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六
一九九八年七月上旬的一天,驕陽似火,群山起伏的大地像一塊凹凸不平的鏡子,折射著明晃晃的白光,看久了眼睛會疼。
陽光欲壑難填似地灑照在斷裂帶每一寸皮膚上,泥土下面的蚯蚓也難以承受這份炙熱深情的問候,紛紛鉆出地面逃難,然后死了。院子旁邊的老核桃樹下,雞群正哄搶著它們腥臭枯干的尸體,個別驕傲的家伙總是恃強凌弱,它們好像不知道自己也不過是早晚要在我們肚里過路,然后飄向死亡的可憐蟲。
時間恍如一只慢吞吞的老蝸牛,在我家堂屋那只樣子已經(jīng)很老很老的淺灰色鬧鐘里面,緩緩轉(zhuǎn)著圓圈,一遍遍地繞著圓圈。我媽已經(jīng)不怎么年輕的臉上也掛著時間,那些深淺不一的黯淡皺紋,就是最好的證據(jù)。
我霜打的茄子一般萎答答地沮喪地趴在桌上寫了半天作文,除了作文標題《我最難忘的一件事》外,作文本跟新的一樣,密密麻麻的方框依舊空空蕩蕩的。如此簡單的作文都寫不出來,我真是無可奈何,覺得自己好瓜!我怎么這么瓜呢?我問自己,并不時拍西瓜一樣拍著我的后腦勺,仿佛里面那些靈感的小火花仍在呼呼大睡,而我卻恨不得一巴掌把它們拍醒。生命再燃燒十幾年最多不過二十年,我會像我們所有的斷裂帶爺們兒一樣,討個媳婦,生幾個娃——我當然不會生娃,但眼下,我真實地感受到了生娃,甚至是難產(chǎn)的那種痛楚。
現(xiàn)在是夏天,冬天還很遠,我埋頭寫作文,我媽在一旁為我織過冬的毛衣。她好像一位殘酷的季節(jié)愛好者,特別期待過冬似的,兩只手熟練而又快樂地忙碌著。立夏以來,斷裂帶沒落一顆雨,天氣燥熱不堪,汗水多得不要錢似的。今天自不消說。每隔上一陣子,我媽就會咬牙切齒旁若無人地數(shù)落幾句:
“我的天啊,熱死了,熱死了,熱死了?!?/p>
我媽說得好像只有她一個人熱似的。她的每一句“熱死了”,都讓我感到莫名心痛。我尤其擔心自己的命運和前途。我想,要是我媽真的沒了,我的肚子餓得呱呱叫,還有我的臟衣服臟褲子臟襪子,又該怎么辦呢?我將何去何從?生命畢竟是有限的,不同于家門前的黑水河,白天黑夜地流怎么也流不干。人呢? 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我家房子后面半山腰上有座墳園,以前我每次路過那里去外婆家,望著荒草覆蓋成群結(jié)隊的墳塋,除了恐懼,更多的是失望:如果人死了就是這番模樣,還不如不死呢!這肯定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年紀稍長我才漸漸明白,原來死亡并不服從人的意志。不光我自己,就是我媽我爸和我所有已經(jīng)作古的祖宗、學(xué)校里的老師,誰說了都不算。我想著這些感覺上比冬天還要遙遠的事情,莫名惆悵。
見我一會兒抓耳撓腮,一會兒用牙齒將我手上的英雄牌鋼筆喂到嘴里嚼得嘎巴響,就是沒寫出幾個字,我媽臉色如同斷裂帶傍晚的天空漸漸暗了下來,一直暗到比天還黑。瞅了幾回,她似乎終于忍不住了,故作好心好意問我:“寫作文有那么難?你看你,鋼筆都要被你咬壞了! ”
我太了解我媽了,她生怕我咬壞鋼筆,其實是變相心疼她荷包里的錢。我不知道我這輩子怎么這么倒霉,遇到如此吝嗇的家長——平時買什么東西,我媽都要深思熟慮。嗜賭如命的爸爸也瞧不起她的摳門,總是愛說:“問你媽要錢,比要命還難! ”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媽不是銀行,錢又不是我媽造出來的,她何必那么勤儉節(jié)約?
不過,我媽有我媽的道理,她兩手一攤,說:“錢不是問題,問題是沒錢!”
