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妒”字添足“女”旁,或許有理,故事太多,擷取一二,且在文人之間。文人相輕,自古皆然,尤其女文人之間,話里有話,音外有音,女有女的聰明,哪一句都不善。
2010年4月時,有記者采訪百歲老人楊絳,問其“對張愛玲怎么看”,楊絳棄百忍家風(fēng),沉默片刻放言:“受不了她。現(xiàn)在社會上把她捧得不得了,有一張她擺姿勢的照片,說她是美人。我的外甥女和她是同學(xué),她說張一臉花生米,awkward,在學(xué)校里拼命讓人注意她,奇裝異服。人都來不及選,漢奸都跟上了。她成天想的都是男女之間的,下三濫。錢鐘書跟夏志清說,你怎么把我和張愛玲放在一起捧?。垮X鐘書也對我說,我們都說是下三濫。她的東西我從來不看,惡心死了。”淑女遇妖女,什么理不理,就是看不慣,而一味見人不是,到處可憎,終日落嗔。楊絳曾將蘭德的詩句譯為“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但這畢竟不是她自己的詩。
婦唱夫隨,錢鐘書似乎對張愛玲也不感冒。夏志清曾將錢鐘書與張愛玲一同追捧,錢自覺不堪。情緒哪里是智慧不夠的產(chǎn)物,分明是智慧過人的表現(xiàn)。
但這種不屑,仍以女性居多??蚂`夫人陳國蓉當(dāng)年曾請張愛玲到所在學(xué)校做客,隨后便說,張愛玲皮膚白是白,少見的白,薄薄的一層,有脆弱在里面。
冰心丈夫吳文藻與林徽因丈夫梁思成,皆是清華學(xué)校留美預(yù)備班學(xué)生,為同窗好友,且同住一間宿舍。后來兩對戀人相繼出國留學(xué),梁思成由于遭遇車禍,腿部受傷,比吳文藻晚一年出國。1925年暑期,冰心與吳文藻在康奈爾大學(xué)補(bǔ)習(xí)法語,林徽因與梁思成趁著假期,前來拜訪,兩對戀人于綺色佳的山川秀水間野炊聚會,并留下合影。
林徽因的“太太客廳”聞名北平,奇才之士,座中常滿,亦一時之盛,皆以受邀為榮。一男子一女子無爭,眾男子一女子也無爭,爭者兩女子也。徐時棟《煙嶼樓筆記》云:“少見多怪,人情然也。見文字中,用‘雄風(fēng)’,皆謂有本。見‘雌風(fēng)’,則怪之。”溫柔以外,雌風(fēng)確有。
1933年10月,冰心寫了篇《我們太太的客廳》的小說,于《大公報》副刊連載。小說一改聞融敦厚、溫文爾雅之一向風(fēng)格,似在批鱗直諫,秉筆直書。“我們的太太自己雖是個女性,卻并不喜歡女人。她覺得中國的女人特別的守舊,特別的瑣碎,特別的小方……在我們太太那‘軟艷’的客廳里,除了玉樹臨風(fēng)的太太,還有一個被改為英文名字的中國傭人和女兒彬彬,另外則云集著科學(xué)家陶先生、哲學(xué)教授、文學(xué)教授,還有一位‘白袷臨風(fēng),天然瘦削’的詩人。此詩人頭發(fā)光溜溜地兩邊平分著,白凈的臉,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態(tài)度瀟灑,顧盼含情,是天生的一個‘女人的男子’?!憋@然,冰心對林徽因大眾情人的角色頗為不屑,骨子里透著良家婦女四維八德、三綱五常的優(yōu)越感,才下手便想到究竟處,似乎革命的刀把子緊握在手,做好了隨時的反擊。晚年冰心在《人世才人燦若花》文中列舉“五四”以來著名女作家時,語氣稍緩:“1925年,我在美國的綺色佳會見了林徽因,那時她是我的男朋友吳文藻的好友梁思成的未婚妻,也是我所見到的女作家中最俏美靈秀的一個?!?/p>
小說一經(jīng)發(fā)表,許多參與者便覺不自在,“太太客廳”的不變客金岳霖后來道:“也有別的意思,這個別的意思好像是三十年代的中國少奶奶們似乎有一種‘不知亡國恨’的毛病?!毖鲱^婆娘低頭漢,林徽因也非等閑之輩,據(jù)李健吾回憶:“我記起她(林徽因)親口講起一個得意的趣事。冰心寫了一篇小說《太太的客廳》諷刺她,因?yàn)槊啃瞧诹挛?,便有若干朋友以她為中心談?wù)摲N種現(xiàn)象和問題。她恰好由山西調(diào)查廟宇回到北平,帶了一壇又陳又香的山西醋,立即叫人送給冰心吃用?!睆拇耍@對福州老鄉(xiāng),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來。關(guān)于小說《太太的客廳》的創(chuàng)作背景,冰心在晚年接受采訪時改口道:“《太太的客廳》那篇,蕭乾認(rèn)為寫的是林徽因,其實(shí)(原型)是陸小曼?!薄靶≌f描寫‘客廳里掛的全是她(陸小曼)的照片’?!?/p>
