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亮
滿架秋風
霜降那天早上,我走在村里,路邊的草木霜如雪落,忍冬樹上的葉子率先落得光光,空留鮮紅的果子掛在樹上。有時路過,也會想想如若樹上長的是橘子,會怎樣?作如此想,皆是因為正在一遍遍看王羲之的《奉橘帖》,短短幾個字,看了一遍就能記下的: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霜降過后,秋天就要宣告結束,冬天已經做好了雪亮登場的準備。
源于工作的原因,今年在村里度過了一個完整的秋天。夏末時,被單位派到村里的工作隊開展工作。接下來的日子,每天在巷內外入戶入住,熟悉村情人情。生活在秋天中一天天過去,忙亂卻也還平靜,這些都是以前不曾經歷過的。
有一天,仿佛是突然發(fā)現的,一架扁豆花就出現在了眼前。其實每天都要從這家門前經過幾趟,可是架子上的扁豆花宛如初見,看花瓣,已經開了些時日。在之前的許多天里,它們都被我忽略了?!都t樓夢》里,劉姥姥醉后在大觀園迷路,誤入深處,也驚訝大觀園“這里也有扁豆架子?”想必,這些扁豆也是長在竹籬里的吧。
彼時,滿架秋風從中穿過,迎面而來,我似乎聞到了熟悉的氣息,也是在此刻才感覺到,我似乎慢慢融入到了這個村里。
隔了幾日,在另一條巷內看到圍欄上掛著一串串月亮菜。月亮菜長在藤上,藤攀附于圍欄。清晨的巷內,安靜而富于煙火氣息。置身其中,宛如站在久未回過的老家門口。老家村中人家,也多在門前或墻邊的空地上栽種幾棵月亮菜,藤蔓就攀爬在跟前的樹、竹上,和眼前的如出一轍。齊白石有一幅扇面,畫的就是籬邊秋色,畫的就是眼前。
催春的雨
二月二十三日,有一場春雨落在還沒來得及化完的雪里。雨成了雪,雪成了雨,順勢流走,更多的雪水雨水,匯成了一條溪流。
雨下得并不大,走在雨里,還有冷意,我穿過一個巷子,又穿過一個巷子,為的是去看去年結了蘋果的樹有沒有發(fā)芽的意思。蘋果樹尖,我踮腳就能夠著,去年就是這么摘了一個蘋果,一路走一路吃著回來。
蘋果樹邊藍色圍墻的院子里正包著餃子。餡是去年春天的苜蓿,剛從冰箱拿出來時,嫩綠如同這一年沒有過去。像是在去年春天剛從地里摘回來,還帶著露水。多希望,這一年就是沒有來過呀。
蘋果樹長在朝陽面,雪已經化完了,雨落在地上,浸潤泥土地面,踩上去軟軟的,好在沒有深陷。蘋果樹好像長高了一點點,我踮起腳尖,已經摸不到樹梢。今年摘蘋果,需要搬一個凳子墊在腳下了。
結果的日子還遠著呢。蘋果樹的枝丫都還沒有準備發(fā)芽,開花的日子也還遠著呢,和去年一樣,我還會拍下開好的第一朵花,發(fā)到朋友圈里,讓各地的朋友看看來自邊城的春天,晚是晚了點,但還是會來的。
鳥的巷子
在村中巷子里,來回踱步,聽鳥叫聲。
程璧有一首歌,唱的其實是詩句:還好有綠楊蔭翳的林間路/鳥叫聲嘰嘰/清越又純凈……此刻,鳥鳴的多是鴿子,他們在紅色鐵皮房頂、綠色鐵皮房頂上踱步。
我走近了,它們也沒有飛走,它們也不害怕。有些鴿舍就安在房頂,它們在舍里繼續(xù)鳴叫。我站在樹下,用手機錄了一段鳥鳴聲發(fā)給家中的小滿聽。因為疫情,他關在家中已經一個月多沒有外出了。
