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花,獨居幽谷,香氣潔凈,中國文人將之視為理想品格的化身,歌其雅姿,詠其清芬。蘭花在唐代已進入繪畫,宋代趙孟堅、鄭思肖,元代趙孟頫,明代文徵明,清代鄭燮、石濤等人皆是畫蘭名家。①
圖寫蘭花是文人士大夫“聊寫胸中逸氣耳”的途徑,觀者可以借由蘭花窺見畫家的性情與品格。然而,除了“表我意”之外,蘭花圖還有另一種功能——“禮品”。清代畫蘭高手鄭板橋曾繪《石壁叢蘭軸》,這是他為慶賀友人羅聘之妻三十歲生日準備的禮物。在畫上,鄭板橋以戲謔的口吻題詩云:“板橋道人沒分曉,滿幅畫蘭畫不了。蘭子蘭孫百輩多,累爾夫妻直到老?!雹诋嬂锏奶m花不是孤零零一兩株,而是滿滿當當一整幅。其寓意與幽憤、孤高毫無關(guān)系,而是子孫興旺的吉兆。這提醒我們,如果從使用的角度考察蘭花圖,它有兩種功能:一是“寄興”,即借蘭花圖抒發(fā)自己的觀念、趣味、理想,這可以看成是一種媒介中介化的“自我傳播”(intra-personal communication),重在從個人的“心”及“我”出發(fā),強調(diào)與自己的交流。蘭花圖的另一功能是“酬酢”(social exchange),是一種在特定社交情境下的“人際傳播”(inter-personal communication)??侣筛瘢–raig Clunas)、高居翰(James Cahill)、石守謙等諸多藝術(shù)史學者均注意到文人藝術(shù)的“社交性”功能③。只強調(diào)藝術(shù)是一種個人表現(xiàn),無疑是片面的。文人,即便是以隱士自我標榜的文人,也不能不食人間煙火。他們的生活與其他人一樣在同一個深層結(jié)構(gòu)上運轉(zhuǎn)著,免不了賀壽、送別、答謝等世俗應酬,也會有諸如健康、長壽、多子多孫等的生命期待。
本文將蘭花圖放置于“人情網(wǎng)絡(luò)”(obligation system)中加以考察,著重討論它的制作、使用情境和“酬酢”功能。文人畫家如何根據(jù)社交情境的需要,將蘭花這一極“雅”的圖式用于應付送別、祝壽、賀人生子等各種“俗”務?如何以畫意來安排自己與受畫者之間的關(guān)系?如何在以畫社交的同時保有并表達自我,避免陷入完全無意義的應酬漩渦中?這些問題都是本文研究的重點。石守謙提醒我們“對于中國繪畫而言,形象中的形式?jīng)]有單獨存在的道理,形式永遠要有意義的結(jié)合,才是形象的完整呈現(xiàn)”④。蘭花圖的意義既來自作者,亦取決于觀者,是在他們的互動之間成形的。因此,本文將著力考察作品意圖之特殊性,試以作者與觀者的互動關(guān)系來思考各種蘭花圖之間的差異。
一、蘭花與君子
元代詩人吳海指出,蘭花的品格與君子的三種美德相當:“國香”即君子之錦繡才華,“幽居”即君子不媚權(quán)貴之節(jié)操,“不以無人而不芳”即君子“慎獨”之堅守⑤。既然蘭花可比擬君子,那么當畫家想要贊美某人品格時,蘭花圖自然是適宜的饋贈。
現(xiàn)藏于蘇州博物館的《枯蘭復花圖》是清初書畫家王鐸贈送給好友宋權(quán)的禮物。順治六年(1649)夏天,宋家京師別墅中的一叢枯蘭忽然重新綻放,宋權(quán)將此視為吉兆,邀請同鄉(xiāng)好友飲宴賞花,王鐸亦受邀前往。在宴席上,王鐸援筆畫蘭為卷,氣象連綿,韻致高絕。他還乘興題寫長跋,稱宋權(quán)“為國家發(fā)無窮光華,流馨千祀;為王者篤材,不與凡卉伍?!边@顯然是以蘭花的“王者香”比擬宋權(quán)的卓越才干。然而,這幅《枯蘭復花圖》并非泛泛的應酬之作,要想了解王鐸制作此畫的動機,還要厘清他與宋權(quán)之間的交情。
