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語言變異管窺：值得關切的“關切”

○ 閆克

(河南理工大學 文法學院，河南 焦作 454000)

政治生活是社會生活的重要內容，政治生活中的語言運用也是社會語言生活的重要構成，而政治領域的特殊性自然也塑造出了特殊的政治語言。所謂政治語言，是指“用于政治領域，反映政治思想，具有特定社會功能的言語”[1]。作為一種特殊的語域變體，政治語言在遵循一般語言規(guī)范的同時，也會因政治精英的創(chuàng)造性使用而出現(xiàn)一定變異，即“進行中的變化”?！瓣P切”一詞的功能拓展便是其中典型一例。

一、“關切”一詞的傳統(tǒng)用法

根據(jù)查詢結果來看，“關切”一詞早期的基本用法有以下四類。

第一，作謂語。這是動詞的基本功能。例如：

(1)福氏頗關切美軍衛(wèi)護華北鐵路之詳情。

(1946年7月27日第1版)

(2)局長朱璉同志，熱心關切婦女痛苦。

(1946年12月17日第2版)

(3)有頗大影響的曼徹斯特衛(wèi)報，十分關切此惡化中的局勢。

(1948年6月7日第2版)

(4)毛主席關切著我們，正像我們關切著毛主席。

(1949年10月9日第6版)

例(4)中“關切”可以后附動態(tài)助詞“著”，這是典型的動詞的句法分布。從例(3)來看，它又符合心理動詞的鑒定格式“主(人)+{很+動詞}+賓語”，因而可以認定“關切”是心理動詞，這也正是例(1)中“關切”可以接受“頗”來進行程度修飾的原因。

第二，作定語。這是心理動詞的特殊功能。例如：

(5)解放區(qū)要為新解放立功戰(zhàn)士進行賀功，使家不在解放區(qū)的功臣亦同樣得到更關切的溫暖。

(1947年6月5日第2版)

(6)同時我們以最關切的心情，惦念著我各地華僑工友和全體僑胞。

(1948年9月8日第2版)

(7)沒有什么比保證人民的福利更為緊要關切的事。

(1949年7月26日第3版)

第三，作主語、賓語。這是動詞的一般功能。例如：

(8)丁營長非常感激此間首長們之百般關切。

(1946年7月23日第2版)

(9)他們走了好些村子，把民主政府的慰問和關切帶給了敵后的受難同胞。

(1947年2月6日第3版)

(10)斯大林的關切與領導鼓舞著我們青年。

(1947年7月28日第3版)

根據(jù)學界一般看法，主賓語位置上的“關切”，意義沒有發(fā)生轉指，功能也沒有任何變化，因而并沒有“名物化”，而是一種無形式標記的表指稱的謂詞性成分，所實現(xiàn)的是動詞的無標記自指。其特殊之處在于，此類謂詞性成分兼有陳述性和指稱性兩類特征，在謂語位置和主賓語位置可以有不同的功能呈現(xiàn)[3]。這種特性在例句變換中顯得更為突出，見例(8′)：

(8′)首長們百般關切丁營長，丁營長對此非常感激。

對比來說，在同一語境條件下，例(8′)中“關切”呈現(xiàn)的是該動詞的陳述性，例(8)中“關切”呈現(xiàn)的是其指稱性，“關切”一詞一體兩面。參照陸儉明先生的認識來說，例(8)中的指稱性“關切”源自小句“首長們百般關切丁營長”作賓語，因為小句賓語“丁營長”省略、小句主語“首長們”定語化的緣故，動詞“關切”在賓語位置上“落單”了，其詞性則保持不變[4]。

第四，作狀語。這是少數(shù)特殊動詞的衍生功能。例如：

(11)凃老非常關切地詢問記者中原新四軍突圍經過。

(1946年7月31日第2版)

(12)指導員望著一個提槍向敵人陣地沖過去的小戰(zhàn)士，很關切地說。

(1947年2月12日第1版)