巷子里空無一人,整個小城的人都把自己關在家中。住在平房的人,活動范圍也不過是在自家院中。
巷口各有一棵白楊,樹都還未發(fā)芽。天氣陰著,樹還未發(fā)芽,空著枝干立在灰白空中,有鴿群飛過,在樹上停歇后又飛走,落下的地方還是屋頂,紅色的綠色的鐵皮屋頂。這些是自由的鴿子。
還有鴿舍置于院中,鴿在舍中,鴿鳴聲從院門傳出來,從院墻傳出來。我曾寫過一篇短文《村莊的早晨屬于聲音》,記錄的是清晨時屬于村莊的聲音。而此刻的鳥鳴,恬靜中更顯寂靜。
天陰之后下雨,在春天是自然而然的。雨說下就下,我在屋檐下躲雨,養(yǎng)鴿人的哨聲響起,鴿子騰空盤旋而飛,多數回到了鴿舍,少許幾只停在屋頂,不慌不忙,淡定依舊。我從來沒有如此細致地長久地聽著鳥鳴。
新 村
曠野中的春聲,是從流水聲和鳥鳴聲中開始的吧。流水聲和鳥鳴聲都傳自河邊的蘆葦叢中,河是伊犁河,時令初春。而更遠處,隱約可見的是,陽光之下地氣之上涌出了白楊枝條,還沒綠起來,只是遲早總是會綠起來的。
相鄰的蘋果樹三兩棵,不成林;樹植在路邊,路是羊腸小路。所謂羊腸小道,是在羊群以后被人銘記,并載入家譜。接下來,第一戶居民扎根,一同生活的還有三十只羊。羊圈是用松木搭建的。再接下來,有了第二戶,有了第三戶。三間房的地名,從果園里走了出來。西域的許多村莊,都是由此而來,許多村被命名為新村,或英買里村?!坝①I里”,意譯即為“新”
火光亮在炊煙升起的山坡陽面,這是冬窩子。周圍以牛羊干糞圍成一壟,這是冬天的柴火,取暖,燒奶茶,烤馕。曾經被雨水淋濕過的土地,此刻在群山之中,與雪為鄰,候春來。
春夜喜雨
春天的雨水,在今夜抵達了邊城伊寧市。榆樹新綠,在燈光下,愈發(fā)青翠。抱著小滿站在窗前看雨。雨滴沿著窗玻璃滴在窗沿,這春天的精靈留下的腳印。
腳印在桃花的花蕊里,在杏花的花蕊里,在蘋果花的花蕊里,在柳芽的葉面里。桃樹、杏樹、蘋果樹、柳樹,都是小區(qū)里植下的。腳印還在伊犁河的水里,這是我的神往。河水源自融化的雪水,眼前的雨水,就要和雪水匯合,順流而下了。
今夜有雨,被摟進春天懷抱的草場在雨水之后,瘋長的趨勢已經顯現。草色遙看近卻無,將成為過去式。羊群的眼神,牛群的眼神,馬群的眼神,還有牧民的眼神,早早地就盯在了這一片。我在牧區(qū)生活過,曾親眼所見?,F在所見,看雨水在燈火之下連成無數條線。如有屋檐,我們在屋檐下望雨,多好。
雨聲里,耳邊響起的是三歲的小滿的背詩聲: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巴郏鸥懙脑趺锤F在的一模一樣呀?!?/p>
雪夜速寫
夜深了,雪還沒停。我躺在炕上聽著雪落的聲音。真的能聽到嗎?也許吧??活^的火爐里,煤在燃,火苗忽大忽小。雪停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夜里,睡得沉,忘記往火爐里添煤了。凍醒后,舍不得鉆出被窩。