王鐸與宋權(quán)是河南同鄉(xiāng),且是前后腳中的進士。除此之外,兩人還有一個共同點:曾同在明朝為官,甲申巨變后,又共同效命于清廷。王鐸稱宋權(quán)“為王者篤才”并非言過其實:宋權(quán)在崇禎末年僅當了三天順天巡撫,明朝便被李自成亡國。鼎革后,清廷仍命其為巡撫。宋權(quán)上書順治,獻治平三策,包括確立崇禎廟號、革除明朝弊政、廣招賢才,皆被采納。宋權(quán)雖然算得上文才武略皆備的好官,但在明代遺民眼中卻是“貳臣”。在當時的社會輿論環(huán)境中難免不受鄙夷,內(nèi)心恐也免不了倫理道德的煎熬。王鐸的境況與宋權(quán)相似:由明朝舊臣變?yōu)榍逋⑿沦F,在京中官居禮部尚書,加太子少保。⑥
根據(jù)當時宋、王二人所處的情境,我們可以推測,王鐸在宋家宴席上繪制的蘭花圖至少有雙重含義。一是借蘭花之芬芳,頌揚宋權(quán)入清后的功業(yè)。王鐸將宋權(quán)比作超拔出塵、不與尋?;ɑ転槲榈奶m花,又將他為新朝作出的貢獻,比喻為百世不絕的馨香。二來很可能包含著對“貳臣”指責的回應。在題跋中,王鐸視蘭花為“花卉中抱德者”,因為它不炫耀、不順從、不屑于爭斗。在天翻地覆風雨飄搖之際,宋權(quán)頂著道德的指責、輿論的壓力,“為國家發(fā)無窮光華”,不就如蘭花一般嗎?值得注意的是,王鐸在題跋中特別提到了出席宋家晚宴的嘉賓名單:梁云構(gòu)、黃甲第、張縉彥、張鼎延、薛所蘊、傅景星、劉昌。稍稍翻閱史書便知道他們都是降清明臣的代表性人物。王鐸即席繪制《枯蘭復花圖》,其實也表明了“貳臣”們共同的政治立場。他聲稱“開一代之昌運,必得一代異人”,被指責為“貳臣”的才干之士,從另一個角度看不就是“一代異人”嗎?
蘭花圖除了可以作為宴會贈禮,也可作為離別時的紀念品。元代趙孟頫的《蘭蕙圖》就是為給好友王元章送行而作的。趙孟頫自題云:“王元章,吾通家子也。將之邵陽,作此《蘭蕙圖》以贈其行。大德八年三月廿三日,子昂?!痹诋嬀淼囊蛔笠挥腋饔幸粎不ɑ埽鹤筮吺寝セǎ瑪?shù)花齊放,生機勃勃;右邊是蘭花,只寥寥三朵,幽靜淡雅。蘭、蕙形態(tài)相似,多被人誤解為同一種植物?!稄V群芳譜》上說得清楚:“其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蘭,一干五六花而香不足者蕙?!雹唿S庭堅在《修水記》中稱:“蘭似君子,蕙似士大夫?!雹嘤谑钱嫾页R蕴m、蕙同時入畫,蕙為“蘭友”。朋友要遠行了,趙孟頫畫《蘭蕙圖》贈別,寓意很明確:我們同蘭蕙一樣,相攜相伴,友誼如蘭香,綿綿不絕。顧復在《平生壯觀》中著錄了此畫,卷后長跋有語云:“王者之香,累臣之佩,使人有聽琴讀騷之思。松雪仕元,貴封魏國,乃寫此幽抱孤芳之狀,豈有所寄托耶?”⑨此語道出了趙孟頫畫圖的另一層用意:這位南宋王室的后裔雖被迫服務于異族統(tǒng)治者,卻想借蘭花抒發(fā)自己孤獨高曠的情懷。此圖兼具“寄興”和“酬應”的雙重功能。
