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笛
歷史研究者都各有其專攻,但是各領(lǐng)域卻應該是相互開放的。也就是說,古代史和近代史、中國史和世界史、文化史和經(jīng)濟史、社會史和政治史等,都不應該是各自封閉的體系,彼此應是可以對話的,應相互借鑒和吸取有益的內(nèi)容。歷史學本身是開放的學科,這種開放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看:一是從歷史學內(nèi)部,就是上面所列舉的若干種關(guān)系;二是歷史學同其他學科,如社會學、人類學、政治學、文學等,也應該是開放的,可以相互融合的。其實,西方新文化史的發(fā)展,便是在很大程度上融合人類學的結(jié)果。
新文化史是20世紀七八十年代西方史學界發(fā)生轉(zhuǎn)向的重要標志之一。最近十多年來,西方新文化史的研究也日益受到國內(nèi)學者的重視。本文主要討論西方新文化史對中國歷史研究的影響,從而提出對這種研究取向的思考。
這里所說的中國史和世界史的相互融合,個人理解并非是把這兩個研究領(lǐng)域合二為一,而是應該相互參照和借鑒,而不應該樹立學科間不可逾越的“壁壘”。從研究視野層面看,研究中國歷史,要有世界歷史的眼光,將中國放到世界這個大環(huán)境中考察。有些問題,單從中國史的角度不一定能夠看清楚,但把視野放大到整個世界,把中國史作為世界史的一個部分,我們對中國的認識反而加深了。而從研究世界史的角度看,也需要把中國史作為世界史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打破過去世界史研究中的西方中心論,將中國這一東方文明古國作為參照系,觀察和討論中國怎樣影響和改變了世界。
從研究方法層面看,第一是實現(xiàn)中國國內(nèi)的中國史和世界史領(lǐng)域的交叉,在研究方法上相互借鑒;第二是深化中國歷史學家和西方歷史學家的合作和交流;第三是把世界的歷史和中國的歷史進行比較,比如彭慕蘭的《大分流》將中國的江南和英格蘭的經(jīng)濟史進行宏觀比較,這一研究取向值得提倡;第四是西方史學理論和方法對中國歷史研究的影響,如對新文化史等取向和方法的借鑒;第五是中國史的研究可以采取跨國史和全球史的方法,比如斯溫·貝克特的《棉花帝國》,研究的是一個全球史課題,但它是以印度、中國、英國、美國等國家的具體史例作為支撐的。
過去一些年,跨國史和全球史的研究,已經(jīng)非常流行,推出了一些優(yōu)秀成果,實際上把單個國家、國與國之間或者全球作為一個整體來認識,哪怕是一個地方的微觀故事,也可能是整個全球大事件鏈條中的一環(huán)。例如,在薩拉·羅斯的《茶葉大盜》里,講的就是英國人羅伯特·福鈞受東印度公司的委托,把中國的茶種和茶樹偷到印度進行培植。這個研究提供了一個微觀層面的小故事與全球性的大問題關(guān)聯(lián)的經(jīng)典案例。
在中國史和世界史的融合問題上,新文化史取向在中國的發(fā)展具有較為突出的代表性。以法國史和意大利史研究為起源的新文化史的一個最重要成果,就是促進了微觀史的發(fā)展。這種取向使研究者的目光從上層轉(zhuǎn)移到下層,由中心轉(zhuǎn)移到邊緣,把普通人作為研究的主要對象,拓展了人們對于歷史的認識,使我們看到了英雄或者精英之外的小人物的歷史。這是對此前政治史、社會史、經(jīng)濟史等宏大敘事的一種反思,開始重視大眾文化、普通民眾、邊緣人群、性別身體、日常生活、符號象征、歷史記憶、物質(zhì)文化等新的研究方向和課題。當然,應該指出的是,新文化史的興起并非試圖取代傳統(tǒng)歷史學的研究路徑,而是對過去整體史的一種重要補充。
