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宇
(鄭州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0)
三個版本的《周易·訟卦》卦辭如下文:
帛書:有復,洫寧,衷吉,冬兇。利用見大人,不利涉大川。[3]
朱熹本:有孚,窒惕,中吉,終兇。利見大人,不利涉大川。[4](P60)
通過對三個版本卦辭的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三者的內(nèi)容和形式有著諸多不同之處。其中,有三類問題當屬于異文研究中的共性問題,對此學界已有較為明確的共識:(1)“■”(紅丁)問題。楚簡《訟卦》的卦名下有“■”(紅丁),而其他本則沒有?!啊觥?紅丁)為楚簡中特殊的符號,有其獨特的標識原則和卦序排列作用。[5](2)通用字問題?!坝帧迸c“有”、“冬”與“終”、“衷”與“中”,這些都是常用字,字形穩(wěn)定,字義用法亦相對穩(wěn)定。[2](P48)(3)衍文問題和“用”的用法。竹書和帛書皆有“用”字,通行本中皆無,對于此“用”的用法,學界多將其歸于衍文一說。[6](2)廖先生認為:“王弼本‘利用’12見,‘利見大人’7見,無‘利用見大人’說。帛書《易經(jīng)》本除《訟》卦有1例‘利用見大人’,其他皆無。帛書《易傳》諸篇也無。因此,楚簡本、帛書《易經(jīng)》本之‘用’當為衍文?!币陨先悊栴}實則都是異中之同,而真正所異之處則在于“孚”“惕”二字:無論是字形變化還是內(nèi)涵意義,不同版本之間皆有不同。并且,“孚”“惕”二字恰恰也正代表著《訟卦》的核心要義。然而,目前學界對于二字的異文問題以及概念辨析探究相對較少。由此可見,“孚”“惕”二字的比勘研究甚為重要。
“孚”字異文研究主要問題在于“孚”與“復”異文之疑。帛本為“復”,其他兩個版本為“孚”;歷來皆認為二字可以互換。文字考究中的定律為假如兩個字互通或通假,那么二字在任何時候皆可無障礙地互用。如果依照此原則,那么“孚”“復”異文研究則毫無價值。但是,情況并非如此。拋開二字音韻學的一致,綜觀整個《周易》版本,可看到很多地方都有二字的出現(xiàn),如若根據(jù)文字考究的原則對不同出處的二字進行互換,很明顯,它們的內(nèi)涵不符合所處卦辭的整體意義,最明顯的當為“復卦”之“復”,這也就是說,“孚”與“復”二字其實并不互假。二字之所以能夠在某些地方互通,只是因為其內(nèi)涵上的互通。在對這樣的問提進行澄清和劃清界限之后,再來考慮《訟卦》中“孚”與“復”互通的基礎或緣由。
首先,考究“孚”的內(nèi)涵。其一,“孚”取“信”之意,《說文》詮釋為:“卵孚也。從爪從子。一曰信也。徐鍇曰:‘鳥之孚卵皆如其期,不失信也。鳥袌恒以爪反覆其卵也?!盵7](P57)王弼將“有孚”解釋為“有信”;[8](P70)朱子釋為“孚,信也?!盵4](P209)但需要注意徐鍇的注解,他認為“信”就如同鳥孵卵一樣,要遵守固定的日期,不可“失信”,“信”不僅具有“不可隨意更改的約定”和“誠信”的意義,同時也具有“反復”的意義(主要體現(xiàn)在孵卵的過程)?!版凇比 皩崱敝猓鐚O勁松教授在注解“有孚”時注釋為“有實情”。[9](P143)通過對目前學界權(quán)威版本注解的梳理,可以對“孚”的內(nèi)涵進行總結(jié):“孚”取“信”“實”二意,并且二者有相通之處。