在被窩里想雪。村子里在外的人還在外,回鄉(xiāng)的路也會有雪,雪落在雪上,后面的人走在前面的腳印里,只要在雪地走出一條路,就會有人跟著走下去。回村的人和出村的人,都經過的雪地。雪地上,曾經也會有落雨,有落花。
雪地上的蘋果樹還在。高過屋檐,也無人修剪。1980年代的蘋果樹,就一直長著。雪大的時候等大雪落,雪小的時候等小雪落。在村里的時候,經歷了許多在雪夜的不辭而別。
在村里,我還是陌生人,每個月來住幾天就走。
二月四日以后
在伊犁河邊行走,有獨木舟停放在積雪深處,繩索都埋在雪里了吧。整個冬天的雪莫非都落在了舟里?一舟的雪,和包圍著舟的雪,都還很整齊,沒有人跡,只有鳥跡和其他的野鴨子還是水鳥什么留下的腳印,清楚地印在上面,雪的靜態(tài),變得動了起來。動得整齊,腳印都朝著同一個方向,朝著蘆葦叢中去了。蘆花也是白的,隨微風在起伏。
二月四日以后,雪在以看得見的速度融化。當芽苞吐露的某個正午,雪的下面有水流。牽引獨木舟的繩索現在風中動了,一滴水從繩上滴下。水是化著的雪,一片雪就融化成了一灘水,獨木舟動了!那是一個季節(jié)結束的象征,也是一個季節(jié)開始的象征。是眾鳥歸來的開始。
更多的雪融化成的水流,帶動著獨木舟順流而下,繩索漸漸開始繃直,還沒有完全繃直的時候,舟已經停在了淺水處。春風一陣一陣的吹過,繩索晃了又晃,獨木舟也跟著晃了一晃,只是,它終究還沒有去往河流深處。
犁 地
“不僅要觀日出和黎明,如果可能,還要瞻仰大自然本身!”父親和村里其他人一樣,并不知道梭羅這個人,也沒看過《瓦爾登湖》。但梭羅寫下的許多,他們其實也深有體會。
剛剛開春,村子里的楊柳正往外冒芽的時候,父親們剛也舒展了一個冬天的筋骨,彈了彈手中的煙灰,一步步向柴房里的犁鏵走去——手中還拿著一塊濕抹布和一截不長的牛的韁繩。看著柴房里擺得整齊的農具,父親像是偶遇了多年未見的老朋友。額頭的皺紋頓時松了許多,輕輕撫摸、擦拭著即將要用的犁鏵,宛如對待一件畢生愛惜的收藏品和珍藏的工藝品。
一支煙從有到無的過程中,父親已經再一次熟悉了沉睡一個冬季的犁鏵,把它扛到了曬谷場上,之后拿著韁繩去了牛欄,牽出的老牛,悠閑地朝著田壟走去。走在田埂上,卷起的褲管,忽高忽低;還有父親手中的煙,忽明忽滅。一個新的季節(jié)就這么開始了。
少時常見的場景,多年后在西域的鄉(xiāng)村重溫。此時,我正在入戶,置身城中村,過往的農具都成了過往,農耕時代的痕跡漸漸退去。眼前是葡萄架滿院,我坐在炕上,感受春的萌動是從葡萄枝冒芽開始的。
郁金香
陽光下的郁金香長成兩排,有腳踝高了。拍成照片發(fā)在朋友圈,被當成大蒜在接受贊美。
郁金香沿墻角整齊地種了兩排,每排有二十三棵,我在巷里待著,無所事事,蹲著一棵棵地數著四十六棵郁金香高矮不一地長著。巷在村中,村在城中,是城中村。四周被高層圍成了一個四百八十多戶的小村莊,具備著村莊該有的元素,煙囪,平的尖的屋頂……城是郁金香之城,街頭巷尾路邊,公園人家庭院,都種有郁金香?,F在小城里的郁金香長得怎樣,還不知道,已經五十多天沒有進城了。所謂進城,從村口跨過一條六車道的公路,即是城市,高層,本地的高檔小區(qū),小區(qū)里當然也植有郁金香。