趙孟頫很少單獨畫蘭,而是將蘭花與蕙花、竹子、石頭等元素結(jié)合起來,以書法的筆意揮寫。若留意會發(fā)現(xiàn)在《蘭蕙圖》中還有一個看似不起眼的元素——荊棘。據(jù)說,蘇軾畫蘭花的時候,就常常會同時畫上荊棘,“見君子能容小人也”⑩。
與荊棘生長在一起的蘭花必是在野之蘭,與人們在室內(nèi)養(yǎng)殖的蘭花頗不相同。在鄭板橋用于應酬的蘭花圖里有兩種圖式,一為“山中之蘭”,一為“盆中之蘭”11。蘭花本就是山中草,不求聞達,不屈從于世俗,正是高隱之士的象征。而“盆中之蘭”則常被鄭氏用于比喻那些投身仕途之人,他們雖如“盆蘭”一樣被人賞識,卻也失去了自由。如果有一位在宦海中浮沉多年的官員離職返鄉(xiāng),那么以“盆蘭”為題材的畫作就成為很適宜的贈禮,鄭板橋曾將這樣一件禮物送給忘年交孫勷。孫勷為官四十余年,不攀附權(quán)貴,不傲視貧賤,在朝野中頗具聲望。雍正三年(1725),年屆七十的孫勷打算辭官返回老家德州,鄭板橋畫了一幅《盆蘭圖》相贈,并題詩云:“宿草栽培數(shù)十年,根深葉老倍鮮妍。而今歸到山中去,滿眼名葩是后賢?!?2詩中以根深葉老的蘭草比喻孫勷,他為朝廷效力多年,如今終于回歸故里,恰如盆栽多年的蘭花重歸山中。孫勷曾擔任鄉(xiāng)試主考官、學政等官職,一生舉薦、提攜過許多人才,當他離開后,他的晚生后輩們還將繼續(xù)擔當朝廷之棟梁,因此詩中有“滿眼名葩是后賢”之語。
根據(jù)“比德”的古老傳統(tǒng),蘭花與君子的美德緊密相連,因此蘭花圖也就成為社交場合中的高雅贈禮。而通過將蘭花與蕙花、荊棘、花盆等不同元素相組合,蘭花圖又可以被廣泛應用于“君子”可能面對的諸多情境:或表達知己間的友誼,或贊美某人胸懷寬廣,或支持官員退隱仕途。
二、蘭花與子孫
許多在“人情網(wǎng)絡(luò)”中創(chuàng)作出的繪畫都有一個特點:開放了讓原作者進一步修改介入的可能性。畫家會在畫作完成并贈出的若干年后,再次完善此畫或為畫作增添題跋??侣筛裨谟懻撐尼缑鞯膽戤嫊r就借用了“給予,同時也保有”(keeping-while-giving)這一模式13。而之前提到的鄭板橋為官員朋友贈別而繪制的《盆蘭圖》同樣符合這一模式。這幅畫并非一次性(one-off)的作品,畫家與畫作、畫家與受畫人的關(guān)系并未因為給予而結(jié)束,相反,畫作成為畫家與受畫人之間友情延續(xù)的媒介。乾隆二年(1737),鄭板橋自京師南歸,路過德州,前去探望孫勷。此時孫勷已八十二歲高齡,他拿出十二年前鄭板橋贈予他的《盆蘭圖》,請鄭板橋再次題跋。板橋題詩云:“栽得盆蘭返故鄉(xiāng),天家雨露郁蒼蒼。今朝滿把蘭芽茁,又喜山中氣候長?!狈掂l(xiāng)的“盆蘭”是指孫勷,而滿把茁壯的“蘭芽”則比喻孫勷的滿堂子孫。孫勷育有“十一子,孫曾林立,并見元孫”14。
在鄭板橋補題的圖中,蘭花的內(nèi)涵又有了新的拓展:不僅象征君子,還象征君子出類拔萃的后輩子孫。這一意涵源自《左傳》中“燕姞夢蘭”的典故15。人們常用“蘭夢”“蘭兆”“征蘭”等詞比喻得子。其實,蘭花本就是一種“多子”植物,它的種子長在一個長四棱形的果內(nèi),種子極其細小,每個果內(nèi)可包含幾百萬乃至上千萬粒種子。蘭花與“多子”相聯(lián)系,便多了一層生育繁衍的內(nèi)涵。所以鄭板橋才會在友人的妻子過生日時,送上畫滿蘭花的圖畫,祝愿他們“蘭子蘭孫百輩多,累爾夫妻直到老”。