寫作文要的是靈感,沒有靈感,寫出來的東西就像炒菜不放鹽巴,沒有營養(yǎng),沒有味道。我媽會炒菜,但她未必明白這個道理。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情緒低落的我沒好氣地告訴我媽:“媽,你不懂,就莫指手畫腳! ”
我媽頭也不抬看也不看我,背書似地說:“我要是不懂,能給你當媽?我再不懂,也還是你媽! ”
說實話,我最不喜歡我媽這一點,太自以為是,好像所有的正確答案永遠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好管閑事,對我的任何事都要指指點點。指指點點就算了,后來發(fā)現(xiàn)她的目的壓根兒就不是為了給我指引,而在于強調(diào),強調(diào)她是我媽,是我生命的締造者和源頭。她越是這樣,我越是懷疑我如果不是她從路邊撿來的,就是自己從石頭里蹦出來的。
每次提及我的來歷,我媽總是會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我,說我是從她的腋窩來到人世的。也就說,我是從她的腋窩里生出來的。有時候我覺得這個世界真是太神奇了,秘密和寶藏處處涌現(xiàn),每樣?xùn)|西都有來歷。我對我媽的腋窩深懷感激,贊嘆不已。
我媽做任何事都出人預(yù)料,很多時候,我感覺自己并不了解她。比如說現(xiàn)在正是夏天,一年最熱的時候,她卻開始為我準備冬天穿的毛衣了;到了冬天,她又會拉著我到街上去買夏天才能穿的T 恤,而不是冬天穿的外套或者棉褲。幾乎不用懷疑,季節(jié)在我媽腦袋里完全是反的。
“我要是不懂,能給你當媽? 我再不懂,也還你是媽! ”
我媽的話讓我一下子無話可說,我心想干脆不理她得了。作文寫不下去,真是慚愧在班上當了這么多年的語文課代表。半天時間已經(jīng)打了水漂,但我還是希望自己能夠直面困難,矢志不渝地去做這件事。我固執(zhí)地認為,寫作文這件事就像英國作家丹尼爾·笛福的長篇小說《魯濱孫漂流記》里那個名叫克羅索的倒霉蛋的遭遇一般,無論深陷在怎樣的孤島、困境或者麻煩中,最后,“希望之船”總會到來。
《魯濱孫漂流記》是我在鎮(zhèn)上的學(xué)校那間巴掌大的圖書室借來的,一口氣就讀完了。過完這個暑假,我也該念六年級了。我眼巴巴地盼著自己快快長大,那樣一來,我就完全屬于我自己了,用不著再去幫家里念書,因為我媽總是告訴我:幺兒,為了我們這個家,你可要認真念書啊! 我想我其實更愿意幫家里做點別的事,比如花她藏在枕套里的錢啊什么的;也用不著再幫我那些兇巴巴的老師們寫作業(yè),他們總是喜歡布置一大堆作業(yè)給我們,好像我們生來就是他們的廉價勞動力一般,分明就是欺負我們年紀小嘛;還有就是,等我長大了,我就可以到河南嵩山少林寺學(xué)武功了,什么金鐘罩、鐵布衫、輕功、降龍十八掌,學(xué)成以后,就去浪跡天涯,打敗天下高手,然后再隱姓埋名回到鄉(xiāng)下照顧我爸我媽。他們那時候肯定老得走不動了。我可以不愛學(xué)習(xí),但是不能不管他們,畢竟我將來也會有自己的孩子,我自己也會老的。
“希望之船”沒來,家住一個院子、眉清目秀的堂哥武寬倒是主動串門來了。他紙一樣單薄的身體,突然一陣風(fēng)似的跑到我家。斑駁的堂屋門開一半關(guān)一半,長著一對招風(fēng)耳的堂哥跑到門口的時候靈活地側(cè)了一下身子,然后直接沖到我面前才懸崖勒馬站穩(wěn)腳跟。
一股新鮮的熱風(fēng)使我亂糟糟的枯黃頭發(fā)瞬間直立起來。
“驢……”堂哥唱戲一般將聲音拖得很長。
隨時都在一起耍,我自然明白堂哥這一聲吼的意思。這是一道他讓自己停下來的特殊口令。
不得不承認,堂哥武寬是我們整個院子里最有頭腦和幽默細胞的孩子。他還是個善始善終的人,每當要出發(fā)去某個地方,他嘴上準會像駕馬遠征那樣高高興興地吼一聲——“駕”,然后攤開手掌繃直五根指頭使勁兒在自己屁股上拍上那么兩三下,再一溜煙沖出去;到達目的地,堂哥也會“驢”一聲。堂哥是我們這個院子最大的孩子,是我們這群孩子的頭兒,在他的領(lǐng)導(dǎo)下我們干過的蠢事恐怕要用好些個籮筐才裝得下,但都被村里人記在心頭。比如在三爺家的菜籽地里“游泳”,比如把毛牛家剛種在地里的花生偷偷刨出來“充饑”——已經(jīng)開始發(fā)芽的花生沾著臭糞,但聰明得像是比別人多長了一顆腦袋的堂哥立刻就讓這道難題迎刃而解,他信誓旦旦地告訴總是灰頭土臉的我們,吃的時候一定要將那層薄薄的皮兒剝開。他說,這樣吃就衛(wèi)生多了。他把“衛(wèi)生”兩個字說得特別重,雖然說不干不凈吃了沒病,但我們其實不喜歡吃太臟的東西。有堂哥當頭兒,我們不愁找不到吃的,也不擔心吃進肚里的東西不衛(wèi)生。
我和我媽都嚇了一大跳。明明知道來的人是誰,我和我媽還是被嚇了一大跳。
頭兒親自登門造訪,這種情況并不多見。我有點小小的驚訝,更多的是感動。通常,都是我去堂哥家找他。我家在院子的東邊,他家在院子的西邊,門前栽著幾棵可憐的櫻桃和枇杷樹——之所以覺得它們可憐,是因為歷史上它們的果實從來沒有真正地熟過,早早就被我們消滅得一干二凈。我家和堂哥家并沒有挨在一起,中間隔著祖母家的豬圈。豬圈旁邊有一棵枝繁葉茂的梧桐樹,梧桐樹很高,很難爬上去,上面有五個喜鵲窩。堂哥帶著我們一起對天發(fā)過誓,無論是誰敢打這些喜鵲窩和喜鵲的主意,我們就打他的主意。我們相信我們是喜鵲和喜鵲窩的守護神。
堂哥來了,來得突然,也來得辛苦。他就像剛從北京那么遙遠的地方一直跑到我家里來似的,氣喘吁吁,巴掌大的黝黑臉蛋上掛著密密麻麻的汗水,滴滴答答落在我的作文本上。他氣喘吁吁的樣子讓我看了都覺得有些累。
我愕然發(fā)現(xiàn)堂哥那黑得發(fā)亮的頭發(fā)不在了。此時此刻,那顆聰明無比的腦袋光禿禿的,就像冬天的大地寸草不生,沒有一根頭發(fā)。昨天堂哥那些頭發(fā)還好好的在呢,今天咋說不見就不見了?