朱熹在講《中孚》之“孚”時談到:“問:中孚‘孚’字與‘信’字恐亦有別,曰:伊川云‘存于中為孚,見于事為信,說得極好。因舉《字說》‘孚字從爪從子,如鳥抱子之象’。今之乳字一邊從孚,蓋中所抱者,實有物也。中間實有物,所以人自信之?!盵10](P3017)朱子借用伊川之語,從“體用”的理學范疇對“孚”與“信”進行解釋:“孚”為體,“信”為用,“實”存于中為“孚”,外發(fā)于事為“信”。同時,這一觀點在余敦康教授的“有孚”注解中也得到支撐,他將“有孚”解釋為“掌握確鑿可信的理據(jù)而無欺詐不實之詞”,[11](P102)“實”與“信”處于遞進的層次,有“實”才有“信”。因此,基本可以推斷:“孚”的確切內(nèi)涵實為“由實而信”,其核心意義在于真實,人因內(nèi)在真實而自信,行事為人真實而誠信。
其次,考究“復”的內(nèi)涵?!墩f文》中言道:“復,往來也?!盵7](P37)《爾雅·釋言》:“還、復,返也。釋曰:皆回返也?!盵12](P83)以上二者對“復”的解讀可以歸結(jié)為“反復”。為進一步深入了解“復”在《周易》中的應用,此處依舊借用《復》卦進行輔助解釋,孔穎達對“復,亨”的解釋為:“復,亨者,陽氣反復而得亨通”;[8](P171)再看關(guān)于“復,其天地之心乎”的解釋,王弼對此注為:“復者,反本之謂也”;[8](P172)朱子解釋為:“積陰之下,一陽復生,天地生物之心幾于減息。而至此乃復可見,在人則為靜極而動,惡極而善,本心幾息而復見之端也。”[4](P110)王弼和朱子都強調(diào)“復”為“反本”之意,朱子更是應用“天地之心”的理學范疇對“本”進行了解釋,即所復之本為最純粹真實之心;而孔穎達則是將“復”與“亨”對接,突出“復”的旨要在于亨通。通過以上對“復”的詮釋,可以總結(jié)道:“復”的內(nèi)涵為以反復循環(huán)之舉返最真實之本,其核心歸結(jié)為真實。
至此,“孚”與“復”的共通之處幾近明朗:“孚”與“復”不僅在音韻學上相同;同時在內(nèi)涵上一致:二者的核心內(nèi)涵皆為“最根本的真實”;二者所追求的“真實”過程都在于“反復”“真實”,二者外化的作用皆在于達到“吉利亨通”。通過對二者的內(nèi)涵的挖掘,可以發(fā)現(xiàn)“孚”字內(nèi)涵的廣度和語境的符合程度略勝于“復”,這也是后世皆沿用以“孚”字代替帛書“復”字的原因之一。同時,“孚”與“復”異文研究也已彰顯出訴訟的核心旨要,即訴訟要秉承實事求是的原則,這是決定訴訟行為是否正當合理的前提;只有這樣才能使訴訟之人內(nèi)心自信,訴訟過程誠信有據(jù),這也是中正之道。
那么,“惕”究竟為“警惕”還是“源流”之意?無論取二者何意皆有相應的論據(jù),難以區(qū)分。倘若仔細分析歷代版本的注疏以及參照《論語》等資料,筆者認為“源流”意比“警惕”意更為合適。首先,請看《訟卦·彖辭》的注解,王弼注:“‘不閉其源,使訟不至’者,若能謙虛退讓,與物不競,即此事閉塞訴訟至根源,使訟不至也。今不能如此,是不閉塞訟源,使訟得至也?!盵8](P71)他在這里強調(diào)訴訟的根源在于人與人之間不能謙虛退讓,相互競爭;如果關(guān)閉這個訟源,那么訴訟就不會產(chǎn)生,一切自然就會吉利亨通;結(jié)合上下文語境,以“閉塞訟源”來詮釋“窒惕”更能把握到訴訟的本質(zhì)。其次,再看《訟卦·象辭》的注疏:“象曰:天與水連行,訟。君子以作事謀始?!