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雯雯 崔旭蕾 余亦婷
廣東時代美術館,孩子們正在表演。
郟領浩避開大隊伍,在送別的角落偷偷抹眼淚。
這是一個飄著細雨的夏日午后,丁當和孩子們撐傘到地鐵站,為即將回老家河南的牛牧樂送行。有些孩子沒有來到現場,因為“不想面對送別的場景”。
牛牧樂今年小學畢業(yè),新冠肺炎疫情期間,父母失業(yè)兩個月,因而中斷了兩個月的社保繳納。報名初中的時候,牛牧樂的媽媽張燕才知道中斷社保繳納后,牛牧樂無法繼續(xù)在深圳讀初中。
張燕略顯生疏地掃了二維碼,準備好乘車碼小程序,又在其他人幫助下買好了牛牧樂的紙質車票。來深圳十三年,她還不會在地鐵站買票。
這次突然卻又在意料之中的離別也意味著,牛牧樂沒有辦法繼續(xù)參演兒童戲劇《X是個漂流瓶》。
這是一部有關流動兒童的戲劇。流動兒童,即居住地與戶口登記地所在的鄉(xiāng)鎮(zhèn)街道不一致且離開戶口登記地半年以上的兒童。2013年,全國婦聯發(fā)布的《我國農村留守兒童、城鄉(xiāng)流動兒童狀況研究報告》顯示,全國兒童中有12.8%為流動兒童,規(guī)模達到3581萬。
但這些對丁當而言,并不是冷冰冰的數字。牛牧樂的故事幾乎每年都會在綠色薔薇發(fā)生。
綠色薔薇是一家“專門服務女工及流動兒童”的公益機構,丁當是綠色薔薇的創(chuàng)始人,也是這場兒童戲劇的組織者。
2004年,16歲的丁當輟學,從老家甘肅天水南下深圳打工。第二年,在打工工廠的圖書館中,丁當坐在宿舍走廊,借著微弱的燈光,整夜看書。她讀《簡愛》、《飄》、《平凡的世界》、《走回女兒國》……最令她觸動的是《簡愛》里面的一句話:“我貧窮,卑微,不美麗,但當我們的靈魂穿過墳墓來到上帝面前時,我們都是平等的。”
在圖書館的“公益書屋”里,丁當和工友們毫無顧忌地交流、分享彼此的故事,平常聊得晚了就與工友們結伴回家,過年過節(jié)一起辦晚會。與打工時“冰冷機器”的自我感覺不同,在這個組織里,丁當“感受到了愛、尊重和平等”。于是丁當應聘成為了書屋的工作人員。
但丁當遠遠不滿足于此,她希望有一個可以表達觀點和交流感受的空間,這個空間將完全屬于女工自己,那里“可以大膽談論性、談論婚姻、討論性騷擾。在那里,我們可以開心地喝酒跳舞,分享我們的快樂,也可以放心地哭泣,不用擔心被評判、被嘲諷?!?/p>
2015年,她創(chuàng)辦社會工作服務中心“綠色薔薇”。結合實地考察和熟悉程度,她把綠色薔薇建立在了距離她當初工作的工廠不遠的橫崗街道六約社區(qū)。
她曾以一場根據真實經歷改編的戲劇《她們說》,來講述自己和女工姐妹們的經歷,表演結束時,掌聲雷動。
2018年,兒童戲劇工作坊創(chuàng)建,丁當和孩子們聊天,讓他們講述父母的工作,這是兒童戲劇的雛形。第二年,她注意到身邊很多孩子“由于積分不夠”,很難在深圳繼續(xù)讀初中,只能回老家讀書。
對于他們這種“非深戶非人才”來說,基礎分只有60分。要有積分,就要買社保、辦租賃合同,每個月積0.05分,而且這類積分封頂10分。如果只有三五年的積分,小升初上公辦學校是基本無望的。而從2020年開始,要進民辦學校也必須買社保了,有些學校還要求社保一旦交上,就不能中斷。而這,對于不少父母來說都是難以做到的。
