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發(fā)的地方

《飛天》創(chuàng)刊七十年了?！捌呤?，是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數(shù)字，“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自然而然，無相無我，大概說的就是這種境界。

我與《飛天》的關系，要追溯到三十五年前。

那時候，《飛天》正值而立，意氣奮發(fā)，充滿朝氣?！按髮W生詩苑”欄目，譽滿天下。我讀大三，按現(xiàn)在的說法，就是一個詩歌的超級“發(fā)燒友”或“腦殘粉”，整天泡在圖書館抄書、涂鴉。啃著饅頭咸菜，省下菜金換郵票，每月寄出去一大摞詩稿，然后等著刊物的消息?！讹w天》“大學生詩苑”是我瞄準的第一個“靶子”（在當時的大學校園，多少“文青”都懷著這樣的夢想）。于堅、韓東、宋琳、王寅、張子選……是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馬王子。于我們，則是一個個“讎寇”或“情敵”，時常暗自設誓：“彼可取而代也！”

1985年6月的一天，安寧的鮮桃剛剛上市，學校辦公樓下綠蔭里的93號信箱被一把小巧的鋁制鑰匙捅開了，里面掉出一個厚厚的信封。牛皮紙信封上醒目的“《飛天》編輯部”字樣一個個蹦出來，飛進我的眼眶。這是我收到的第一份用稿通知單，是“大學生詩苑”欄目編輯張書紳老師手簽的，大意是“xxx同學：您好！歷次來稿都仔細看了，留用其中‘大漠探險者一首，擬發(fā)1985年11期。望繼續(xù)努力！張書紳，1985年6月某日”云云。與通知單一并寄來的，是我上半年投寄的三四組大約近百首習作，幾乎每一首上面都有張書紳老師用鉛筆圈畫點批的痕跡。

一首不足十行的短詩，從近千行習作中挑撿出來，這種“水磨功夫”，怕是只有那個時代的編輯才能做得出來！

一個夏天在興奮中度過。

秋末收到了樣刊和稿費。

翻過年，洋槐花的香氣彌漫金城。我和在甘肅中醫(yī)學院讀大四的朋友馬啟昕（筆名馬野）相約，一同前往城關區(qū)東崗西路284號，拜訪在那里上班的張書紳老師。當戴著老式花鏡的張書紳老師放下鉛筆從一大堆稿紙堆中抬起頭來，回轉過身，“一個操著濃濃甘肅口音永遠笑瞇瞇的和藹老頭”（封新城語）就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張書紳老師，也是最后一次。

不久，我乘著一輛解放牌汽車離開黃河岸邊的蘭州，前往細雨蒙蒙的甘南草原。

我的大學時代結束了。

在甘南最初的幾年，我一直和桑子住一屋。他做飯，我洗鍋。他讀他的《金枝》、《存在與虛無》、《萬歷十五年》，我翻我的《莊子》、《夢的解析》和《梵高書信集》。我們爬遍了四周的山峰，窮游夏河、碌曲、瑪曲草原……他對海子的短詩不屑一顧，我對他動輒成百上千行的“史詩”創(chuàng)作視而不見。難得我們在金庸和于堅身上達成了一致，對莫合煙、啤酒和青稞酒保持著同樣的熱情。我們的工資合放在一個抽屜里。我的煙盒空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也正在撥拉尋找煙灰缸里的煙蒂……這么說吧，我和桑子之間沒有秘密，好得就像親兄弟。但我倆的寫作，從一開始就大相徑庭，相互激勵、追趕，但始終南轅北轍，沒有交集。這樣一對“奇葩”，自然不會漏過以“挖掘、扶持青年作者”為己任的當時的《飛天》詩歌編輯的法眼。桑子成為何來老師的“入室高弟”，我腳踩兩只船，分別給何來和李老鄉(xiāng)老師寄稿。印象中，李老師選稿比較嚴苛，何老師相對寬容。往往是在李老師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挨了一頓訓斥，就會在何老師這里領到一捧糖果，得到一點鼓勵。但我清楚，兩位老師于我和桑子，都是一般的寄予了期待和厚望。1988年，我們同在《飛天》發(fā)表了人生中第一個組詩;1989年，同獲《飛天》創(chuàng)作獎;1991年4月，同時受到邀請，前往桑子的老家平?jīng)鰠⒓佑伞讹w天》雜志社組織的“崆峒筆會”。桑子和阿信，一對甘南草原的詩歌“雙子星”，就這樣被《飛天》，或者說被何來和李老鄉(xiāng)兩個前輩，一路呵護、托舉著登上了高手云集的甘肅詩壇，與高尚、葉舟、娜夜、王久辛、高凱、古馬、殷實、唐欣、牛慶國等一同構成80年代后期、九十年代初葉甘肅乃至西北詩壇一道亮麗的青春風景線。

三十五年，彈指一揮間，回憶卻如此溫馨。發(fā)過我第一首詩的張書紳老師，編輯過我第一個組詩和我早期“代表作”《小草》、《9月21日晨操于郊外見菊》的李老鄉(xiāng)老師，如今已去了另一個世界。我的青春是與“詩和遠方”捆在一起的，在我的心里，《飛天》不止是我的出發(fā)之地，也是永遠溫暖、一再回望和眷顧的家。我走得越久，走出越遠，越覺得身后始終有一雙既嚴厲、又慈祥的眼睛在默默注視著我。在泥濘和黑夜里，一次次為我送上祝福。

《飛天》是貧瘠年代里一道穿透云層的理想之光。

《飛天》是一棵大樹：霜雪之中，渾身掛滿果實，充滿勞績，矗立在北方的大地之上。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