(13)飯后，奏縣書、葛部長很關切地問誰還缺啥東西？

(1947年11月9日第2版)

(14)指戰(zhàn)員們關切慰問該區(qū)土地改革情形，農民也詢問前方勝利消息，軍民親切如家人。

(1947年3月24日第2版)

一般而言，作狀語不是動詞的常規(guī)句法功能，往往需要形式標記來輔助構成“V地V”式狀中結構，因而(11)(12)(13)三個例句中都有結構助詞“地”(有時寫作“的”)。在狀語位置上，心理動詞“關切”動作性減弱、狀態(tài)性突顯，在語義降級、信息背景化、時間特征消失等句法管控的綜合作用下而呈現(xiàn)出修飾功能，是一種偏離了動詞基本用法的“功能游移”[5]。而一旦脫離這種句法管控，“關切”的動作性就能復原，其陳述功能便得以彰顯，如例(13)的變換式(13′)：

(13′)奏縣書、葛部長很關切大家，問誰還缺啥東西？

例(14)的特殊之處在于，狀位動詞“關切”可以脫離助詞“地”的輔助，而直接修飾后面的謂語動詞，構成有違常規(guī)的“V-V”式狀中結構。這種構造雖然跟連動式極為相似，但本質卻不同，因為它轉化的方向只能是“關切地慰問”，并非“關切和慰問”。觀察同類用例我們也看到，“V-V”式狀中結構總量偏少，后位動詞僅限于“詢問”“慰問”“了解”等少數(shù)雙音節(jié)動詞，是一種非典型的有標記搭配。從語感上來說，“V-V”式結構更凝練，文風更典雅，也更符合《人民日報》書面語體的價值取向。從來源上講，“關切”所構成的“V-V”式狀中結構，當源自“V地V”式狀中結構高頻使用背景下的省略或縮減。以“詢問”為例，在全部語料中“關切地詢問”有783例，而“關切詢問”僅有257例，且出現(xiàn)時間稍晚(20世紀80年代)，前后衍生關系明顯。

關于動詞作狀語這種句法現(xiàn)象，有學者主張應當視其為現(xiàn)代漢語動詞的一般句法功能，也有學者認為這是動詞兼副詞。而根據(jù)高增霞從語法化視角的考察結果來看，動詞作狀語是一種“發(fā)展中的現(xiàn)象”，仍在不斷變異，因而結論該如何認定應當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結合“關切”一詞的整體句法表現(xiàn)來看，該詞在當前義項下仍有典型的動詞分布，所以宜認定為動詞，而作狀語僅是一項衍生功能[6]。

二、“關切”一詞的功能拓展

參照上述四類用法的描述和分析，梳理語料庫查詢結果的后期例句我們發(fā)現(xiàn)，“關切”一詞的句法功能在新世紀的政治語言中出現(xiàn)了新的拓展，實現(xiàn)了名詞化。具體表現(xiàn)如下面所示：

(15)如果領導同志的講話不痛不癢，無的放矢，既不觸及實際問題也不回答群眾關切，……那么就不可能打動人心。

(2005年4月12日第4版)

(16)我們希望日方認真對待中國人民的關切，妥善處理有關問題。

(2005年4月22日第1版)

(17)伊朗應重視國際社會關切，采取建設性措施，……

(2006年9月12日第1版)

(18)胡錦濤在演講中提出的具體舉措，很好地回應了非洲人民的關切。

(2006年11月6日第1版)

在以上四例中，“關切”又出現(xiàn)在了賓語中心語的位置，這還是動詞作賓語嗎？對照例(8)(9)(10)來看，兩類例句看似一樣，其實存在著本質上的不同，其間的隱性差異可以通過變換分析顯現(xiàn)出來：

(8)丁營長非常感激此間首長們之百般關切。

a: 感激此間首長們對他們的百般關切 b: *感激此間首長們百般關切的問題(或事情、人物)

