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索瓦絲·芭布-高爾
你必須擺脫這樣的誤解:看起來很簡單的物體,承載的意義也很簡單。在一幅畫里,一朵花、鏡中的一個影子或是天空中的一只鳥,站立的梯子、搖晃的天平或是北風掀起的幕簾,幾乎總有著比一眼看起來更深入的意味。
播種者(米勒,1850)
太陽沿著地平線滾動。在播種者黑色人形的后面,這一天似乎停止了。天空的顏色厚重黏稠,似乎拖慢了時間前進的腳步,自然掉入了畫中人的行動節(jié)奏。大地的沉重似乎也黏住了他前行的腳步。
畫中風景簡單,拉出一個三角形,留出河流的空間。一棵強健的樹干切過畫面,樹枝彎曲尖銳,上面有一些花,延伸到畫面之外。花太高,男人不會抬頭去看。他甚至可能都沒看到這棵樹。對播種者來說,他對這樹都毫不關心。然而,如果他能注意到身旁的樹跟他很像,他可能就不那么孤獨了。他與自己周圍的世界隔離開來。遠處的房子看起來很小,他不知道自己已經走了這么遠。背上的袋子依舊很重,但他必須繼續(xù)前行。
播種者就是自己勞作的土地的一部分,同樣的材料構成了他們。土地磨礪著他的五官,在黏土色塊構成的臉上留下刻痕。他的兩頰內縮,后背低彎,把自己裹在一起,用帽子庇護。他永不衰老,又或者只是忘記了自己的年齡。漫長的歲月,打磨、塑造了他的整個輪廓。他的手還有彎曲的手指,只知道播種的姿勢,已經像碗一樣,仿佛它自己就能完成整幅畫—只要一個有力的手勢,就能把土地全部抹掉,留下空空的畫布。畫家不會對此感到訝異,而且希望握住這逼近的手。播種者不會停止。
坐在一瓶花旁邊的女子(德加,1865)
繽紛多彩的花束占據了小桌上所有的空間。看它們一眼,它們仿佛就能自我繁殖,有些已經隨意掉落下來。油彩的筆觸鋪張顏色,顧不上細節(jié)。井井有條的房間已經涌入了自然的生命力。
這種生命力帶入了自由的空氣,巧妙地改變了這一平庸時刻的氣場。桌布上的花紋并不清晰,手套只簡單地勾勒出來,也還沒收好,放在花瓶邊上。玻璃罐子捕捉到一縷光線,但很快就溶解在墻面如水的花紋中。
如此安排使得有些元素偏離了中心:模特兒被推到畫面一側,享受較小的空間,不像那一大束花。女子靠在桌子邊上,很隨意,似乎忘記了畫家的存在。這正是畫家想要捕捉的時刻:她心不在焉,我們看到了女子真正的一面,平時會隱藏起來的一面。此時此刻,生命暫時停下腳步,是心有旁騖的瞬間。女子把花隨便插在花瓶里,看向畫外,這畫并不想禁錮她。這些花本質上是易逝的,但似乎沒有讓她顧影自憐。這些花只想展示自己的生命力,它們別無野心。
鵲(莫奈,1869)
一個小小的黑色色塊在白色的風景中。表面看來,整個畫面光線耀眼,讓觀者睜不開眼睛,鵲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小小細節(jié)。明亮的雪首先抓住眼球,將其引向野地遠處,一直到那不斷延續(xù)、不斷伸展的光。前景中沒什么東西,如果你把眼睛放低,畫家的簽名是你唯一能看到的東西。龐大的奶灰色屋頂上方,樹枝上壓滿霜雪?;h笆起到了地平線的作用。
白色只是看起來簡單。實際上,它充滿著對周圍自然景物的反射。雪是畫家完美的工具,掩藏了輪廓、紋理和單個細節(jié)。它展示出了稀釋過的自然,讓人可以自由繪制簡化版本的現實。賞畫者能想象到自己跋涉在雪中,同時可能會被冬日昏昏沉沉的氣氛籠罩。但有了那鵲,棲息在籬笆門上端,及時阻止了這一幕發(fā)生。每個花園中都會有這樣一只鵲,它嘰嘰喳喳,不懈唱歌,成為這首樂曲中的對位和弦,既強調又打破了遍布畫面的沉默。這鳥兒在畫中如同一個逗號,清晰、扎眼,仿佛五線譜上的一個音符。
閱讀(方丹-拉圖爾,1877)
一名黑頭發(fā)的年輕女子,靠在桌子邊上,似乎沉浸在自己手中的書里。她捧書的方式很隨意,似乎知道自己在讀什么樣的內容。她的姿勢并不是說完全不關心,更像是難以捉摸的淡然:她側著頭,說明書中的文字都已經讀過,現在只是在考慮它們是否重要。完全看不到發(fā)現新書時的驚奇和興奮,無論如何,就算看不到書的內容,人們也能知道:那本攤開的書,由于反復閱讀,已經陳舊不堪,但也許從未有人讀完。
看起來,另一個年輕女子在聆聽:黑發(fā)女子在大聲朗讀。也許大家都在評點,或者一起討論。又或者這個年輕女子只是在等待一章結束,她堅定的側影說明她在想著別的什么,占據了她心扉的某些東西。硬背椅子不適合幻想。整個下午越拖越長,無聊若隱若現。
這里沒有手勢和行動。畫中的空間有限,方丹-拉圖爾把室內裝潢構建為一種僵局:一面堅固的墻、一扇關上的門,桌上一塊土耳其桌毯裹住了所有聲響,有些玫瑰正在漸漸枯萎,但是女子們的書剛剛讀了一半。
(摘自中信出版社《如何看一幅畫II》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