古人企盼子孫昌盛,“子多”的植物如石榴、西瓜等皆是吉祥畫的常見題材。不過,蘭花除了代表多子之外,還昭示出子孫們的出類拔萃。這層寓意在燕姞夢蘭的故事里已有所體現(xiàn),那個叫“蘭”的男孩后來成了鄭國國君。而“芝蘭玉樹”更常被用來比喻德才兼?zhèn)涞膬?yōu)秀子弟16。鄭板橋以茁壯的“蘭芽”比擬孫勷的子孫,于是一幅蘭花圖便同時恭維了一家?guī)状恕?/p>
將蘭花圖送給年輕婦女,是祝福她多生兒子;若將之送給老年婦女,則是祝愿她的子孫成就非凡。乾隆二十一年(1756)友人劉青藜的母親卞太君八十大壽,鄭板橋以《竹石蘭蕙圖》相贈,并題詩云:“南山獻壽高千尺,勁節(jié)清風覺更高。積行人家天所佑,蘭蓀蕙種自能饒?!保▓D1)。在鄭氏的許多畫作中,蘭、竹、石是常見的元素搭配。在其中一幅畫中,他題寫道:“介于石,臭如蘭,堅多節(jié),皆《易》之理,君子以之。”17君子應當像石頭一般耿介,蘭花一般清幽,竹子一般有節(jié)操?!疤m竹石”組合是君子高尚品德的代言。然而在送給劉母的這幅賀壽畫中,“蘭竹石”組合則更具世俗化的意味。畫中石峰一座,墨竹三竿,直指“華封三祝”的典故。此典出自《莊子》“天地篇”。華封人祝愿堯“富”“壽”“多男子”,人們便以“華封三?!弊8K烁毁F、長壽、子孫興旺。鄭板橋以其最為擅長的竹石入畫:石壽千年,本與長壽相關(guān),峰又諧音“華封”之“封”;竹子勁節(jié),暗喻劉家家風清明,三竹又諧音“三?!薄T倥渖鲜㈤_的蘭花、蕙花各一叢,暗示劉母行善積德,上天庇佑,必能子孫昌盛,光耀門楣。這幅畫的形制和尺寸頗值得留意,它采用了立軸的形式,寬約96.5厘米,長約186.5厘米,如此大的尺幅在鄭板橋現(xiàn)存的畫作中很少見,這可能與畫作的使用情境有關(guān)。立軸式圖像是祝壽圖的首選,因為它便于懸掛在壽堂上,供壽者及賓客觀瞻欣賞,可以增添祝壽的歡樂氣氛。正如李月云所說:“祝壽圖是對壽者高壽的凝縮寫照,壽主是祝壽圖像意涵的真實體現(xiàn)。尤其在壽辰當日,榮壽者坐在掛有這類圖像的壽堂之下接受拜賀,更顯得這種互彰互顯恰到好處?!?8
與《竹石蘭蕙圖》相比,吳昌碩為祝賀朋友抱孫而繪制的《蘭香四時》則是小巧得多的作品(圖2a)。扇面上以遒勁的筆力寫蘭花一叢,疏野灑落,吳昌碩題字曰:
蘭香四時,香護蘭孫。啼聲初試,喜溢德門。椿萱靄靄,萊采蹲蹲。湯餅筵開,商爵周尊。木公抱孫之喜。己未秋孟,昌碩又畫,時年七十有六。
有“抱孫之喜”的“木公”指的是李鴻章的侄孫李國松。他靠經(jīng)營典當業(yè)致富,是民國時滬上有名的大收藏家。李國松酷愛金石書畫,曾請吳昌碩為自己刻了十余方印章19。1919年,李國松喜得麟孫,吳昌碩為其繪《蘭香四時》,以“蘭香”贊李國松之才華品行,以“蘭孫”祝愿其后人穎異拔萃。
值得注意的是,在此圖題跋中,吳昌碩寫道“己未秋孟,昌碩又畫”,為何是“又”畫呢?原來,此折扇的另一面是吳昌碩在此前一年(1918)完成的書法作品(圖2b)。在這件作品中,吳昌碩以其擅長的篆書書寫了鳳白敦、齊侯彝等五件古器物上的文字,每段文字旁的行書邊款是他對器物文字的簡單釋讀。末尾落款云:“木公鑒家指訛,戊午孟冬,吳昌碩時年七十又五?!崩顕砂V迷于古物的收藏與研究,吳昌碩以這件作品相贈,既投合了受畫者的愛好,又體現(xiàn)出自己的金石修養(yǎng)。然而,這件扇面只書寫了一面,另一面是空白的,這件“未完成的”作品,為李、吳二人持續(xù)不斷的往來提供了憑借。果然,一年之后,李國松抱孫,便又拿出這柄折扇,請吳昌碩作畫。這次,吳昌碩特意選擇以“蘭”入畫,一來取“子孫出色”之寓意,二來也與另一面的書法作品風格相符,成就了一件文雅別致的禮物。