(15)既不觸及實際問題也不回答群眾關切，……

a:*回答群眾對某些問題(或事情、人物)的關切

b: 回答群眾關切的問題(或事情)

通過對比可以看出，例(8)只能有a式變換，例(15)只能有b式變換，而a式與b式的差異則源自中心語提取策略的不同。按照動詞配價理論來說，“關切”是典型的二價動詞，需要兩個名詞性論元與之匹配，一個充當施事，一個充當受事，從而構成基干句?！癗S-V-NO”。當動詞“關切”作主語、賓語時，其符號化書寫為“NS(對NO)的V”，這是基干句模經過施事定語化、受事定語化或省略、動詞中心語化等句法操作而得來的，即變換中的a式。如：例(8)“首長們(對丁營長)之百般關切”，例(9)“民主政府(對受難同胞)的關切”，例(10)“斯大林(對青年)的關切”。這一來源中的“關切”可以保持詞性不變，僅在表意功能上由陳述性轉為指稱性。而b式與此不同，其符號化書寫為“NS-V的NO”，這是主謂整體定語化、受事中心語化的結果。例(15)-(18)的符號化書寫為“NS(的)V”，根據(jù)變換測試可知它不同于a式“NS(對NO)的V”，反倒跟b式 “NS-V的NO”相近，兩者間的關聯(lián)是什么呢？或許下面的一組例句可以帶給我們一些啟示。

(19)李壽偉就刑事訴訟法修改回答中外記者提問，回應社會關切的問題。

(2012年3月9日第3版)

(20)要緊密聯(lián)系改革發(fā)展實踐，深入回答群眾關注、社會關切的時代課題。

(2012年3月31日第4版)

(21)我們最關切的當然是民族問題，共同綱領里明確地規(guī)定了民族政策。

(1949年10月4日第3版)

(22)現(xiàn)在全國人民關切的是早日實現(xiàn)臺灣和祖國大陸的統(tǒng)一問題。

(1983年10月3日第4版)

(23)民盟目下所最關切者，為民盟會員之安全。

(1947年5月29日第1版)

(24)只是那時情竇已開，捧書在手，最關切者乃寶黛情事細語。

(2015年9月15日第24版)

觀察這些例句可以看出，例(19)“社會關切的問題”、例(20)“社會關切的時代課題”，就是“關切”所構成的b式“NS-V的NO”。例(21)“我們最關切的”、例(22)“全國人民關切的”，則是由b式經中心語省略而來的“的”字結構“NS-V的”，用以轉指受事NO。而早期的動詞轉指用法，除借助于形式標記“的”之外，還有來自古漢語的轉指標記“所…者”，構成“(NS)(所)V者”，如例(23)“民盟所最關切者”、例(24)“最關切者”。概而言之，這組例句中“關切”的使用形式雖然不同，但表意功能一致，無論是b式的完整形式還是省略形式，都實現(xiàn)了指稱受事名詞NO的表意需要。按照這一邏輯，以例(15)為代表的“NS(的)V”跟b式 “NS-V的NO”相近的地方，就在于它們都能夠指稱受事名詞NO，這也正是當下政治語言中例(15)(16)之類跟例(19)(20)之類能夠大量共存并相互轉換的原因。而從例(15)等新用例中“關切”前面的慣用動詞，如“回答”“回應”“重視”“了解”“直面”等，我們也可以明顯感知到，“關切”是對受事名詞“問題”“議題”“熱點”“事項”的轉指，并非動詞做主賓語情況下的自指。值得重視的是，轉指受事名詞的“關切”沒有任何形式標記，且又多出現(xiàn)在主賓語位置，與動詞“關切”的自指用法構成了“貌合神離”的局面，這極易引起識別困難。鑒別的重要途徑是還原法：表自指的“關切”可以在“NS(的)V”中間添加“對NO”，還原為a式；表轉指的“關切”可以在“NS(的)V”后面添加“的NO”，還原為b式。