郁金香在生長,近幾日天氣實在是好。郁金香每時每刻都在往上長吧,它們的生長空間是自由的。
一幅畫里的春天
有些綠,不是用來看的。用手摸,用鼻子聞,用耳朵聽;還可以用靈魂觸碰,心誠則靈。靈則春來,春來則春色滿園,春光滿面,風吹綠葉飄。葉綠,水綠,草綠,果子綠,心中有綠,便遍地是綠,鋪天蓋地的綠色。
此刻,是遠行者的四月,他們出發(fā),從三月走來,要去的地方是五月或者七月。四月的村莊裝滿陽光和綠色。有藍天,也有蠶豆花和豌豆花,我在皖南的故鄉(xiāng),從一幅畫里走進春天。
春天,村里封住的時候,走了兩位鄉(xiāng)鄰,沒有告別儀式,靜靜地走遠。我所懷念的,除了故去的鄉(xiāng)人,更多的是健在還繼續(xù)勞作的叔伯嬸娘,他們是土地的寫生者,以犁鋤為筆,以河水為墨,以草木花卉為顏料,耕種的田地是宣紙,是畫布。高低不一的梯田,作為畫冊,冊頁,在隆冬,圍著火爐,溫一壺酒,靜靜地翻閱,走遠的人也會忍不住張望。
萌 動
院子里的桃花開了兩茬后,父親就彈掉了手上的煙灰,卷起了褲管走向了浸滿春雨的田地。許多人的父親,都走向了水田,褲腿卷得高高的,赤腳走在田埂上,在濕軟的土地上,留下深深的腳印,五個腳趾分外明顯。我們這些小孩跟在后面赤著的小腳,要邁出很大的步子才能故意踩在腳印里。
父親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試著田里水的溫度,寂靜了一個冬季的田野又熱鬧起來了。從田里回來,父親就徑直進了柴房,犁鏵被拿到曬場,部分零件被熟稔地組裝起來,久違的笑容再一次出現了。牽出吃了一季枯稻草的牛,就讓它在塘埂上吃起來了。整個冬天,都沒有活動了,人和牛都吸著春天的清新,精神一下子就足了,
不幾日,牛的嘶鳴聲,趕牛人的吆喝聲,都將陸續(xù)在大地上響徹,剩下的事情都按部就班地開始了。
以上記錄的是記憶中的春天和春耕。是二十歲以前的事。
從苜蓿開始
村委會院子里的苜蓿長出來了。我們掐一些包餛飩吃吧。
村莊的綠,是先從苜蓿開始的。前幾日下雨,記起兩句古詩,還是早上和小孩視頻時他背過的: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不幾日,春日陽光下,感覺草木是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綠著。
野菜自也不甘落后,于是我們有口福了??可匠陨剑克运?。住村吃山野味:野生的苜蓿和薺菜。薺菜已經吃過幾次,涮火鍋,涼拌,炒雞蛋,就著村里的食堂,我們吃野菜。吃得滿嘴生綠,仿佛吃下的是整個春天。
風在跑
雪眼看著就要化了,而風還在旁若無人地跑。穿過林帶,我從屋頂煙囪上看到了它的蹤跡。當時,我正在巷子里待著。巷子里只有我一人,其他的人都把自己關在院子里,等著疫情結束。
我來往巷子里,送菜、登記體溫……有時候閑下來,蹲在巷子里朝陽面曬太陽,看煙囪冒煙,該是做飯的時間了。