“武寬,你的頭發(fā)呢,怎么成了光蛋蛋啦?”我好奇地看著天外來客般的堂哥。
“被一陣風(fēng)吹跑啦! ”
堂哥平時喜歡吹牛,并且不打草稿,說完,他自己先“哈哈哈”一陣笑起來,有些蒼白的臉上晚霞一般紅彤彤的。
從進屋到現(xiàn)在,堂哥的右手一直緊緊插在他黑色短褲的荷包里。
“寬兒,你的頭發(fā)該不是被你爸扯去喂牛了吧? ”我媽笑著問我堂哥,跟他打趣。
“二媽,不是跟你說了嗎,我的頭發(fā)是被風(fēng)吹跑啦!”堂哥似乎不耐煩我媽,但是他又不得不耐著性子跟我們繼續(xù)解釋?!笆俏覌尳涛疫@么說的”,他說。
我媽不喜歡堂哥一家人,尤其是伯母。每次提到這個住在同一個院子的女人,我媽不是搖頭就是癟嘴,良久才擠出兩個字:“小賤!”我媽很討厭伯母。當著我的面,我媽最愛提說的事情,就是我比現(xiàn)在還要小很多——也許是剛剛會走路那陣子,有天她從街上給我新買了一個吃飯用的調(diào)羹——要知道,那時候我吃飯可不是現(xiàn)在這樣老老實實的,中午我就一手端著碗手拿調(diào)羹邊吃飯邊去堂哥家串門,回來的時候,調(diào)羹卻沒了。我媽一再審問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等到吃晚飯的時候,堂哥端著碗拿著我的那個調(diào)羹邊吃飯邊到我家串門來了??吹轿业恼{(diào)羹鉆到別人孩子碗里,我媽說,晚上伯母專門跑到我家來跟她解釋,說調(diào)羹恰好也是她今天新買的,我媽氣得差點人仰馬翻。因此,我媽對堂哥一家的厭惡就像某種悲哀一樣,深深把根扎進了她的血液之中,直到現(xiàn)在。我雖然小學(xué)尚未畢業(yè),但大人們的不愉快我也心知肚明,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內(nèi)心深處我永遠會像一棵樹那樣堅定不移地站在我媽一頭,因為她是我媽。
我媽沒再說什么,她將織到一半的咖啡色毛衣沖著我比了又比,看了又看,好像恨不得我馬上就能把它穿在身上。
“我上街買漁網(wǎng)你去不去?下午我們好到河里捉魚?!碧酶缒四樕系暮顾峙牧伺乃暮砂?,說道。
我沒來得及說話,我媽就把話插了進來,她威脅我說:“你今天要是敢出門,我就敢把你的腳桿打斷,你信不信? ”
“二媽,你要是敢那樣,我就敢報警,喊警察來抓你,你信不信?”堂哥挺身而出,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
盡管堂哥是在幫我說話,我還是有點不高興,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他不知道自己在跟別人的媽媽說話嗎? 一點禮貌都沒有。
“上周河里邊才淹死人,那家人現(xiàn)在恨不得用巴掌把水拍干,你們還敢下河捉魚?”我媽苦口婆心地說,“我們大人管你們是為你們好啊! ”
我不相信我媽會把我打成殘疾人,我對她說:“媽,你不是老是在我爸面前抱怨家里沒什么菜嗎?正好,我可以捉點魚回來用清油炸了下飯,還可以燒湯,放點鹽和酸菜,就是人間美味! ”
我媽一下子就同意了。她起身到臥室給我拿了兩塊錢遞到我手中,說:“買個牢實點的漁網(wǎng)?!?/p>
好點的漁網(wǎng)一塊五毛錢,有便宜的,一塊錢的那種,不過不太牢實。我媽給我的錢可以說是綽綽有余了,我忍不住高興起來,跟她拍著胸脯保證:“媽,我今天一定給你捉條娃娃魚回來! ”
“少做白日夢!你給我多捉點黃瓜頭回來就行了?!?我媽不無憧憬地表示。黃瓜頭其實不叫黃瓜頭,而叫“黃臘丁”,是我們院子下面黑水河里的一種野生魚,味道鮮美,營養(yǎng)價值也高。黑水河魚類種類繁多,白片子、母豬魚、刺客包、巴石子、長鋼釬、肉魚子、飛馬魚、耙腦殼……當然,最難遇到的還是娃娃魚,我從來沒有見過娃娃魚,只是聽說這種“魚”不但長著腳,還會像嬰兒一樣哭泣。睡不著覺的夜晚,我時常打開臨河的窗戶,傾聽黑水河里的動靜,希望自己能聽到娃娃魚的哭聲??墒俏覐膩頉]有聽到過。
“速去速回! 我馬上去做飯,你們下午好早點去捉魚?!蔽覌屢贿呎f,一邊將毛衣擱在茶幾上,站了起來。
“好! ”
我高高興興回答。我和堂哥就像駕馬遠征那樣高高興興地各自吼了一聲“駕”,然后攤開手掌繃直五根指頭使勁兒在自己屁股上拍上那么兩三下,然后一溜煙沖出門,朝鎮(zhèn)上去了。
武寬把我從寫個作文就像生孩子那樣惱火的泥潭之中解放了出來。