三、蘭花與美人
以墨蘭寄興的不只文人,還有才女。清代王概厘清了畫蘭的兩大派別:
畫墨蘭自鄭所南、趙彝齋、管仲姬后,相繼而起者,代不乏人,然分為二派。文人寄興,則放逸之氣,見于筆端;閨秀傳神,則幽閑之姿,浮于紙上,各臻其妙。20
王概并非從直筆和折筆的畫法,而是從性別上把畫蘭者分為“文人寄興”和“閨秀傳神”兩派,前者“放逸”,后者“幽閑”。他接著梳理了女子畫蘭的發(fā)展脈絡(luò):
管仲姬之后,女流爭為效顰,至明季馬湘蘭、薛素素、徐翩翩、楊宛若,皆以煙花麗質(zhì),繪及幽芳,雖令湘畹蒙羞,然亦超脫不凡,不與眾草為伍者矣。21
自元代管道升之后,明代出現(xiàn)了一批女畫家,特別是在后期的名妓中,畫蘭者甚多,如馬湘蘭、薛素素、徐翩翩等。
王概對名妓畫蘭充滿偏見,認為煙花柳巷中的女子去畫高雅脫俗的蘭花,很不適宜。殊不知蘭花之所以成為妓女們鐘愛的繪畫題材自有道理。首先,蘭花形象簡單,寥寥幾筆就能勾勒出神氣完備的外形,不像畫山水和人物,要求較高的技巧。其次,正如高居翰指出的,名妓偏愛蘭、水仙、竹等高雅題材與其說是一種無意識的內(nèi)在人性的揭示,不如說是個人對所認定的理想的一種刻意堅持22。越是身處泥沼,越要強調(diào)自己堅守高潔的志向,這是妓女畫蘭的重要原因。秦淮名妓馬湘蘭曾在所繪的《墨蘭圖》上題詩云:“何處風來氣似蘭,簾前小立耐春寒;囊空難向街頭買,自寫幽香紙上看。偶然拈筆寫幽姿,付與何人解護持?一到移根須自惜,出山難比在山時?!?3她借蘭作喻,將自己墜入青樓比作“移根”的蘭花,“出山難比在山時”是對當下處境的清醒認識,“須自惜”則是一種自我勉勵。
除了以蘭花剖白心事,名妓畫蘭還有一個重要用途:作為與男性文人酬酢往來的憑借。明清時期,決定妓女名聲與身價的關(guān)鍵在于能否進入文人社交圈,而進入這一關(guān)系網(wǎng)最有效的方式就是熟悉文人的語言,模仿其行事作風。簡而言之,就是要努力成為“文人化”的名妓24。為此,她們必須精進才學提高修養(yǎng),培養(yǎng)精致細膩的藝術(shù)趣味。贈詩酬畫,是名妓與文人雅士之間一種重要的交流方式。像馬湘蘭、薛素素等名妓所繪的蘭花圖中,大部分都有特定的贈予對象。上海博物館收藏的《蘭花圖卷》是馬湘蘭57歲時所作。此卷分為兩段:前段以雙鉤法畫蘭,筆秀而勁;后段為墨蘭,恬雅有致。畫卷右側(cè)有馬湘蘭親筆題記云:“甲辰(1604)夏日,在松院仿趙子固畫蘭贈彥可兄,湘蘭馬守真。”這段題記透露出兩個重要信息:其一,此卷并非自娛而作,是送給“彥可兄”的禮物?!皬┛伞奔次膹暮?,是文徵明的曾孫,以書畫見長。其二,馬湘蘭明確地指出自己是仿效南宋畫家趙孟堅(子固)的風格畫蘭,趙孟堅既是畫蘭史上宗師級的人物,更是士大夫“寄興”一派的代表。由此可見,當以繪畫作為與文人交往的媒介時,馬湘蘭有意識地選擇了男性文人們所推崇的風格。