日復一日地在巷子里,心已經天馬行空:久遠的水流里,第一次有了溫度,奔騰著涌向伊犁河。往年的這個時節(jié),會在周末去伊犁河邊走一走,聽一聽河水蘇醒的聲音。曾被大雪覆蓋的原野,風的聲音一飄而過,留下的腳步以一點一滴的速度靠近春天。
從伊犁河出來,走在白楊林立的小巷里,風慢悠悠地跑。就像此刻,我站在巷中,兩邊的墻壁都刷著藍色。風經過,帶動院門被藍漆撫摸。院中的葡萄樹,也將慢慢發(fā)芽,我是看不見的,但風可以看見。風還會經過葡萄架下,帶走幾顆種子,撒向無盡的曠野。
月光一樣的刺槐花
我用竹篙打落的刺槐花呢?都落在了哪里?二十幾年前的春天,當初的竹篙,如長在地里,竹筍都有多少茬過去?;ㄩ_花落,刺槐樹現在都被砍作家具了吧。
舊日陽光照過的殘墻,斑駁成了黑白照片,照片里雜草叢生,夜貓在觀望,還有覓食的雞鴨,本就是黑白的。黑夜白天的過往,都這么一日日過去,春耕秋收,在簡單的日子里,村莊安靜或喧鬧。落過的雪,下過的雨,在夜里都融到了槐樹葉里,枝干日加遒勁。
種樹的人,如今已經佝僂著身子。孩童放學路上無意刻下的字,字跡更加分明,早已無法淡去、抹掉??套值纳倌?,在遠離村莊的路上越走越遠。一起走遠的還有許多人,走到一個沒有刺槐的村莊或城市。
多少次走在夜色里,等待花開,看著天上的月亮。你走,月亮也跟著走,月光的白,白得像開在天上的刺槐花。
小滿吃蒿子粑記
再過兩個月,小滿就三周歲了。小滿生在小滿那天,于是,他有了現成的小名。小滿一出生就生活在新疆,他以后填的籍貫是安徽桐城。三歲的小滿在去年夏天回過一次他爸爸出生的地方安徽桐城和媽媽出生的地方安徽濉溪。
小滿習慣于新疆的飲食,愛吃面食,吃羊肉,還愛吃面肺子。他的適應性比大人強多了,他的爸爸在新疆已經待了快二十年,還不習慣于吃羊肉和面肺子,能不吃時盡量不吃。
在小滿兩歲整十個月的這天,他吃了第一口蒿子粑,繼而吃下了整整一個。蒿子粑是他爸爸故鄉(xiāng)的特有美食,他吃到的蒿子粑也是他爸爸的朋友用順豐快遞專門寄來的。他在一歲多的時候,就可以說出“我的老家在安徽——桐城”。從老家回來后,他能很快地在地圖上指出安徽的位置,可以指出上海的位置……他的外公和表弟都生活在那里。后來,他還能從地圖上指出他從安徽到新疆火車經過的沿線省份:安徽、江蘇、河南、陜西、甘肅、新疆……“然后,就到伊犁咯?!?/p>
收到蒿子粑時,他不知道是什么。給他說了后,他跑到貼在墻上的地圖跟前,指著快遞走過的路線。沿著他的小手指逆向而行,就是從他的故鄉(xiāng)到他爸爸的故鄉(xiāng)。蒿子粑是他爸爸的故鄉(xiāng)在三月必吃的,現在,小滿也吃上了。
如此甚好
雪下得不大不小,勝在持久,二十幾個小時,不慌不忙地下。對于干旱一年的田地,如此甚好。在村里,靜聽雪落,二十幾個小時未邁出院門,如此甚好。
隔壁屋內,有人早早把火爐生了起來,屋內現在是溫暖的;有人順便在火爐上溫水煮茶,躺靠在一旁的炕上,閑談,喝茶。這是在昨晚。
現在依舊還是這樣的狀態(tài),如此甚好。此時的雪,下得甚好。院子里有雞鳴,院子外有行人,有烏鴉飛過;靜中有動,動中有靜,難道是在王維的詩里?抑或是在王維的畫里。我生活在了唐朝?