蓖蹂鲈谶@里引用孔子語“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15](P130)進行注釋:“無訟在于謀始,謀始在于作制”,孔穎達則曰:“物即有訟,言君子當防此訟源?!盵8](P72)在這里,孔子和王弼皆著重強調(diào)“無訟”的觀點,認為訟的最高境界也就是“無訟”。而“無訟”在于“始”,即孔穎達所說的“訟源”。朱子也肯定道:“作事謀始,訟端絕矣”,[4](P60)君子正是要以“無訟”為目標,將訴訟化解于“訟源”之處,這才是應對訴訟的良法,即“正其本,清其源,則無訟者也。”[15](P130)由此可知,訴訟的旨要或核心在于“訟源”,只有消除或清理“訟源”,才能達到“中吉”。因此,將“惕”釋為“源流”之意,配之語前文之“窒”字,也就是清除源流,則與訟卦的核心旨要完全吻合。但是這樣是否就可以認為“惕”就無“警惕”之意?不然!“警惕”意在于關(guān)閉“訟源”的過程,要在實事求是的求證基礎上小心翼翼處理好各層之間競爭的關(guān)系,這就是“唯有信而見塞懼者,乃可以得吉也?!盵8](P70)
至此,基本可以推斷,“惕”與“愓”相通,通“蕩”;借用“體用”觀念詮釋其意:“源流”義為本,“警惕”義為用。同時,“惕”字也凸顯出《訟卦》的核心內(nèi)涵和最高理想,“窒惕”即消除“訟源”以達“無訟”。
“經(jīng)學哲學化”,是近些年經(jīng)學研究的新進路。(3)向世陵教授在《宋代經(jīng)學哲學研究·基本理論卷》一書中直接以“經(jīng)學哲學”這一說法來研究經(jīng)學的變革和理學的興起;蔡方鹿教授在《中國經(jīng)學與宋明理學研究》一書中也以“經(jīng)學哲學”說明宋初經(jīng)學上的創(chuàng)新;鄧慶平在《朱子門人與朱子學》一書中運用“經(jīng)學哲學”的概念對朱子門人哲學思想進行研究;李記芬在《劉敞“復靜”論研究》一文中以“經(jīng)學哲學”表達北宋初經(jīng)學義理化這一思潮變化。安井小太郎在其書《經(jīng)學史——附附錄三種》中明確指出宋代經(jīng)學的其中一個特征就是經(jīng)書解釋的哲學化和形上化。由此可見,“經(jīng)學哲學”已經(jīng)成為研究宋學的重要應用范疇。具體而言,“經(jīng)學哲學化”主要是指經(jīng)學詮釋的哲學化、義理化,它是漢學轉(zhuǎn)向宋學或經(jīng)學轉(zhuǎn)向理學的重要思想特征。在《訟卦》的異文研究中,能夠清晰地呈現(xiàn)出朱熹本中所蘊含的“經(jīng)學哲學化”的思想特色。
上文《訟卦》“孚”和“惕”的異文研究中,不同字詞在不同的歷史形態(tài)中具有不同的字樣和時代字義:楚竹書、帛書版的內(nèi)涵解讀往往遵循于形音相似之義;朱熹本沒有秉承漢學“注不改經(jīng)”“疏不駁注”原則,以求注和疏一致化,反而更側(cè)重于義理的詮釋與創(chuàng)新,秉承“疑經(jīng)變古”原則,運用相應的理學范疇對《訟卦》中的字詞進行重新區(qū)分和解讀,與此前版本相比則有著新的詮釋和含義。其中“孚”和“惕”的含義解讀,均是采用理學范疇——“體用”進行詮釋:“孚”為體,“信”為用,“實”存于中為“孚”,外發(fā)于事為信;“惕”之含義,“源流”意為本,“警惕”意為用。通過“體用”范疇的解讀,便使“孚”和“惕”不僅具備了本體論意義,同時也具備了工夫論的性質(zhì)。