現(xiàn)在,我跟在我的救星屁股后面,一前一后地朝鎮(zhèn)上飛奔。我們先是野人似的沖過院子里正在無花果樹下躲蔭的雞群,驚得它們東奔西逃,有幾只甚至忘記了飛行功能其實早已退化的事實,不自量力地伸開翅膀;不過,剛起飛就不可控制地失去重心,栽得眼冒金星分不清東南西北,然后一頭撞在電線桿上。
院子下面還不是我們經(jīng)常光著屁股洗澡的黑水河,而是一條破破爛爛就像是從別的什么地方撿回來的公路。黑水河在公路的下面,岸邊蘆葦和芭茅桿迎風(fēng)舒展,巨石犬牙交錯。
我和武寬跑得風(fēng)快。
陽光像火苗一樣舔著我們單薄無比的身體。綠得反光的樹葉在熱風(fēng)之中搖頭晃腦昏昏欲睡,知了聲此起彼伏,似在宣泄心頭的苦悶抑郁。公路下面,清澈見底的黑水河一如既往朝下游流淌而去,河面上一個個陰郁的漩渦猶如飛快旋轉(zhuǎn)的漏斗,正把垂掛在每一寸空氣上的炎熱拼命吸入河底。拳頭大小的旋渦就像老師們手中揮舞的教鞭,雖然不會平白無故地咬人,但總是讓我們這地方那些不會鳧水的旱鴨兒望而生畏。老話說得好,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但是,我也相信世上肯定沒有不會鳧水的鴨子,“旱鴨兒” 這個飽含蔑視的稱呼,不過是我們本地人對那些不會游泳的家伙的一種形象說法。而我們武家院子的所有娃兒倒是見慣不驚習(xí)以為常,骨子里充滿激情,不乏冒險精神的我們尤其喜歡潛水,睜大眼睛把水下世界看得清清楚楚,肚皮緊貼河底光滑的沙子,任憑緩緩的流水把我們沖往下游。
我跟武寬剛跑到公路上,他就“驢”了一聲,然后停下來。他似乎已經(jīng)筋疲力盡,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手指著自己腳上的綠色膠鞋,慢慢蹲了下去。
我也只好“驢”了一聲,跟著停下來。
武寬蹲在地上系鞋帶,我只能站著等他。我穿的泡沫涼鞋沒有鞋帶,這是我今年夏天的第四雙涼鞋,舅舅給我買的。我的第一雙泡沫涼鞋是我媽買的,只穿了一天就壞了。我把壞了的鞋子提在手上給我媽看,我媽也沒生氣。她悄悄告訴我,想買鞋去找你外婆。我去找外婆,外婆就給我買了一雙一模一樣的泡沫涼鞋。這一雙,我湊湊合合穿了兩天。第三雙鞋是我媽的親妹妹、在街上開米粉店的二姨給我買的,也是我媽幫我出的主意,也只穿了三天時間。長了一雙費鞋的腳我也只有認了,總不能拿鋸子把它們鋸了吧!這一回我媽讓我找的人還是她的娘家人:她弟弟,我舅舅。我去找我舅舅的時候人家眼皮子都沒眨一下就拉著我去買了一雙鞋,照樣是三十六碼的。對于第四雙鞋我格外多了一個心眼,我想既然它命中注定熬不過四天時間,自己為什么不等這幾天過了再穿呢?我真的在家里打了四天光腳板,到第五天才開始穿新鞋,果然,這雙鞋我一直穿到現(xiàn)在還沒爛。
“哥,你今天上街帶了幾塊錢?”我一邊等武寬系鞋帶,一邊跟他拉家常。
“五塊! ”武寬的回答開心得就像那錢是他在路上撿來的一樣,然后,他問我:“你呢? ”
我媽給我那兩塊錢的時候,武寬其實就在一邊站著,所以,我只好故作從容,反過去問他:“你不是都看到了嗎? ”
“哦,我想起來了。”武寬作恍然大悟狀,不過,他好像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跟我說:“是不是只有兩塊? 啊,我想起來了,對對對,就是兩塊?!闭f完,堂哥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為我打抱不平似的,不緊不慢地說:“好少啊! ”
聽堂哥這樣一說,我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坐在大街上,無地自容——自尊心被戳壞了。我感覺自己不是比堂哥少了三塊錢,而是比堂哥矮了整整三截。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又看了看仍在系鞋帶的堂哥,他臉上欲蓋彌彰的得意忘形,比他的嘴巴、鼻子、眼睛和眉毛還要真真切切。說實話,此時此刻我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一腳把我堂哥武寬踹到河那邊去! 但一想到以往每次在黑水河邊的沙灘上跟他摔跤我都是手下敗將,理智很快占據(jù)上風(fēng)——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我違心地擠出一個笑臉,就當沒聽見,心里卻恨不得將堂哥碎尸萬段,扔到院子里喂雞。瞧他那嘚瑟樣兒!
