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 渡

娟子

對于出生在海邊的人而言，海是一種既可親又可怕的存在。無論是小筏子、小舢板，還是大木船、機帆船，又或是艦船，相較于海的浩淼、遼闊與變幻莫測，統(tǒng)統(tǒng)微如草芥。大海上的一粒小舟脆弱得不堪一個浪頭?？善挥谐龊?，才能抵達我們的生存需要以及精神追求。海是漁家的衣食父母，也是渡海人的精神彼岸。所以，縱然千難萬險，卻從未動搖過出海人的決心。就如那個叫徐福的人東渡，經過兩千多年時光的淘洗，逐漸成了一種不忘初衷，不屈不撓的精神象征。

公元前255 年，徐福出生在古東海之濱的齊國瑯琊郡贛榆縣徐家村（今江蘇連云港贛榆縣徐福村）。徐家是醫(yī)藥世家，祖輩懸壺濟世。善于單方草藥，針灸推拿。驅瘟疫，治疑難，造福鄉(xiāng)里，父親徐猛被鄉(xiāng)親們親切地稱為徐醫(yī)公。徐福是徐家長子，天性聰慧，生來愛水。三歲能背誦中草藥藥方，五歲下河游泳，六七歲便能順著離家不遠的堯王河游到大海。有一次，如魚得水的徐福不知不覺游出了三十里水路，終于體力不支，沉入海底。幸遇身懷絕技的秦山島漁公姜舟把他救了起來。姜舟喜歡他的勇敢和聰慧，教授他“蘆葦渡江”的功夫，跳水、沖浪、駕馭舟楫的技能和“徒手搏鮫（鯊魚）”的本領。三年多時間，小徐福練成了水中高手，海上奇人?；氐郊抑?，帶領一幫青年人弄潮海上，打魚養(yǎng)家，干得風生水起。爾后，父親又教習他《本草經》，講藥草藥性藥理，講人體病理陰陽五行。徐福悟性高，學得快。為方便鄉(xiāng)民看病治病，他一邊跟著父親行醫(yī)，一邊跋山涉水到郁洲山識藥采藥。還自己開辟種植園，種植連翹、金銀花、還魂草等上百種藥草。夜晚攻讀醫(yī)書，白天研制藥物，奔走鄉(xiāng)野，為民驅病療疾。他的單方草藥治大病的民謠至今還在流傳：“家有半邊蓮，可以伴蛇眠”“生吃山螃蟹，骨折不用請郎中”“喝了還魂草，吐血病人馬上好”。他還編創(chuàng)“五靈操”，教習鄉(xiāng)民，強身健體。勤學好問喜歡探險的徐福，博采眾長，拜各類高人為師，除了學習醫(yī)藥，還學習《道德經》《天書》，馭君術，醫(yī)學、天文、航海、吐納、導引之術，煉丹術、占星術，等等，無不涉獵，成為知名方士。方士都愛求仙問道，徐福也一樣。東渡覓蓬萊仙島，一直是他心頭所愿。

自戰(zhàn)國至秦漢，由于受到變幻莫測的海市蜃樓的影響，在海島中有仙人居住，仙人都快樂逍遙長生不死的傳說盛行一時。在沿海地區(qū)，上至君主王侯，下至方士黎民，多熱衷神仙之道，出現了入海尋求長生不死之藥的熱潮。燕、齊國君就多次派遣船隊遠航去海上求取仙藥，齊景公“游于海上而樂之”“六月不歸”，徐福也多次出海探險，尋訪仙家仙藥。這也是我國沿海部落的先民們無數次航海探險的繼續(xù)?？捎捎跅l件所限，沒有一次成功。出海求仙之難，難于上青天。

公元前219 年，秦始皇首次東巡至瑯琊山時，一直“癡”心不改的徐福拜見秦始皇，想利用皇權為他出海保駕護航。他上書稱，海外有三座神山，名叫“蓬萊、方丈、瀛洲”，是神仙們居住的地方，如果去拜訪他們，便可得到長生不老之藥。亦可開發(fā)疆土，擴大土地，探海尋源。若得金銀珠寶，還可移民開采，強國裕民。一統(tǒng)天下、志得意滿的始皇帝，自然希望自己長生不老，壽與天齊，擴大疆域，徐福一通說辭，給他帶來了慰藉和希望，立刻準奏。于是，徐福迅速趕回故里，著手準備。以緊靠荻水河入?？诘拇蟆⑿⊥醴粸樵齑?，征集當地產出的榆木、柞木、槐木等硬作木料，選拔能工巧匠，日夜不停趕造船只。如今在贛榆徐福村附近的大王坊村和大港頭村出土的兩千多年前的數千棵柞樹、槐樹，是造船的上好木料，還有配船板、石錨等和出海相關的器具，佐證了當時的造船規(guī)模和航海情形。