冰心實(shí)在是樹大招風(fēng),張愛玲說她:“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shí)在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并論我是甘心情愿的。”誰都看得出來,這是明褒暗貶,先揚(yáng)后抑。蘇青說她:“從前看冰心的詩和文章,覺得很美麗,后來看到她的照片,原來非常難看,又想到她在作品中常賣弄她的女性美,就沒有興趣再讀她的文章了?!贝艘咽侵眮碇比ァ⒄粗牟贿d了。女性寫女性或有偏見,還需看男性如何寫之。1934年初,劉半農(nóng)初見冰心,日記中稱她“大有老太婆氣概矣”。而冰心后來的朋友季羨林在清華讀書時,曾去旁聽其講課,日記里寫道:“冰心先生當(dāng)時不過三十二三歲,頭上梳著一個信基督教的婦女王瑪麗張瑪麗之流常梳的髻,盤在后腦勺上,滿面冰霜,不露一絲笑意,一登上講臺,便發(fā)出獅子吼:‘凡不選本課的學(xué)生,統(tǒng)統(tǒng)出去!’我們相視一笑,伸伸舌頭,立即棄甲曳兵而逃?!?/p>
嫉妒是贊美的另一種表情,潘柳黛文筆過于犀利,張愛玲曾借蘇青之言評價之:“這種女人,腰既不柳,眉也不黛,胖得像籮筐,裝得倒是風(fēng)情萬種的樣子,其實(shí)骨子里俗得很?!?944年《雜志》月刊上,胡蘭成發(fā)表《論張愛玲》一文,提及其“貴族血液”,論其創(chuàng)作“橫看成嶺側(cè)成峰”。潘柳黛反問:胡蘭成何時“橫看”和“側(cè)看”張愛玲了?暗示二人關(guān)系曖昧。潘柳黛唇厚嘴拙,紙上罵人卻是高手,對于“貴族血液”,其嘲諷道:張愛玲是李鴻章的重外孫女,這種關(guān)系就像太平洋上淹死一只老母雞,吃黃浦江水的上海人卻自稱喝到了雞湯一樣。后來張愛玲到香港,有人告之潘柳黛也在此,張反問:“誰是潘柳黛?我不認(rèn)識?!?/p>
男作家對女作家的寫作,多存敬意,邵洵美論廬隱:“時光是不打廬隱心上走過的,在她的作品里,我們只會看見她不老的天真。”男畫家對女畫家的作品,也多有溢美,張大千稱贊潘素的繪畫:“神韻高古,直逼唐人,謂為楊升可也,非五代以后所能望其項(xiàng)背?!倍凶骷抑g,也有“妒”,當(dāng)年郭沫若貶林語堂:“非但中文不好,英文也未見得好,易經(jīng)都看不懂?!绷终Z堂回敬道:“我英文好不好,得英國人美國人,總之是懂英文的人來評價。至于易經(jīng),我也看,郭沫若也看。我看了不敢說懂,他敢。”
也不盡言。傅雷曾于《萬象》1944年4月號上發(fā)表《論張愛玲的小說》一文,盛贊其《金鎖記》,但對《傾城之戀》《連環(huán)套》多持批評,希望其好好寫作:“文藝女神的貞潔是最寶貴的,也是最容易被侮辱的。愛護(hù)她就是愛護(hù)自己。一位旅華數(shù)十年的外僑和我閑談時說起:‘奇跡在中國不算稀奇,可是都沒有好收場?!高@兩句話永遠(yuǎn)扯不到張愛玲女士身上!”張愛玲看到評論大為光火,隨即回應(yīng)了一篇《自己的文章》。之后,還寫過一篇《殷寶滟送花樓會》的小說,男主角是位神經(jīng)質(zhì)出軌的猥瑣音樂教授,明眼人一看便知寫的就是傅雷?!墩搹垚哿岬男≌f》一文中,傅雷甚至斷言:“《連環(huán)套》逃不過剛下地就夭折的命運(yùn)?!睆垚哿釋@批評回應(yīng)“《連環(huán)套》就是這樣子寫下來的,現(xiàn)在也還在繼續(xù)寫下去”,果然不出所料,兩個月后,《連環(huán)套》在《萬象》上的連載便被腰斬。1976年,臺北皇冠出版社出版的《張看》收入了《連環(huán)套》,張愛玲的自序道:“那兩篇小說(指《連環(huán)套》《創(chuàng)世紀(jì)》)三十年不見,也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壞?!弊罱K接納了傅雷觀點(diǎn)。
畢淑敏說:“我們可以不美麗,但我們健康。我們可以不偉大,但我們莊嚴(yán)。我們可以不完滿,但我們努力。我們可以不永恒,但我們真誠?!蹦愕拐f誰不健康,誰不莊嚴(yán),誰不努力,誰不真誠?似有所指,也定有所指,只不過更加隱晦罷了。可她清楚:“對一個女性最有害的東西,就是怨恨和內(nèi)疚。前者讓我們把惡毒的能量對準(zhǔn)他人;后者則是掉轉(zhuǎn)槍口,把這種負(fù)面的情緒對準(zhǔn)了自身。你可以憤怒,然后采取行動;你也可以懊悔,然后改善自我。但是請你放棄怨恨和內(nèi)疚,它們除了讓女性丑陋以外,就是帶來疾病?!?/p>
入宮而妒,入室而仇,《史記·外戚世家》云:“美女無惡,入室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女妒,男也妒,只不過妒與妒,場合不同,表現(xiàn)不一。女妒多在嘴巴,霹靂手段,菩薩心腸;男妒心里做事,欲加之罪,其無辭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