新文化史的“新”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是研究對象重心的轉(zhuǎn)移,即從英雄人物轉(zhuǎn)到普通人;二是研究方法的改變,強調(diào)多學科交叉,特別是人類學的影響。彼得·伯克在《什么是文化史》中,概括了文化史研究的四個階段:第一階段是經(jīng)典階段,關(guān)注的是高雅文化或經(jīng)典,如19世紀雅庫布·布克哈特的《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約翰·赫伊津哈于1919年出版的《中世紀之秋》等;第二階段始于20世紀30年代,是藝術(shù)的社會史階段,代表人物如馬克斯·韋伯以及研究圖像的埃爾文·帕諾夫斯基等;第三階段是20世紀60年代的大眾文化史階段,代表人物如研究邊緣人群的艾里克·霍布斯鮑姆;第四階段就是20世紀70年代以后發(fā)展起來的新文化史階段。
人類學家提供了一種個案研究的模型,這樣便可以相對詳細地研究群體中的普通個體。伯克認為人類學和歷史學是兩個極為相似的學科,這兩個學科在交往中總會被對方身上熟悉的部分所吸引。例如,羅伯特·達恩頓的《屠貓記》就受到克里夫德·吉爾茲的影響。正是人類學方法的采用,推動了微觀史的發(fā)展。
其實反過來,歷史學也給人類學帶來了啟發(fā)。除了依賴田野調(diào)查,人類學家也在文本中挖掘故事。人類學重視田野,并不依賴二手材料,但是歷史學的文獻研究方法,給人類學提供了一種工具,即思考如何從文本中挖掘故事的問題。馬歇爾·薩林斯的《歷史之島》就是通過對土著庫克船長與歐洲航海者故事的分析,考察夏威夷、斐濟、新西蘭等島嶼的歷史與歐洲歷史的交集,將過去與現(xiàn)在、結(jié)構(gòu)與事件、個人與社會區(qū)分開來,并對西方歷史學和人類學持批判態(tài)度,帶來一個對庫克船長的全新解讀。在中國歷史研究方面,哈佛大學的人類學家華生、耶魯大學的人類學家蕭鳳霞等,都走過類似的路子,即從人類學的角度,使用歷史文本對某類人群或社會進行考察。
新文化史和西方新馬克思主義理論聯(lián)系緊密。后者試圖從文化層面,而不只是從經(jīng)濟層面研究資本主義,這和新文化史不謀而合。這種理論的一些概念如文化霸權(quán)、精英文化、大眾文化等,也成為新文化史的關(guān)鍵詞。意大利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袖安東尼奧·葛蘭西在監(jiān)獄中寫下了著名的《獄中筆記》,對革命中的文化因素進行了認真思考,發(fā)展了一系列理論概念,如文化霸權(quán)和大眾文化等。這些概念也成為新文化史的關(guān)注點,特別是對后來興起的庶民研究乃至邊緣文化理論產(chǎn)生較為顯著的影響。這種理論趨向在英國新社會史學派的重要代表人物E.P.湯普森的研究中體現(xiàn)出來,他認為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主要源于手工工匠,他們具有深厚的庶民文化傳統(tǒng)。因此,英國早期工人運動的主要力量應是手工工匠,而并不是產(chǎn)業(yè)工人。
葛蘭西的理論也對20世紀80年代初發(fā)展起來的庶民研究學派產(chǎn)生了影響,這個學派主要由西方的一批印度裔學者組成,其領(lǐng)軍人物是印裔澳大利亞人拉納吉特·古哈。他們對底層民眾進行了長期考察,出版了系列叢書《庶民研究》。研究底層民眾,一個關(guān)鍵的問題就是如何找到他們的“聲音”,也就是說,庶民怎樣表達其政治態(tài)度并發(fā)出自身的訴求。關(guān)于這個問題,即使是在庶民研究學派內(nèi)部,也有不同的看法。如加亞瑞·斯皮瓦克認為,由于精英的話語霸權(quán),底層民眾成為“失聲”的人群。但古哈堅信,庶民的聲音哪怕是微弱的,研究者也可以通過各種手段發(fā)現(xiàn)他們的聲音,寫出關(guān)于他們真實而不被歪曲的歷史。
與年鑒學派不同,新文化史極為重視對政治運動的研究,注重從研究角度和方法上對以往研究進行修正,對政治運動進行文化闡釋。例如,林恩·亨特的代表作,便是集中于政治、文化與階級問題,用符號、小說和圖像來分析法國大革命。