而相對于成年人,流動兒童通常很難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戲劇《X是個漂流瓶》由此產生。
他們用數字丈量夢想,寫下父母的工作時長和月薪,也寫下自己的理想工作時長和月薪。他們的父母往往工作超過10小時,而他們希望每天工作“8個小時”。
X表示未知數,用來代指海量的、要面對未知生活的流動兒童,漂流瓶是孩子們對自己流動生活的比喻。
參演的孩子們來自周邊社區(qū)。戲劇的名稱由丁當、戲劇指導老師吳加閔與孩子們共同討論、票選得出,戲劇的具體內容每年也會隨著參演孩子的不同而變動。
排練的過程也是孩子們自我探索的過程,這些討論的結果被記錄在幾張大大的白紙上。
在寫有“現狀和夢想”的紙張上,孩子們的夢想與“升學和工作”有關。他們用數字丈量夢想,寫下父母的工作時長和月薪,也寫下自己的理想工作時長和月薪。他們的父母往往工作超過10小時,而他們希望每天工作“8個小時”。
牛牧樂是少有的沮喪者,他隱隱約約有預感,“自己將來會成為一個普通人”。
2015年,打工的父母把8歲的牛牧樂接來深圳,過了兩年,妹妹牛春燕也被接來。一家人住在一棟一室一廳的房子里,牛牧樂的爸爸睡在客廳,媽媽張燕和兩個孩子睡在臥室。
民辦學校每學期3700元的學費,對月薪共8000元的父母來說并不是個小負擔。
張燕換工作換得頻繁,最新一份工作在必勝客。平時上班太緊張,她很少去往深圳的其他城區(qū),只有在節(jié)假日,她才會帶著兩個孩子在社區(qū)附近逛一逛。
牛牧樂的好朋友郟領浩的爸爸有兩份工作,在工廠下班后,爸爸會回家做飯,之后再去送外賣,凌晨兩三點回到家。最近,郟領浩遠在老家的二姐生病,媽媽回家照顧。爸爸送外賣時,郟領浩只能一人在家。害怕到睡不著的時候,他會拿出爸爸的舊手機打游戲,有時候打著打著就睡著了。再到后來,他逐漸習慣了這種生活。
孩子們最愛周末,他們可以結伴去附近的沃爾瑪,在那里蹭空調蹭網,運氣好的時候,還可以在樓上的海底撈門口要到小零食吃。
性別議題也被反復提及,被不少家長視為洪水猛獸的“性”,在綠色薔薇并不是禁忌。貼在墻上的劇場守則上,“打破性別顧慮一起玩”是需要遵守的規(guī)則之一。
活動室的兩個大書架上,性教育的書籍由專門的格子盛放。除了講述性別教育的繪本外,里面還有已經停止出版的小學生性教育讀本《珍愛生命》。
每周末的電影放映活動,丁當也會放映《素媛》、《熔爐》這樣沉重題材的電影,放映后,丁當和孩子們討論什么是性騷擾、為什么會發(fā)生性騷擾。
但更多地,性教育被融入到日常生活里,“想要消除羞恥感,就要破除神秘感,要讓孩子們知道,性器官跟身體里的其他器官一樣,都是我們身體的一個部位,只不過這些部位需要我們更好保護。”丁當希望通過不斷的提醒,在孩子心中把這個“敏感的話題”脫敏。
孩子們在綠色薔薇這所秘密花園暢所欲言,分享只有彼此知道的故事,交換煩惱。偏見被打破,男孩子有女朋友不會被批評是早戀,女孩子也能勇敢地說出自己喜歡女孩子。
戲劇排練過程中,任何一個問題都能被討論很久。丁當的口頭禪是“好不好”,重要決策做出之前,她習慣征詢孩子的意見。
丁當和吳加閔為劇本中的一句歌詞起了爭執(zhí),丁當認為在廣州演出,需要帶入當地觀眾的角度,歌詞中“深圳”前面需要加“隔壁”,但吳加閔則不認同,他認為孩子們是深圳本地人,無需加上“隔壁”。爭執(zhí)了幾分鐘后,丁當把選擇權交給周圍一圈孩子,大部分孩子選擇了加上“隔壁”二字。