海州灣自古以來就是天然良港，荻水口是從海州灣入海的最佳渡口，從此處入海，臨岸又有紀鄣城，保障供給。徐福以秦山島為中心，編隊在海州灣進行出海演練。船隊北上秦皇島，南下吳越的渡海演練，適應了海流和氣候變化，熟悉了海洋生活，熟練駕馭舟楫。同時，也向燕、齊和吳、越沿海一帶征召童男童女，以及各類工匠人員和物資。經過一年多的沿海演練，無論是造船技術，駕船技術，還是航海經驗，都為東渡奠定了基礎。于是，公元前218 年秋，擁有百艘樓船、七八千人口、物資齊全的船隊，從海州灣浩浩蕩蕩向東出發(fā)。

可是，茫茫滄海，百無一至。一直是靠近，靠近，期冀靠近神山，卻如此艱難。雖然耗資巨大，歷時九年，率眾數次出海的徐福，并未找到神山仙島，求得不死之藥。神山在海的那邊，飄渺不定，讓人難以如愿。徐福常常踟躇海邊，望海興嘆。

公元前210 年10 月，秦始皇二次東巡。《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出游。左丞相斯從……并海上，北至瑯邪。方士徐福等入海求神藥，數歲不得，費多，恐譴，乃詐曰：‘蓬萊藥可得，然常為大鮫魚所苦，故不得至，愿請善射與具，見則以連弩射之’……”希望能夠永遠統(tǒng)治這片亙古未有的廣闊疆土的秦始皇再次來到徐福出海的地方，追究尋仙求藥的事，徐福推托說出海后碰到巨大的鮫魚阻礙，無法遠航，要求增派射手對付鮫魚。秦始皇應允，派遣射手射殺了一條大魚。徐福再度率眾東渡。不僅帶了數千童男童女、精通各種技藝的能工巧匠，還有五谷種子、典籍、衣履、藥品和耕具。有意無意中，他為大規(guī)模海外移民做好了準備。人員上，精心挑選三千童男童女，是未來繁衍人口所必需；物資上，船隊、百工、谷種、藥品、書籍等等，這樣既能渡海，又能隨時隨處落地生存。這次出海，《史記》中只有“徐福得平原廣澤，止王不來”這么幾個字，“平原廣澤”（多認為是日本九州島，也有朝鮮半島之說），他感到當地氣候溫暖、風光明媚、人民友善，便“止王不來”，停下來自立為王，教當地人農耕、捕魚、捕鯨和瀝紙的方法，落地生根，一去不返。

東渡，隔著2000 多年的時光，探究它的原因是求仙，是探險，還是避禍秦的暴政，亦或是為大秦開疆拓土，迷霧重重。有專家言，可以證實的是戰(zhàn)末秦初，日本開始使用青銅和鐵的生產工具，開始了農業(yè)生產，尤其是水稻種植技術毫無征兆地憑空出現。在日本彌生文化遺址發(fā)現的銅劍、銅鏡、銅鐸，都與秦式青銅文化有關。這就從歷史文物的證據上說明了徐福將秦朝的文明傳到了日本。使處于繩紋文化時代的日本列島迅速邁進彌生文化時代。在日本徐福的傳說中，日本人認為徐福帶來了童男童女、百工、谷種、農具、藥物及生產技術和醫(yī)術，對日本發(fā)展起了重要作用，因此尊徐福為“司農耕神”“司藥神”和“航海神”。日本還保存徐福登陸地、徐福祠、徐福冢、徐福井等很多有關徐福的遺跡。但也有學者認為徐福最終的目的地是韓國。因為韓國也有有關三神山和徐福東渡的傳說和曾經活動的遺跡。此外，還有說去了南洋的，也有說到了海南島的，更有說到了美洲的。徐福入海求仙時就有三千童男女及無數百工相隨，有幾十條乃至上百條的船出海，海上風浪變幻莫測，所有船只不可能首尾相隨、同時出發(fā)、同到一個目的地。因此，在中國一千多里的海岸線上，在日本、韓國等好幾個國家40多個地方都有徐福的傳說就不奇怪了。徐福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化現象，無論從歷史的角度，還是現實的狀況，對中日韓三國的交流與交往起著不可替代的積極作用。

我們不知道歐洲人最早出遠海的記錄是什么時候，但我們知道哥倫布、麥哲倫龐大的船隊出海發(fā)現美洲大陸，是在徐福東渡的1700 多年之后，鑒真東渡日本也比他晚900多年，在規(guī)模上，徐福東渡也更為宏大和廣闊?！靶旄！眱H僅是這一時期大陸移民的代名詞，是一種文化源頭的象征?？疾爝@一源頭的真正涵義，在于文化的認同和歸屬。