早期的微觀史學著作,幾乎都集中于歐洲中世紀史,特別是意大利和法國,其原因在于歐洲保存了比較完備的宗教裁判所檔案。中世紀的教廷對那些所謂“異端”的審判,經(jīng)常持續(xù)幾年乃至幾十年,留下了十分詳細的審判記錄。過去,研究普通人特別是比較久遠歷史中的普通人,最大的困難就是資料的缺乏。歷史學家將這些資料發(fā)掘出來,竟然能夠重構(gòu)中世紀那些偏僻小山村農(nóng)民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其中卡洛·金茲伯格的《奶酪與蛆蟲》和埃馬紐埃爾·勒華拉杜里的《蒙塔尤》便是代表性著作。
當然,也并不是說沒有宗教裁判所檔案,就無法進行微觀歷史的研究。達恩頓的《屠貓記》全書6章,根據(jù)不同的資料來源來討論18世紀法國的社會和文化,包括民間傳說故事、手工工匠的自傳、城市指南、警察密探報告、狄德羅的《百科全書》、讀者與出版社的通信等。每一章討論一個社會階層,依次從低到高,描述農(nóng)民、工人、市民、作家、知識分子和資產(chǎn)階級。該書是新文化史和微觀歷史研究在資料利用和解讀方面的經(jīng)典之作。新文化史取向不同于傳統(tǒng)政治史、思想史,雖然研究的不是大事件,但是達恩頓關(guān)注的是如何理解法國大革命這一大問題,即用新的視角解剖法國大革命的起源,并從極易被研究者忽視的下層民眾心靈史的角度來考察這場大革命的社會土壤。
新文化史約在21世紀之后才逐漸被引介到國內(nèi)。雖然最有影響的新文化史著作多是研究歐洲史,特別是中世紀的法國和意大利,但是這類作品被介紹到中國,并不是作為國別史受到重視,而顯然是因為它們的研究取向和方法。當然不可否認,林恩·亨特對法國革命文化和象征的研究,可以使我們更多地了解法國大革命的文化因素。其實,明確把新文化史作為一面旗幟,主要還是從法國史研究開始的,特別是林恩·亨特在20世紀80年代主編的論文集《新文化史》,第一次打出了新文化史的旗號。
盡管新文化史發(fā)端于對歐洲歷史的研究,但筆者認為,這種研究取向并非橫空出世,而是西方史學發(fā)展演進的結(jié)果。例如,前面提到的彼得·伯克關(guān)于文化史研究演進的4個階段,其實每一階段都為下一階段奠定了基礎(chǔ)。甚至從西方的中國歷史研究中,也能夠找到其淵源。如出版于20世紀70年代的史景遷《王氏之死》,其研究方法便非常接近微觀史。該書以清初山東郯城鄉(xiāng)村農(nóng)民的生活為研究對象,但史景遷并無系統(tǒng)的檔案記錄,只能依據(jù)《郯城縣志》、黃六鴻所著《?;萑珪纺酥疗阉升g的小說《聊齋志異》等有限的資料來重構(gòu)歷史。
新文化史的研究中,經(jīng)常將文學作品作為史料解讀。其實,用文學資料證史,在中國并不新鮮。胡適的《紅樓夢考證》就是這個路子;“詩史互證”也是晚年陳寅恪運用最得心應手的方法,如《元白詩箋證稿》《論再生緣》以及《柳如是別傳》便是詩文證史的經(jīng)典案例。中國向來具有文史不分家的傳統(tǒng),如陳寅恪在詩文中對中國歷史的鉤沉,絲毫不亞于達恩頓利用民間文學對法國啟蒙時代民眾歷史的建構(gòu),并且?guī)в蟹椒ㄕ撋系闹鲃?。正如他在《柳如是別傳》緣起中所表達的:自己“一衰廢之年,鉤索沈隱”。這里所稱的“沈隱”,當然就是文學背后的歷史。不過,應該指出的是,陳寅恪所關(guān)注的主要是精英,而新文化史關(guān)注的是一般民眾,并且傳統(tǒng)考據(jù)學派的方法在史學研究與寫作中難于被學習與運用,所以陳寅恪的研究更多的是停留在象牙塔中。
而今天看起來與新文化史契合的中國史研究,都沒有明確把自己劃入新文化史陣營。越來越多研究中國的西方歷史學家,有意或無意地采用了新文化史的某些方法,但是很少直接宣稱自己的著作屬于“新文化史”,如孔飛力的《叫魂》、沈艾娣的《夢醒子》和羅威廉的《紅雨》。這些作品在研究對象和方法上和新文化史有著某種相通之處??罪w力關(guān)于叫魂所引起的乾隆發(fā)動清剿的研究,從社會的邊緣人——僧、道和乞丐——開始,將大眾文化作為政治史的切入點,從地方事件到乾隆王朝的中樞,考察皇權(quán)與官僚機構(gòu)的緊張關(guān)系。而沈艾娣則通過山西一個地方士紳劉大鵬的日記,來看近代中國鄉(xiāng)村文人的日常生活和命運。《紅雨》從一個縣的角度,通過分析各種歷史記述,來觀察人們的歷史記憶,書寫湖北麻城700年的暴力史;通過對事件的細節(jié)描寫,探討地方文化、集體記憶、歷史根源的共同作用。這些研究與新文化史都有某種相通或借鑒之處。如孔飛力在《叫魂》中引用羅杰·夏蒂埃,羅威廉在《紅雨》中引用加布里埃爾·斯皮格爾的研究成果,兩者皆是在問題意識上與法國史研究的學術(shù)對話,是中國史和法國史在具體課題上的學術(shù)融合。