除了直接贈予,名妓的蘭花圖還會通過男性文人的轉(zhuǎn)送進入新的收藏者手中。圖3是明末清初的文學大家龔鼎孳送給一位“君萬門兄”的禮物,而它的作者是正是秦淮頭牌名妓顧眉。顧眉“通文史,善畫蘭。追步馬守真,而姿容勝之,時人推為南曲第一”25。不過,在繪制此圖時,她已有了一個新身份——龔鼎孳的小妾。龔鼎孳在題記中敘述了此畫創(chuàng)作的原委:1644年冬,一位叫君萬的友人給龔鼎孳送來好酒,并提出希望得到顧眉的一幅畫。龔鼎孳“感其意,促為寫此”——畫蘭是愛妾的特長,蘭花圖亦是送給君子的合適回禮。在題跋中,龔鼎孳還將與君萬之間以畫易酒的交換和蘇軾的一樁交換相提并論。關(guān)于這樁交換,東坡本人有更詳細的敘述:
今日舟中無他事,十指如懸棰,適有人致嘉酒,遂獨飲一杯,醺然徑醉。念賈處士貧甚,無以慰其意,乃為作怪石古木一紙,每遇饑時,輒一開看,還能飽人否?若吳興有好事者,能為君月致米三石,酒二斗,終君之世者,便以贈之。不爾者,可令雙荷葉收掌,須添丁長,以付之也。26
蘇軾把自己畫的《怪石古木圖》送給朋友賈收,卻反問:“每遇饑時,輒一開看,還能飽人否?”也就說,與畫作的審美價值相比,其交換價值恐怕更加重要。蘇軾囑咐賈收要么用這幅畫去換取大米、白酒等日常用品,要么將之作為傳家寶妥善保存,因為他預料這幅畫將來還會大大增值。即使醉后揮毫,蘇軾對于畫作的商品價值也有清醒認識。這則故事告訴我們:在許多情境下,繪畫的禮物邏輯和商品邏輯完全可以并行。龔鼎孳引用了蘇軾的這一故事,隨即以開玩笑的口吻提醒友人:蘇軾的一幅畫能讓賈收一輩子吃喝無憂,我太太的一幅畫只不過換了你的一壺好酒,這場交換你賺大發(fā)了,“恐君萬正當欠我酒債耳!”龔鼎孳并非真要與君萬斤斤計較,之所以如此說,一來是要強調(diào)顧眉畫作的藝術(shù)和商業(yè)價值,二來通過援引東坡故事,使得這次禮尚往來更顯風雅別致。值得一提的是,這幅畫創(chuàng)作的時間頗耐人尋味:“甲申(1644年)仲冬”,此時距離大明王朝覆滅、崇禎皇帝自盡才不過數(shù)月,盡管諸多文獻分析了作為“遺民”的龔鼎孳內(nèi)心的種種痛苦與糾結(jié),但從這幅畫作的題跋來看,在私生活中他依然保持著往昔的瀟灑:喝酒、賞畫、與朋友開開玩笑,仿佛仍在升平歲月。此圖與王鐸的《枯蘭復花圖》皆可作為考察鼎革之際遺民復雜心態(tài)的圖像證據(jù)。
當然,龔鼎孳的題跋很可能是應君萬的要求而寫的。顧眉生活的時代,正是中國書畫史上繼北宋之后又一個作偽的高峰期,也是女性畫家的作品“被山寨”最多的時代。清代書畫家朱逢泰曾拜訪收藏家費少塘,費氏拿出所藏書畫請朱辨別真贗,朱看后感慨:“陳白陽花草、惲南田山水、女史顧眉蘭花,具是賈人偽作以欺世者?!?7由此可見,顧眉的蘭花圖與著名男性文人畫家陳淳、惲格的畫作一樣,在市場上頗受追捧,因此作偽也就有利可圖。為了應對商人的造假行為,女性畫家們往往采用一種特殊的防偽措施——畫完之后,請其他名人,特別是自己的丈夫作詩題跋。對于以酒求畫的君萬來說,龔氏的題跋既起到了區(qū)分真假的質(zhì)保作用,又因其的名望增添了畫作本身的價值,可謂一舉兩得。
晚明清初,許多名妓專攻蘭、梅、竹等題材的繪畫。雖然這些畫的創(chuàng)作者是女性,但觀賞者、收藏者卻往往是男性文人。身處青樓,繪畫是她們與文人酬酢交際的手段;在完成了從名妓到小妾的身份變化后,她們的畫作又成為其夫君應酬友人的最佳禮品,幫助夫君維持、拓寬社交網(wǎng)絡(luò),甚至獲取物質(zhì)上的回饋。
四、結(jié)語
在考察了蘭花圖在不同社交情境下的使用方式后,我們便可以試著回答這一問題:為何蘭花成為文人贈禮畫中常見的題材?