對一片地域的確認正如對它的懷疑一樣艱難。為了確信這個人這件事這個地方的真實性，秋日的一個上午，我去了徐福故里贛榆，拜謁徐福祠。徐福祠位于贛榆縣金山鎮(zhèn)徐福村，原為徐福廟，也稱為興會寺，始建于漢代，1988 年春天，贛榆縣政府在原廟址建徐福祠。一抬頭，我看見了徐福祠上空的云朵。干凈的天空澄澈如海，漂浮的云朵給人一種虛幻的感覺，就像童年的云，也許更像2200 年前出海那天的云。時間以節(jié)制而緩慢的方式在一朵云上流轉。祠內建有正殿、東西配殿、東西長廊以及祭壇等，正配殿均為硬山式仿古磚木結構，為秦代建筑樣式。正殿中央的徐福坐像是古銅色的。頭戴高山帽，身著大袂禪衣，雙眉微皺，兩眸機警有神，神情嚴肅，好似坐在海邊的巨石之上，左手緊握書簡，右手支撐巖石，目光凝視萬傾波濤，身體微向前傾，流露出對出海的堅定信心和對別離鄉(xiāng)土的眷戀之情。冥想兩千多年前，他一次一次的東渡，主動或被動地背井離鄉(xiāng)，漂泊在茫茫的海上，隨時有被吞噬的危險。為百姓也好，為皇帝也罷，更多的是為了自己心中的圣地。那樣地執(zhí)著，窮極一生，鍥而不舍。我無法做到的，無力抵達的，都化作一份疼惜、一種感動掠過心底。

東西墻壁上掛有記錄徐福在日本活動印記和表達日本人民對徐福崇敬和愛戴的照片，還有向人們揭示徐福村由來已久的佐證——放大的江西臨川“徐氏宗譜”和金山鄉(xiāng)徐福村“張氏家譜”復制品。西配殿陳列著徐福故里的部分出土文物，有新石器時代的帶槽石斧和秦磚漢瓦。東西長廊中鑲嵌有蘇北罕見的花崗巖漢畫像石、原始社會的石筍等，還存有石船錨和石藥碾等出土文物。正殿前東西兩側，沿院墻各建有15 米長的漢化像石長廊。廊壁上鑲嵌的徐福村附近出土的漢化像石，“二獸戲舞”“禽獸戲舞”“龍的傳人”“三魚共首”“羽虎仰首”“回首神獸”等，雕刻精細，生動逼真。西側長廊內還存有原始社會的石祖，秦漢時代的石船錨、石藥碾等，充分反映了當地歷史的悠久和文化的繁榮。東側長廊內掛一巨鐘?！扮婙Q巨?！薄疤扉L地久”“日長地久”“帆起云天”鑄于四周。徐福重大祭祀活動撞擊時，聲音轟鳴，響徹數里，莊嚴肅穆之氛圍更為濃重。

廊柱上有一幅長聯(lián)，上聯(lián)為：“泛萬頃驚濤 浮槎東渡經歷十度寒暑 壯志終酬 紀南熊野有仙境”；下聯(lián)為：“譜千秋史話 祠宇重開牽來兩國情愫 英魂可慰 蘇北贛榆是桃源”。東渡，數十年初心不變，曠日持久地堅持做一件事，留下千古佳話。如今的我們很難集中注意力堅持一件事，對這件事意義的思考占據了我們的大腦。我們常常說服自己沒有非渡不可的海，在疑慮與畏懼中，在徘徊與行動之間橫亙著一個比浮世更深的海。

整個院落莊嚴、清幽、肅穆，院內甬道兩旁是花卉草木，其中有幾株櫻花、銀杏和龍柏，是徐福祠修建落成時中日兩國朋友共同手植的友誼之樹。櫻花早已零落成泥，銀杏和龍柏黃綠相映成趣。金秋十月，正是當年徐福出海的日子。時至今日，每年的2 月19征召童男童女日、6 月19 試航日、10 月19 出海日，這里都會舉辦“老媽媽會”紀念這位求藥先祖，寄托“徐福載秦女，樓船幾時回”的期冀。還有“徐福故里海洋文化節(jié)”，聚焦徐福文化，揚帆“海上絲綢之路”，有效提升了海洋文化的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

如后人所言，橫掃六合，氣吞八荒的秦始皇“凡平生志欲無所不遂，唯不可必得志者，壽也?！比嗽跁r間面前的抗爭是徒勞的，無論皇帝還是平民。

徐福東渡，有許多謎團待解或無解，對于后人，正如許多事情的結局，就是沒有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