接下來需要重點考慮的是，這種無形式標記、轉指受事名詞的“關切”該如何在詞性上進行認定，即該動詞的這一用法是否發(fā)生了名詞化？首先，無論是根據(jù)傳統(tǒng)語法中的意念定義，還是結構主義語言學的分布分析，轉指受事的“關切”在語義和句法功能上已經明顯區(qū)別于動詞“關切”(包括動詞自指時作主賓語的情況)，具備被確認為名詞的句法條件。就句法功能而言，在能夠自由充當主賓語的同時，這一“關切”還具有其他典型的名詞性語法特征，比如在例(25)(26)中可以受數(shù)量成分的修飾，在例(27)(28)(29)中可以組成介詞短語。

(25)帶著這些關切，前不久，記者走進青珍鄉(xiāng)中心衛(wèi)生院，蹲點采訪三日。

(2020年6月12日第13版)

(26)老百姓對社保問題表現(xiàn)得比較敏感，在所難免?；貞@一關切，要給老百姓長效定心丸。

(2017年3月3日第16版)

(27)針對社會關切，《意見》提出依法嚴懲妨害疫情防控違法犯罪的十大執(zhí)法司法政策。

(2020年2月12日第11版)

(28)有的干部抱著例行公事的敷衍心態(tài)，覺得只要把錢發(fā)下去，就算完成任務了，對有關法規(guī)政策不認真學習，對群眾關切不及時回應。

(2019年10月21日第7版)

(29)與會雙方的坦誠程度出人意料，都把各自關切開誠布公地擺了出來，為日后交流合作奠定了良好開端。

(2018年9月24日第3版)

此外，我們在新世紀的語料中也看到，名詞“關切”所構成的定中結構開始大量出現(xiàn)，如“核心關切”(117例)、“新關切”(10例)、“民生關切”(101例)、“政治關切”(8例)、“熱點關切”(3例)；又常跟“需求”“態(tài)度立場”“理想”“利益”“訴求”“呼聲”等典型名詞構成名詞性聯(lián)合短語。這些構成了確立“關切”動詞兼名詞的言語實踐基礎。

其次，參照認知語法理論來說，句法上的轉指要以認知上的轉喻為基礎。轉喻是同一認知框內兩個相關認知范疇間的過渡，“關切”之所以能夠轉指被關切的對象，就在于事件認知框所決定的配價圖式“NS-V-NO”為動作和受事搭建了固定的關聯(lián)模式，當受事名詞缺失時“完形”心理會依據(jù)動賓關系將受事激活，轉指的實現(xiàn)便有了心理基礎[7]。少量的轉指或許可以稱為詞語修辭，而當這種轉指大量使用而慣常化后，動詞表示事物的意義就會逐漸與該詞聯(lián)系起來，其名詞用法也就產生了。統(tǒng)計最近一年的使用情況我們看到，在196條“回應”與“關切”共現(xiàn)的例句中，轉指用法有145例，自指用法僅有50例，剩余1例為b式 “NS-V的NO”。這充分表明，“關切”以極高比例標示事物，其名詞詞項跟事物意義之間的聯(lián)系強度已經足夠大。由此看來，“關切”也具備了被確認為名詞的認知基礎。

三、結 語

“關切”的名詞化成就了該詞的功能拓展，它契合現(xiàn)代漢語名詞以雙音節(jié)為主的現(xiàn)實，又經歷了一個從標記形式到零形式轉指的演進過程，加之“陪酒”“陪練”“隨身聽”等同類現(xiàn)象大量出現(xiàn)所塑造的寬松包容的社會語境，因而在短短20年內得到了疾速發(fā)展。對“關切”一詞動詞兼名詞的性質認定，并非只是一個單純的學術問題，在語言實踐層面，它有助于人們識別并掌握組成標示事物的表達式的方法，也能夠通過政治語域的示范引領來推動整個社會語言生活的演進，具有重要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