堂哥終于系好鞋帶。不過,因為剛才那番話,我暗下決心不再給他面子。其實,我跑步速度比堂哥快多了,他的那兩條腿就像火柴棍子一樣又細又短,之前之所以心甘情愿跑在他后面,主要是因為我認他這個頭兒,現(xiàn)在想想,我真是把臉貼到別個屁股上去啦!因此,我現(xiàn)在想的是,只要堂哥“駕”的一聲吼,我就邁開腿鉚足勁兒地跑,把他遠遠甩在身后。至于甩多遠,我想的是,至少要甩他三塊錢那么遠。在我看來,這無疑是眼下最痛快淋漓的雪恥方式。
然而,遺憾的是,計劃趕不上變化,我萬萬沒想到,堂哥居然改變了主意,他突然跟我說:“天氣這么熱,我們還是走路去算了,免得中暑。”
堂哥說完,瞟了我一眼,我的心不由得一陣戰(zhàn)栗,好像,那目光早已將我看穿了似的。不過,我還是有點不死心,我說:“我們還是騎馬嘛,騎馬快一點?!?/p>
“可是,我不想騎馬,我想坐飛機,我的夢想就是當飛行員?!碧酶缫荒樕裢乇硎?。
自小在山區(qū),我們只在電視上看到過飛機,堂哥如此一說,我也跟著激動起來,好像面前真有一架飛機似的。此外,我又想到了《魯濱孫漂流記》,想到了那個在孤島上等待了幾十年才終于迎來希望之船的克羅索——那時候他在島上,他的夢想就是得到一艘大船,帶他脫離苦海。我一直羨慕克羅索那傳奇般的人生遭遇,但是,現(xiàn)在,我卻由衷地羨慕起我的堂哥,沒想到他小小年紀就有如此偉大的夢想。他當飛行員的夢想跟我那去嵩山少林寺習(xí)武的夢想比起來,還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我們也可以假裝開飛機嘛! ”我展開雙臂模擬飛行,胳膊亂晃了幾下,暗示堂哥。
“不行,我們飛得太低了,容易墜機?!?/p>
堂哥搖搖頭,很認真地告訴我,好像我們真的是兩架飛機似的。
最終,我接受了堂哥的意見,我們一步一個坑地朝街上走去。堂哥走的是公路外邊,那兒能看到清澈見底的黑水河緩緩流向下游。我不想再當堂哥的“尾巴”,獨自走在公路里邊兒,堡坎上,大片大片的蕁麻生機盎然,還有一種被我們稱作“臭老婆子”的植物,開著俗艷的紫色花朵,擠在中間?;覔鋼涞墓飞铣宋覀?,一輛車也沒有,其他人影也沒有。
堂哥武寬像一支冷箭突然射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再次被這王八蛋嚇了一大跳,以為他是想偷襲我,把我推到那些蕁麻里去。他是惡作劇高手,經(jīng)常跟我們干這樣的事。就像前兩天在河邊洗澡,他抓起一把沙子就往堂弟武遠的屁眼里塞,弄得人家哇哇大哭,不過我也沒阻攔,菩薩一樣坐在那兒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反正堂弟又不是我的親生弟弟,要是我的親生弟弟,我肯定會跟他拼命。堂弟是三爸的孩子。堂哥就是這樣,整人很有一套,好像我們都是他的開心果。但是,這一次我好像誤會堂哥了,這狗日的并沒有暗算我,而是一只手鉗子那樣牢牢地拽住我的胳膊。
他說:“哎呀! ”
我問他:“哎呀啥? ”
他又“哎呀”了一次,好像已經(jīng)激動得狗嘴吐不出象牙來了。
我這才注意到,堂哥白嫩的臉通紅通紅的,美人蕉的花兒那般紅艷。
“你臉紅了。”我說。
“哎呀! ”堂哥說,“哎呀呀! ”
我被堂哥搞懵了,不知道他這是在唱哪門子戲。
“河里……河里……”堂哥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著公路下面,像是要我親自去看。
我疑惑不解地走到公路外邊,目光在黑水河上搜尋一番,堂哥在 “哎呀”什么,我?guī)缀跻幌伦泳兔靼琢?,因為我也看見了,不但看見了,心也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臉上不由得火辣辣的,好像被什么點著了似的。我轉(zhuǎn)過身,躲到公路中間,干巴巴的,也幾乎是不由自主的對著堂哥連續(xù) “哎呀”“哎呀”了好幾聲。
原來,堂哥“哎呀”的是,梁雨生跟他媳婦兒正在河邊洗“鴛鴦澡”呢!