首先,蘭花圖式足夠簡約,業(yè)余畫家在有限的技巧內(nèi)就能掌握。蘭花嬌柔的葉子很適合書法描繪,墨蘭更是便于發(fā)揮中國傳統(tǒng)水墨技法的妙處。元代湯垕在《畫鑒》中說:“畫梅謂之寫梅,畫竹謂之寫,畫蘭謂之寫蘭,何哉?蓋花之至清,畫者當以意寫之,不在形似耳?!?8也就是說蘭花,與梅、竹一樣,適合用書法的線條來表現(xiàn)(“寫”),而且創(chuàng)作者“以意寫之”,不追求惟妙惟肖的客觀再現(xiàn),觀看者也不應以“形似”的標準苛求之。
其次,蘭花作為一種視覺圖像,具有多重象征意涵,具體決定采用其特性中的哪個方面,取決于藝術(shù)家的愿望。一方面它是文人理想化自我形象的載體,與高潔、堅貞等美德緊密相連;另一方面它也具有多子多孫、后代昌盛等吉祥寓意。文人可以根據(jù)實際需要,或以蘭花寄托高尚的情懷,或以之應對送別、祝壽、賀人生子、回禮等“俗務”。關(guān)鍵在于,即便用于處理俗務,相較于傳統(tǒng)的“贈禮畫”,如畫松鶴或麻姑祝壽,或畫瓜瓞綿綿賀人生子,蘭花圖都“雅”得多,在某些情境下,它甚至可以把雅意與俗事近乎完美地融合起來。雅俗之辨是中國文化史上一個經(jīng)久不衰的議題?!把拧贝碇㈦A層的品位,而“俗”則代表大眾即平民階層的品位。文人一方面深諳大眾文化的傳統(tǒng),“他們既源自庶民,便很難與其生活之中如福、祿、壽等諸般價值理念完全分離”29??闪硪环矫妫麄円苍噲D營建一種與庶民有別的雅致的生活風格,并以此作為對大眾文化包圍的抵御。在上述蘭花圖中,我們可以窺見文人如何在以畫應酬的同時,勉力創(chuàng)造一種更有意義的“作者—觀者”關(guān)系,在畫中保有并表達自我的。
正因為蘭花有多重的意涵,畫家通常會以題跋的方式傳達自己所處的具體情境,鄭板橋的蘭花圖就是一例。鄭板橋曾將自己與石濤相比較:“石濤善畫,蓋有萬種,蘭竹其余事也。板橋?qū).嬏m竹,五十余年,不畫他物。彼務博,我務專,安見專之不如博乎!”30跟技法全面的石濤不同,鄭板橋?qū)9ヌm、竹兩種題材。不過,他的專一也頗有成效:蘭與竹,不但成為其抒發(fā)心緒的媒介,也成為他應付各種社交情境的手段。如果將圖4與他為劉母祝壽而繪制的《竹石蘭蕙圖》(圖1)相比較會發(fā)現(xiàn),這兩幅畫中的元素完全一樣——三竿竹子、一塊石頭、兩叢蘭草,構(gòu)圖也大同小異。這是板橋最拿手的圖式,然而他卻借助題跋賦予了圖式不同的意義。在圖4中,鄭板橋題詩云:“君是蘭花我竹仗,山中相對免相思。世人只作紅塵夢,那曉清風皓露時。”顯然,此畫中的竹、蘭、石與“華封三祝”的吉祥寓意無關(guān),板橋以“蘭”喻友人,以“竹”自況,以“石”暗示遠離紅塵的山野。這幅畫訴說的是知己間的深情厚誼與兩人超拔世俗的共同志趣。在大多數(shù)作為贈禮畫的蘭花圖中,畫家的題記顯然居于主要地位,它不再是像“伴奏者之于演唱者或演奏者”那樣31,起配合與裝飾的作用,而是可以引導對圖像的解讀,并賦予其意義。
如果說蘭花圖式的發(fā)明是藝術(shù)史上的一次創(chuàng)新,那么,不同時代的畫家們將這一圖式廣泛應用于不同社交情境的現(xiàn)象,則可以看作是使用過程中的“再創(chuàng)新”。羅杰斯(E·M·Rogers)這樣解釋“再創(chuàng)新”:“使用創(chuàng)新的人在學習運用新觀念的過程中,賦予創(chuàng)新新的詮釋,塑造了創(chuàng)新本身。正如波斯考斯基說的:手工藝品不只是由設(shè)計者設(shè)計的,使用者也在一定程度上重塑了它們。例如,電話本來只被認為是具有商業(yè)用途的工具,但最早的電話使用者,尤其是婦女卻為打電話的過程賦予了社交意義?!?2同樣的,蘭花圖式最初因為審美、寄興的目的被創(chuàng)造出來,而文人畫家們在應對不同的社交情境的過程開拓了它的內(nèi)涵與使用潛力。這印證了一點:“創(chuàng)新會因為使用者的參與而變成有活力、有彈性的新觀念?!?3
【注釋】
①關(guān)于歷代墨蘭圖的風格流變,可參見孫靜的論文《墨蘭的風格演變和流派》(《美術(shù)史與觀念史》第5冊,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第322-365頁)。
②周積寅、王鳳珠編:《鄭板橋年譜》,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1991,第444頁。