上述研究的焦點都是在鄉(xiāng)村,其實近些年也出版了若干有新文化史取向的中國城市史研究論著,僅以南京為研究對象的就至少有兩本書。一本是喬克·伍德瑞基的《理想城:烏托邦時代的南京》,研究太平天國運動之后曾國藩對南京的改造,包括書院、祠廟以及衙署的修建,其意圖在于設(shè)法消除太平天國留下的痕跡,同時紀念戰(zhàn)爭中的死難者,以創(chuàng)立新的政治和社會秩序。另一本是查理·莫斯格羅夫的《打造中國的首都:南京的建筑、禮儀和回應》,考察了南京在1927—1937年是如何作為“中國國家地位的象征”的,講述國民黨如何創(chuàng)造國家認同觀念,創(chuàng)造全新的建筑風格和紀念碑式的空間。這些新著在提出問題和討論問題的思路乃至用詞等方面都與新文化史一脈相承。
微觀史注重細節(jié)的研究取向,容易使研究者陷入支離破碎而難以自拔的困境中,近年來這也引起中國史學界對歷史研究碎片化的擔憂。其實,碎片化的憂慮在西方歷史學界出現(xiàn)得更早。法國歷史學家弗朗索瓦·多斯在2005年便出版了專著《碎片化的歷史學》,作為一個西方新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他對法國年鑒學派輕視政治的研究傾向非常不滿,因此對年鑒學派的社會文化史研究提出了嚴厲批評。在中國歷史學界,也有不少學者開始擔心越來越多的研究集中在一些沒有“歷史意義”的小問題上,注重細節(jié),忽視整體。然而,筆者認為中國與西方的情況很不相同,政治史從來就沒有受到過冷落。關(guān)鍵問題在于研究者是否有一個宏觀的研究視野,這就需要認真思考怎樣駕馭那些紛繁的細節(jié),猶如蓋房子一樣,房子的結(jié)構(gòu)猶如書的宗旨和核心,磚瓦便是書的細節(jié),如果只有細節(jié),一個建筑是支撐不起來的。因此要避免碎片化,關(guān)鍵在于研究者是否有對大問題的思考,能否上升到對個案進行抽象的理論分析,這才是最重要的。
中國史與世界史可以從多個層次和途徑進行學科融合,多元化的發(fā)展態(tài)勢對中國史和世界史研究均能產(chǎn)生促進作用。中國史的研究需要世界史作為參照,世界史的研究需要國別史作為支撐,兩者缺一不可?,F(xiàn)在我們需要打開思路,將這兩個過去分開的歷史研究領(lǐng)域加以融會,實現(xiàn)不同視角、不同范圍、不同方法的融合,使之形成一種相輔相成的樣態(tài)?;蛟S它們也可以被視為大歷史和小歷史的辯證關(guān)系,中國史相對于世界史來說是小歷史,但是中國史相對于國內(nèi)一個地方或者一個具體問題來講,就成為大歷史。所以大小歷史,可以因為時間和空間的跨度或者是不同的參照系而發(fā)生概念的游離,處于不斷地轉(zhuǎn)化和演變過程中。
中國史學的傳統(tǒng)是精英視野,對大事件和英雄人物的研究占主流地位,對民眾的研究十分薄弱。最近二三十年,這一傳統(tǒng)不斷地在改變,歷史學家的眼光逐漸向下,這就是中西方史學交流的一種結(jié)果。新文化史的取向在中國歷史研究中的應用,可以為我們認識中國打開新的窗口,有助于課題的深化;或者是一些已有較深入研究的課題,由于出現(xiàn)了發(fā)掘的新角度或新的敘事工具,從而產(chǎn)生了新的發(fā)展前景。這樣,我們對歷史的認識與過去大為不同,也可以說,世界和中國在認識歷史的角度和研究歷史的方法上,實現(xiàn)了進一步的融合和交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