有生機,不那么冷清,如此甚好。上午十點,我正準備起來。誰在住戶家的炕上,火爐在炕頭,溫暖一夜,睡得踏實,真是一覺到天明。昨夜就著燈光翻著的《魯迅全集》第二卷,還斜放著。昨夜讀時睡著了,正是《野草》的題辭那一頁。棗樹也罷,風箏也好,都是春天的物什。那時,泥土濕潤,種下麥子、油菜,等待灌漿和開花。
小巷記
春日細雨,照例上班前路過公園時進去走四五十分鐘作為晨練。不想,竟關門了,因為小雨吧。只是人已到了,距上班又尚早,便順路拐到公園后門的巷子里去轉轉。雖居小城十多年了,卻并未來過這里,連經過都沒有。
巷子是伊犁特有的小巷,綠植很多。此時正是花季,綠樹濃蔭,花開各色。僅丁香花,即有白、紫、粉三色。其他如蘋果花、桃花、連翹、海棠花、白芷、榆葉梅、櫻花、郁金香、木瓜、李花、杏花……一路繁花似錦。巷在雨中,花開巷中。
在一家門前,甚至插種著一排九株玫瑰,花瓣專門包了起來。斜對面門,門前桃樹下種著的是兩叢郁金香,紅黃紫白均有,夾雜其間,花開得正盛,還掛著雨珠。
走下來,巷子收拾得干凈利索,偶有三五少年走在上學路上,也沒撐傘,冒雨而行。走路時裹挾著早晨的朝氣,蓬勃如路邊直立的樹。
路邊長得高大的是楊樹,青楊為多。間雜著的白楊,已長至蒼天,為本地人所獨愛,甚至都有城在白楊深處的說法。然而明代的文震亨卻看不上白楊:“白楊、風楊,俱不入品”,他喜的是蒲柳、垂柳。
巷中步行,隨走隨停。往前走了近一公里,有一岔道,巷子一分為二,都是幽靜的樣子。我折身而回,也算是乘興而來盡興即歸。
三月的霜
巷子里朝陽一面的草木已經蠢蠢欲動地準備發(fā)芽吐綠。而早晨伏在地面的矮小草花還落著霜,白色的霜,灰綠的葉。
此時正是三月一日清晨九點十六分。一墻之隔的許多架著爐火的房子里,花開得真鮮艷,整個冬天,許多花都開在架火取暖的房子中。而種在花盆的郁金香也早已破土而出。
未經風霜雨雪的花木,曬太陽也是隔著玻璃。在入冬之前,它們從院內被移入室內,置于窗臺上,講究的人家會專門做一個架子用以放置花盆,然后整個冬天都會花紅葉綠。一直到三月中旬以后,他們再重新搬回到院中,這個時候,即便再早的清晨,也少見霜的再現。至于風,吹起來也是拂面之感。
而三月初,在清晨,霜還是如約而至。也許根本就沒有相約,看天氣還涼,霜就出來轉轉,等太陽回暖,就再離開,無跡可尋。等到中午,我在巷里待著,身上的薄羽絨服已讓人有汗意。就在三個小時之前,當我凝視一地淡霜時,還是裹緊著衣服,下蹲的身體遠遠看去,像是蜷縮著,遇到寒冷時身體的蜷縮,如霜下的植被。吾鄉(xiāng)說一個人蔫了吧唧,用的俗語是:跟被霜打了似的。
隨 意
影印本三大冊《周作人日記》,經常找出來翻翻,看的不是內容。看的是字,看的是周作人的字。
連日在忙,茶緣卻不錯,接連收到幾款茶,喝茶沖淡了因忙而生的煩心??粗茏魅说淖?,沖散了因忙而生的煩心。周作人的字,不是沒看過,只是偶爾看看,從書信里看,從打油詩里看。尤其一首“且到寒舍吃苦茶”,還曾臨摹過。
周作人好苦茶?苦丁茶是他常喝的,苦茶庵是他的齋名,《關于苦茶》是他文章的名,《苦茶隨筆》是他的書名。苦丁茶,我喝不慣。但喝的茶,常是苦的。茶葉放得多,茶釅,一杯水半杯茶,是我的常態(tài)。
翻《周作人日記》時,手邊即是一杯茶,新收到的舒城小蘭花,是今年新茶,舍不得多放。如今茶貴,得省著點喝。寫一篇小文要喝好幾杯茶,賣一篇小文,換不得幾杯茶。喝茶,還是隨意點好。年歲漸長,就快四十歲了,越來越發(fā)現,還是隨意點好。
周作人日記里的字,別于他寫信寫詩寫條幅,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字寫得隨意,也好在隨意。