我沒想到我這么快就 “哎呀”起來!
讓堂哥和我“哎呀”的不是只穿著內(nèi)褲的梁雨生,而是他那穿著三點式、身材一覽無余的媳婦兒羅佳麗。光天化日之下,只見兩人卿卿我我,旁若無人。我真是驚呆了! 平時,我媽我爸在家里洗澡都有個先后順序:我爸洗了,我媽才洗。長這么大,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兩口子一起在黑水河里洗澡的! 我感到,堂哥,我,還有院子里其他的伙伴們在黑水河里度過了那么多時光,跟眼下的情形比較起來,簡直就是一張白紙。
今天,真是開了眼界!
等我和堂哥躲在公路中間“哎呀”夠了,我們又忍不住走到公路外邊,讓目光掠過那幅像是深藏著無窮奧秘的風(fēng)景。梁雨生從后面摟著他媳婦兒輕盈的腰肢,而羅佳麗呢,兩只玲瓏玉手也在皮球似的胸前反復(fù)揉搓著,她整個人就像一個雪人,白晃晃的,刺痛我的眼睛。我的心砰砰跳動,好像都快跳落到灰塵撲撲的公路上面了。那來自異性的身體就像一個遙遠的未知世界,在涉世未深的我和堂哥的腦海里面投下了無法抹去的光影。
堂哥在我后面,牛一樣喘著粗氣。
我有些不高興地說:“我的哥,你離我遠點嘛,你的風(fēng)快把我吹到河里去啦! ”
我們偷偷摸摸看了一會兒,然后,我聽到身后突然“駕”了一聲?;剡^頭,堂哥已經(jīng)一溜煙似地奔跑起來,好像剛才發(fā)生的事,讓他失去了控制,公路上揚起一串土煙。于是,我也跟著跑起來,我的屁股后面也揚起一串土煙。我有點悵然若失,離開并非本意,此時此刻我更希望自己能夠變成一個旋渦,在梁雨生跟她媳婦兒羅佳麗的面前靜靜流過……
跑得不算快,但我仍然毫不費力地超過堂哥。
“你跑那么快干啥子?你要去見毛主席啊! ”
我聽到堂哥在身后有氣無力地喊。
我頭也不回地喊著告訴身后的慢馬:“我去橋上等你?!?/p>
“死娃子! ”
堂哥如此惡狠狠的一句罵,倒是讓我這匹快馬跑得更歡快了。
我在橋上等了很長時間,堂哥終于走到我面前。他理都不理我,徑直從我面前走了過去,過去也罷了,他還故意“哼”了一聲。
我把堂哥惹毛了。
“哥,等等我嘛?!蔽易焐嫌H親熱熱地呼喊著,但并未為自己方才逞一時之快后悔。
“你喊哪個? 哪個是你哥? ”
我跟在武寬屁股后面喊了很久,他終于漫不經(jīng)心地回過頭來,然后歪著嘴,問了個傻問題。
“我曉得我錯了,對不起嘛!”我態(tài)度誠懇地表達著歉意。
“你把你剛才的這些話再說一遍?!碧酶缢坪鯖]有聽清。
于是我把剛才的話又老老實實說了一遍。
“沒關(guān)系。”
武寬似乎原諒了我,他大人似的站在我面前,說了一通大道理,“做人要學(xué)會低調(diào)”啊什么的。我完全搞不明白這個人的腦子出了什么問題,突然跟我媽似的。有一陣我感覺自己離他很近,有一陣又感覺離他很遠。
我和武寬在鎮(zhèn)上的小賣部買了漁網(wǎng),剩下五毛錢,我買了一根冰棍。除了漁網(wǎng),堂哥什么也沒買。他平時就對自己很嚴,這是我所不具備的品質(zhì),因此,這更讓我對他產(chǎn)生了由衷的敬意,只不過,我的這些敬意在我意識里化掉的速度就像我手中的冰棍。
剛出小賣部,我就迫不及待地脫掉冰棍身上的那件“衣服”,對著冰棍的“裸體”,輕輕一舔。平時家里都不會給我什么零花錢,吃著這一根冰棍,我卻在擔心下一根什么時候才能吃上。所以,我想吃得慢一點。
我才舔完一口,就聽見武寬在一旁咽口水的聲音了。
過橋的時候,武寬似乎再也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渴望了,他眼巴巴地跟我說:“兄弟,你還記得六一節(jié)我給你吃我的脆脆面不? ”
我點點頭,說:“當然記得啊?!?/p>
聽到我這么說,武寬顯得很高興的樣子,他說:“我這人就是心善,有什么好事都想著你的,你呢? ”
我忽然明白武寬的目的,不過,我有些氣不過地說:“你那天是買了一袋脆脆面,但實際上只給我吃了指甲蓋那么小一塊,連一半的十分之一都沒有?!?/p>
武寬似乎并不介意我的說法,他信誓旦旦地跟我表示:“明年六一節(jié),我發(fā)誓請你吃一袋脆脆面?!?/p>
我搖頭,感覺他說的話沒一個字是真的。
武寬說:“你要是信我的話,就給我吃一口吧,就一小口。”他指著我手中的冰棍,因為吃得慢,所以冰棍好像跟剛買的一樣。
我想到他起先讓我道歉的樣子,也裝作沒有聽清似的,說:“你把你剛才的這些話再說一遍?!?/p>
武寬于是把剛才的話又老老實實重復(fù)了一遍。
我想了想,脆脆面一塊錢一袋,冰棍才五毛錢,這生意做得,就答應(yīng)了他:“可以,只能一小口,不能吃多了?!?/p>
我說得很嚴肅很認真,好像吃多了會生病似的。
武寬就把臉往我手上湊,對著冰棍,張開嘴,一口咬下去。這是好大的一張嘴啊,簡直就是一個無底洞!武寬一口咬下去,冰棍沒疼,我的心倒是莫名地痛了起來: 狗日的輕輕松松一口下去,我的冰棍就少了四分之三!
