏繞并使其窒息。但作者畢竟還有一些仁慈，為了這種窒息感的適度，小說里加入了幽默的語言，讓讀者能有片刻喘息?？勺罱K到了真相被揭穿的時刻，還是令人會難過很久。班宇小說里一直飄蕩的灰燼令我感到一絲遺憾，因為這使他的創(chuàng)作陷入了一種重復(fù)，這種重復(fù)不是指內(nèi)容的同質(zhì)化，而是指小說的精神內(nèi)涵趨于同質(zhì)化。書寫灰燼當然是沒有問題的，但是一味向下而忽視了向上的空間，就是一個不小的缺憾。向上絕對不是指頌揚和贊美，而是指在意義破碎之后的重建意義，重建過程中展現(xiàn)的勇氣和毅力同樣具有無比的審美力量。

作家將小說獻給了那些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但是不是也可以把作品送給那些平淡的人呢？他們沒有經(jīng)歷過大起大落，沒有巨大的挫折，也沒有輝煌的勝利，但他們也有自己的個人之詩，雖然平庸，可依舊有存在的道理。我們一直在強調(diào)小說是為那部分被人忽視的少數(shù)而寫作，小說是為那些無人尊重的失敗者而寫作，但是難道因為這樣，普通的大多數(shù)就應(yīng)該被忽略嗎？就因為要對以前的勝利者書寫進行扭轉(zhuǎn)，就要矯枉過正嗎？令人惋惜的依然是我們對大多數(shù)的寫作仍然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

因此，我最鐘愛的不是班宇發(fā)表在文學期刊上的一系列小說，反而是2015年他以“坦克手貝吉塔”為名發(fā)表在豆瓣閱讀網(wǎng)頁上的兩則小故事《鐵西冠軍》和《我曾見過滿天星斗》，這兩個小故事是兩首干凈澄澈的個人之詩，沒有什么灰燼余埃，甚至存有一絲溫暖。李棋為了工作和愛情向前奔跑，即使面對失敗和無望；李文和林紅之間逸出常軌但最終止于發(fā)膚的情感，讓人一聲嘆息，而心間卻莫名有一種余熱。這兩個作品都讓人覺得人這一生還是有值得活下去的理由的。小說對世界的解構(gòu)、對語言的追求、對形式的挖掘，歸根到底還是要肯定人們繼續(xù)活下去的勇氣。

不過，我依然對班宇的寫作充滿期待，畢竟他正式進入小說創(chuàng)作的年頭才剛開始，他的黃金期還遠未到來，寫作的將來充滿了無限的可能。對此，《煙霞駿馬》就是給閱讀者的一個驚喜。剛開始讀《煙霞駿馬》時，甚至懷疑這不是班宇的小說，直到小說典型的抽象式結(jié)尾出現(xiàn)，才確認是出自班宇之手?！稛熛简E馬》的驚喜之處在于它的題材，一個關(guān)于“農(nóng)民進城”的故事，85后、90后寫作者大多成長于城鎮(zhèn)，對于農(nóng)事并不熟悉，對于農(nóng)民的書寫更不多見，因此班宇的這篇小說就顯得尤為珍貴。當然班宇肯定不是為了突破題材去寫這么一個故事，他是通過一個青年人的遭遇去反映長大成人的種種問題。班宇這篇小說中豐富的莊稼耕作畫面以及壘菜驅(qū)馬的細節(jié)，再一次展現(xiàn)了班宇優(yōu)秀的觀察力和敏銳的生活感受。班宇的人生體驗預(yù)示著這位青年作者的創(chuàng)作將會是別開生面的冒險之旅。

注釋：

[1]班宇.逍遙游[M].春風文藝出版社，2020年，第224頁

[2]班宇.冬泳[M].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第291頁

[3]班宇.于洪.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J]，2019（12）

[4]班宇.羽翅.花城[J]，20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