③可參見柯律格:《雅債:文徵明的社交性藝術(shù)》,劉宇珍等譯,三聯(lián)書店,2012;高居翰:《畫家生涯:傳統(tǒng)中國畫家的生活與工作》,楊宗賢等譯,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石守謙:《沈周的應酬畫及其觀眾》,見《從風格到畫意:反思中國美術(shù)史》,三聯(lián)書店,2015,第243-260頁。
④29石守謙:《從風格到畫意:反思中國美術(shù)史》,三聯(lián)書店,2015,第9、262頁。
⑤李修生編:《全元文》第54冊,鳳凰出版社,2004,第229頁。
⑥陸蓓容:《神物護持》,《紫禁城》2016年第4期。
⑦《廣群芳譜》卷四四(萬有文庫第二集),商務印書館,1935,第1045頁。
⑧《黃庭堅全集》第四冊,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第2330頁。
⑨顧復:《平生壯觀》,見《中國書畫全書》第4冊,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第987頁。
⑩12141730王錫榮:《鄭板橋集詳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第391、389、396、398頁。
11Hsu Cheng-chi,Patronage and the Economic Life of the Artist in Eighteenth Century Yangchow Painting. Ph.D. thesis of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Berkeley,1987,pp. 248.
13柯律格:《雅債:文徵明的社交性藝術(shù)》,劉宇珍等譯,三聯(lián)書店,2012,引言第12頁、正文第70頁。
15《左傳》,岳麓書社,1988,第122頁。
16這一點典故出自《晉書·謝安傳》。參見《晉書》卷七九,中華書局,1996,第2080頁。
18李月云:《明中葉江南文人山水祝壽圖寓意研究》,南京藝術(shù)學院2013年碩士學位論文,第10頁。
19徐家倫、張海斌:《從吳昌碩先生佚印談缶翁與合肥人的不解印緣》,《書法世界》2003年第5期。南京大學美術(shù)研究院的沈吳玲同學使我注意到了吳昌碩的這件作品,并為我提供了這篇關(guān)于吳、李二人交游的論文信息。
2021王概:《芥子園畫傳》二集上冊,清康熙年間彩色套印本,第2頁。
22高居翰:《柳隱的繪畫》,見《風格與觀念:高居翰中國繪畫史文集》,中國美術(shù)學院出版社,2011,第293-294頁。
23杜珣編:《中國歷代婦女文學作品精選》,中國和平出版社,2000,第255頁。
24李娜:《晚明名妓在西湖畔的生活與繪畫》,載《新美術(shù)》2015年第9期。
25余懷:《板橋雜記》(“南京稀見文學叢刊”),南京出版社,2006,第15頁。
26蘇軾:《答賈耘老》之四,見孔凡禮編《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第1726頁。
27朱逢泰:《臥游隨錄》,見《中國書畫全書》第10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6,第978頁。
28王世襄:《中國畫論研究》上,三聯(lián)書店,2013,第123頁。
31阮璞:《中國畫詩文題跋淺談》,見《畫學十講》,香港天馬出版有限公司,2005,第196頁。
3233E.M.羅杰斯:《創(chuàng)新的擴散》,唐興通等譯,電子工業(yè)出版社,2016,第195、196頁。
(李曉愚,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冷門“絕學”項目“海外藏中國古版畫的整理與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19VJX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