由于場地和溝通問題,在兩場既定的演出中,深圳那一場無法照常進行。丁當給孩子們開會,用了半個小時,向他們解釋來龍去脈。
排練過程也并不總是順利。
事實上,如果不扯著嗓子講話,這間不大的活動室里的任何聲音都會被20個孩子的喧鬧、嬉戲聲瞬間吞沒。高分貝的環(huán)境下,水杯是必備品,一天下來,丁當和吳加閔嗓子都會沙啞腫痛。
去廣州場館演出的前三天,孩子們的精力放在了嬉笑打鬧上,排練時則無精打采,頻頻忘記臺詞。丁當拿出之前和孩子們共同制定的劇場守則,大張白紙上,孩子們一筆一劃寫下守則和違反規(guī)則的做法。另一張白紙上是排列得整整齊齊的人名,孩子們可以根據表現,為自己和他人加減分數。
綠色薔薇兒童活動室,孩子們一起過生日。
深圳,離綠色薔薇不遠的地方懸掛標語“來了就做志愿者”。
郟領浩最先舉手,他給自己離開的好朋友牛牧樂加了一分,給自己扣了一分。因為他覺得每次排練時牛牧樂最認真,這次他不在,自己也懈怠了,總是想玩。
孩子們陸陸續(xù)續(xù)起來發(fā)言,檢討當天的表現。晚上十一點鐘,距離排練結束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有家長在活動室門口張望,想帶孩子回家,但又忍住了,只是大聲叮囑孩子“都是你們表現不好,耽誤了時間,趕緊認真點”。
2020年7月,綠色薔薇遭遇了資金困境,在寫一篇題為《在深圳,10000個丁當需要你的幫助》的自述時,想到與姐妹和孩子們相處的點點滴滴,丁當邊寫邊哭。
一個月后,孩子們用戲劇講述了自己的現狀。廣州時代美術館的小小場地里,昏黃的燈光打在臉上,映在孩子們亮晶晶的眼中,隱約有淚光浮現。
戲劇表演結束后的答疑環(huán)節(jié)中,作為表演者之一的12歲女孩麥子問觀眾,“你們是站在一個什么樣的角度,來評價我們之前演出的戲?。俊丙溩忧宄赜浀?,在深圳演出時,一些觀眾來自深圳最好的高中之一,他們作為觀眾評價戲劇時,展示出來的只是同情和可憐,卻不是理解。
綠色薔薇兒童活動室,正在排練的孩子們。
也有觀眾不懂,為什么他們明明生活在深圳,卻沒辦法在深圳上學。
這份“不被理解”被他們寫進了戲劇里。
演員們在舞臺上傲慢地詢問:“只要努力,就可以讀書,戶口不是最重要的。”
“民辦初中學位的申請條件比公辦的寬松很多。學位都拿不到,那就是父母的問題啊。深圳非深戶父母多了去了,他們都可以提供社保、房屋租賃合同、居住證這些東西,讓孩子有學上。怎么這些孩子的父母就不行了?”
這些來源于真實生活的臺詞,也是他們最常面對的質疑。
丁當希望能夠通過平等對話的方式,讓他們被看見,破除公眾對流動兒童的刻板印象。改變可能不是一時發(fā)生,但只要被看見、被了解,就有更多的可能。
麥子把深圳比喻成一場神奇的夢,夢醒后流動兒童讀完小學,就會離開這座”美麗的城市”。
但盡管很難在深圳定居,他們對深圳還是有很深厚的感情。在牛始埔這個小小的城中村,來自天南地北的姐妹齊聚,大家共同見證了荒蕪的田地、破舊的工業(yè)區(qū)飛躍成一棟棟高樓大廈,有種奇妙的歸屬感和自豪感。
他們希望,這座“繁華、熱鬧、溫暖”的城市,不僅僅是自己的“曇花一現”。
(實習生樊博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