武寬將吞入口中的冰塊嚼得嘎嘎響。
我生氣了,大聲喊到:“武寬,日你娘,不是說好的一小口嗎?你都要給我吃完了! ”
“我沒注意。”武寬已經(jīng)將冰塊咽到肚子里去了,心滿意足。
“日你娘! ”
我已經(jīng)氣得無話可說。
武寬倒是不生我氣,他無所謂地跟我說:“我媽隨便你日?!?/p>
知道自己罵了不該罵的,說了不該說的,我的語氣慢慢柔和下來,我冷冷地說:“一根冰棍都要被你吃完了,還不如被你吃完算了! ”
“真的??? ”
武寬狐疑地望著我。
“拿去! ”
我氣呼呼地將剩下的冰棍遞到他手中。
“那就謝謝了哦! ”
“不用謝。”
我客氣地回答。
武寬將剩下的冰棍一口氣吃完之后,我才對“生氣是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這句話有了至深的感受。我怎么這么瓜呢? 我一邊心痛,一邊追問自己。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先不考慮世界上有沒有后悔藥,我想的是,我的荷包里,連買后悔藥的錢都沒有!
吃了我的免費冰棍,武寬對我說:“我們快快回吧! ”
我黑著臉說:“大爺我只想走路!”
“那你想不想看梁雨生跟他媳婦兒鴛鴦戲水呢?”武寬神秘地朝我眨了一下眼睛,他嘴巴里蹦跶出來的話總是這樣,似有一種魔力,能讓你不知不覺間言聽計從。
說實在的,我已經(jīng)被氣憤沖昏了頭,但是,武寬這么一說,我好像又沒有那么生氣了。我的腦海再次跳出那幅遙不可及的畫面,它就像一個黑洞,把我吸了過去。
我望著我的堂哥,不知該說什么。
“要是想,就跟在我的屁股后面!”
武寬說完,便高高興興地吼了一聲“駕”,然后攤開手掌繃直五根指頭使勁兒在自己屁股上拍上那么兩三下,就在塵土飛揚的公路上獨自奔跑起來。
我像一匹馬,看到前面有一匹馬在跑,自己也忍不住了。
我跟在武寬的屁股后面飛叉叉地跑了起來。
我們很快跑到先前看梁雨生兩口子鴛鴦戲水的地方來了,武寬輕輕“驢”了一聲,停下來。這一次,我什么也沒說,好像自己是他的影子。
現(xiàn)在,好就好在,那兩個本地鳳凰還坐在河邊一塊大石頭上聊天。
“兩個臭流氓!不要臉!”武寬轉(zhuǎn)過頭,沖我低聲罵道。正因為武寬是轉(zhuǎn)過頭來說這些話的,所以我一時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不知道他是在罵別人,還是在罵我們自己。更重要的一點,因為我們也是兩個人。
“兩個臭流氓! 不要臉! ”
武寬像是中邪一般說著同樣的話,再加上他的目不轉(zhuǎn)睛,他的一動不動,給我的感覺,黑水河邊梁雨生跟他媳婦兒羅佳麗仿佛是他的殺父仇人,讓他怒火中燒,像一堆炸藥。
我們浮想聯(lián)翩地欣賞了一會兒,武寬似乎并不滿足,他悄聲問我:“想不想來點刺激的? ”
我問他:“是殺富濟貧,還是劫財劫色? ”
武寬說:“我們教訓(xùn)教訓(xùn)他們。”
“怎么教訓(xùn)?我們打不過他們的?!?/p>
“真不知道你個長腦袋是干嘛用的! ”武寬沖我眨了眨眼睛,說,“我有辦法?!?/p>
我問他什么辦法。
他告訴我:“扔石頭。”
對于堂哥武寬的任何決定我?guī)缀鯊膩矶际侵С?,義無反顧,因為他是我們這幫小屁孩的頭兒嘛。但是,這一次我猶豫了,我甚至為這樣的幼稚行為在心頭暗暗發(fā)笑: 扔個石頭會把樹上的鳥驚飛,但是,石頭能嚇到這對神仙眷侶? 鬼才信呢。
武寬已經(jīng)從地上撿了一塊很大的鵝卵石,準備就緒。
我看那么大一個石頭,估計武寬扔不了多遠,就說:“你還是別扔了,這么大個石頭,最多扔個十米出頭?!?/p>
聽我這么一說,武寬來勁了,他說:“敢不敢跟我打個賭? 我絕對能扔到河里去?!?/p>
“賭什么? ”我問。
“賭一塊錢?!彼f。
我沒有錢,所以搖搖頭,告訴他:“除了錢,什么都可以賭?!?/p>
“好吧,這可是你說的,說話算話!就賭漁網(wǎng)。要是我扔不到河里,我的就是你的。要是我扔到了,你的就是我的?!蔽鋵掄枥锱纠驳卣f。