再如,對《訟卦》九四爻辭“不克訟;復即命,渝,安貞,吉”[4](P60)之中的“命”字的解讀。楚竹書中“命謂命令”,[13](P17)帛書亦如上;[13](P212)王孔本釋為“本理”,[8](P74)朱熹本釋為“正理”。[4](P17)根據(jù)前文對“復”的釋義,“復”為“返本”,王弼、孔穎達認為“本”是原本之意,放在這里就是指九四爻本來就不應該和初六爻訴訟。朱熹認為此“本”為“天地之心”,準此,“復即命”之“命”也應該是最純粹根本之本,這里的“正理”也就是“天地之理”,即“天理”。不妨再看程頤又是如何解讀:“命謂正理,失正理為方命,故以即命為復也。方,不順也?!稌吩啤矫茏??!睹献印吩疲骸矫懊瘛??!盵9](P151)“方命”即是不順命,伊川先生說“在天為命,在人曰性”,則“命”指人之天命。違背天命就是不順正理,[9](P152)這與理學家的性命之學是一貫的。同時需要指出,朱熹、程頤所強調(diào)的“復”和李翱的“復性說”之“復”都是尋求復歸到“天命之性”,不同的是他們對“性”具有不同的理解(4)李翱認為“復性”所復之性當為“圣人之性善”,是完全清明的、天性具足的、不受塵俗之染的先天之善。程朱在繼承張載引“氣”入“性”理論構(gòu)造的同時,將具有本體意義的“氣”定義為形而下之物,提出“理”本體論,并援“理”釋“性”,從本體的意義上對“性”進行重構(gòu)。朱子總結(jié)道:“論天地之性,則專指理言;論氣質(zhì)之性,則以理與氣雜而言之”。(《朱子語類》卷九十五)他們此處所言之“性”是“天命之性”,是“天理”的形態(tài)之一,具有本體純粹形上之意。,但其具有內(nèi)在邏輯承接(5)北大版《中國哲學史》更是直接指出:“宋代人性論是直接繼承了李翱思想?!?。至此,“命”從表意之“命令”到本體之“正理”,由訓詁意到義理意,明顯地彰顯出經(jīng)學哲學化的思想特色。
“孚”與“惕”二字的異文研究,實現(xiàn)了對《訟卦》核心概念的辨析,進一步明確了其主旨思想。首先,核心字詞的概念厘定:“孚”的核心內(nèi)涵為“最根本的真實”;實現(xiàn)“真實”則在于守正之心的長存和“反復”的確證過程;“孚”外化旨要則為“吉利亨通”的愿望?!疤琛币浴霸戳鳌绷x為本,以“警惕”義為用。其次,《訟卦》的主要內(nèi)涵清晰明確:訴訟的基礎在于“有孚”,即依據(jù)真實的中正之道提出訴訟,內(nèi)心自信,行為誠信;訴訟的最佳處理方式就是“窒惕”,即遵循天地之心,秉承本理,做到謙虛退讓,以君子之人格,保持警惕知覺,小心翼翼地清除“訟源”;訴訟的最高理想則是“無訟”,訴訟不止必有兇害,《訟卦》中多處出現(xiàn)“賤訟”“防訟”的意義也正是如此,只有以中正之道調(diào)停紛爭,減少訴訟過程中的無效損耗,才能避免混亂,實現(xiàn)中和。而這種強調(diào)中正、中和的訴訟觀念也正是當今法治社會建設和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所需要秉持的價值觀之一。
在“孚”與“惕”二字的異文研究中所彰顯出的經(jīng)學哲學思想特色,也可為未來《訟卦》思想的創(chuàng)新研究提供借鑒作用,即在以往準確的研究基礎之上,借助于時代主流話語體系實現(xiàn)對《訟卦》學術(shù)思想的最新詮釋與表達,做到“守正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