我猶豫一番,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心想自己已經(jīng)勝券在握。
“我要扔了?!?武寬深呼吸著,問我:“你扔不扔? ”
我說我不扔。
“那我扔了?!蔽鋵捳f完,手臂猛地一抬,繞了個弧線,那塊鵝卵石就像沒有翅膀的鳥兒一般飛了出去,飛向黑水河,飛向梁雨生跟他媳婦兒羅佳麗。
鵝卵石沒有落在河里,因為我們都沒聽到噗通聲。但肯定砸到人了,因為我們很快就聽到河邊那兒傳來一聲慘叫,那聲音撕心裂肺,驚天動地。
“糟了! ”
武寬喊了一句,臉變得刷白,好像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
事情來得有點突然,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武寬已經(jīng)把我的胳膊用力一拽,說:“快跑??! ”
這一次奔跑沒有任何啟動儀式,沒有“駕”,我們就閃電一樣奔向我們的院子、我們的家,尋找藏身之處。我們急急忙忙地就跑了起來,沒有丁點兒猶豫,至于為什么,那一聲慘叫就是為什么。同樣是因為事發(fā)突然,我們甚至來不及分辨那慘叫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
總之,武寬喊了句:“跑?。?”我們就馬兒一樣跑了起來,用盡全速,好像稍稍慢一點,身后的那一聲慘叫就能讓它的爪子深深陷進我們的肉里,把我們的骨頭捏碎。
可能是出于某種恐懼給我們造成的錯覺,我們明明跑的是直線,但是,腳下的路卻像長歪了似的,不聽話似的,在我們腳下扭來扭去,變成了斜線。我們跑得很吃力,不但吃力,還頻頻失誤,有好幾次,我和武寬都不約而同地摔進了公路邊的排水溝,兩個膝蓋都磕破了,流了不少血。但我們還是頑強地一次次從里面爬了出來,繼續(xù)奔跑??炫芑卦鹤永锏臅r候,我們才停下來。因為全身都在發(fā)抖,我們就像兩只螢火蟲,在空氣的皮膚上一閃一閃的。
武寬氣喘吁吁地跟我說:“打……賭……你……贏……了。漁網(wǎng),給你?!?/p>
我說:“我不要你的東西?!?/p>
“記住,千萬別跟任何人說這件事! ”武寬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跟我訂立攻守同盟,他繼續(xù)說:“不然,我們都完蛋了?!?/p>
“是你完蛋才對?!蔽艺f,“石頭又不是我扔的?!?/p>
“是你讓我扔的?!蔽鋵捯桓毙U不講理的樣子。
事到如今,也只能這樣,我嘆了口氣,答應(yīng)了武寬的攻守同盟,說:“好吧! ”
過了兩天,我和武寬才聽說梁雨生媳婦兒羅佳麗被石頭砸傷送江油醫(yī)院搶救的消息。幸虧沒有砸到腦袋,而是砸到了背上,斷了三根骨頭。
羅佳麗的遭遇激起了幾乎是全村人的憤慨,他們義憤填膺,紛紛表示,要是發(fā)現(xiàn)誰干的,就往死里打。死,多么可怕的字眼!
知道闖了大禍,我和武寬病貓似的,整天萎靡不振。
在村里,一個人的事就是全村人的事。暑假結(jié)束前幾天,羅佳麗出院了,村里人按照本地的風(fēng)俗,提著雞蛋或者營養(yǎng)麥片去探望。我媽也打算去,她說家里沒有別的什么了,干脆就送一百個雞蛋。
早上出門的時候,我媽似乎還很心疼很不情愿的樣子,她皺著眉頭,在我面前喊著我的外婆:“我的親媽,一百個雞蛋,要吃好久哦! ”
我也后悔得要死,早知道武寬扔一塊鵝卵石會讓我們家損失一百個雞蛋,我鐵定跟他拼命!我在心里喊著我的親媽:“我的親媽,一百個雞蛋,要吃好久哦! ”
回來的時候,我媽換了一個人似的,變得悲天憫人起來,她滿懷同情眼淚花花地說道:“哎呀,那女人好可憐!不知哪個畜生干的孽事! ”
我望著我媽一副恨不得替天行道的架勢,沒敢插話,趕緊轉(zhuǎn)身去寫那篇恐怕要憋幾百年才能憋得出來的作文去了。作文還是原來那個標題:我最難忘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