生活的故事
春雨后,空氣很好。即便凌晨五點多才睡,八點過一刻還是爬了起來,去出門走一走。感受春天應當從早晨開始。
昨晚雨下得不大,僅濕了地面。微涼,但走在春風里的舒適,是季節(jié)特有的賜予。路上有三兩行人,也都是悠閑地走路的。待開發(fā)的荒地,日漸綠了起來?;牡乇M頭是正開發(fā)的工地,昨天也已復工,這片荒地也將逐漸被高樓替代,少不了會種樹種花種草。
路邊的綠化帶是去年春天種下的月季,去冬還沒來得及修剪,枝條匍匐長在地上,一米多長。枝干顏色不一,將來開出的花朵時,顏色也是不一樣的。這是去年花開的時候發(fā)現的,當時還專門細盯著看,是路過的綠化工給我說的。比較了十幾枝枝干和花朵,果然顏色不一。生活的發(fā)現,隨處可在。作為一個寫作者,最要不得的就是麻木,而我正走在麻木的路上。寫有《金薔薇》的作家康·帕烏斯托夫斯基,將他一生寫成了回憶錄,名之為《生活的故事》,這是一本教人生活和寫作的書。我才開始看,厚厚的六本,我才翻開一個人的童年記憶。
村居短句
連著兩天夜里下雨。雨都下得不大,清晨即止,適合晨練。更適合新草吐綠。
城里的山桃花杏花漸次都開了,村里的樹才開始吐露新芽。早起走在村中,巷子里很干凈。昨天整日大掃除的成績,去冬剩下的枯枝敗葉都收攏得干凈,一把火就燒成了灰。
路上,耳朵里聽到的鳥鳴,都帶有濕意。它們飛來飛去,盤旋,從白楊枝上飛落到屋頂,屋檐還在滴水。又從屋頂飛到杏樹上,杏樹才初植沒兩年,只有小孩胳膊粗,去年結下的杏子,我有幸吃過幾枚。
晨中村莊靜謐,夜氣和雨水一起慢慢散去。偶爾有幾聲公雞打鳴,當然也有狗吠聲。我的腳步很輕,被風聲蓋住了。畢竟是春天了,風吹起,并不覺得冷,只是把煙囪新起的煙吹得四散。一墻之隔的炊煙升起的屋里,是在熬奶茶?炒菜?孩童該要上學了?;厮奚岬穆飞?,果然有三五成群的孩子嘰嘰喳喳,跑走著,溢出早晨該有的生機。
誰都在大地上過完一生
過去的十二月,有人試圖了解自己;有人試圖在而立之年遠離田園,看塔松凋落。而我,作為村莊的孩子,在出走近二十年后,在另外的村莊扎根。如果我們都是生活在一個巨大的村莊,那么和草木一起凋零的老人,會和草木一起重生嗎?
走在新生活的村莊,遇到的忘記了母語的人騎在馬背上,搖搖晃晃地看著群山。在語言里度過一生的人和住在木房子里的人一樣,都生活在大地上。到了季節(jié),該發(fā)芽,生長,開花……這真是沒辦法的事。
剛剛過去的冬末春初,老家的村民小組微信群里發(fā)布了三次訃告,我的記憶還停留在他們的中年。可是,都有誰能阻止他們的遠行呢?
初拿起馬鞭的孩童,在祖父眼里,生活不過才剛剛開始。只是祖父呢?每個人的晚年,都會被草木清清楚楚記下漫長的一生吧。消失的風中的,是氣味?還是遠行的漸行漸遠的身影?
村莊的此刻
我想記下村莊的此刻。時間:上午十時;溫度:零下十五度;濕度:未知;海拔:一千七百七十三米;天氣:晴。
我還想記下昨夜的雪,下得靜謐而不動聲色,厚厚的一層落在地面。凌晨掛在樹梢的雪,在低溫下已經成了霧凇。
我還想記下的,是冬天村莊的空寂和荒蕪。眾人走過的雪地,腳印明顯,凌亂生活犁過的條田。昨夜,也許有人經過六十畝身份地,留下的印痕早已被新雪遮住。村莊的雪夜,燈火寂寥。有人在雪夜閉門讀古書。有人雪夜三五好友在喝酒。有人雪夜在火爐旁戴著老花鏡納鞋底。還有人已經早早睡下了。
積雪之下,所有的草都在安然沉睡。當然,他們會醒來。在所有莊稼之前,汲取雪水和陽光。那么,時間應該到了四月。
走在路上的人
夜雨微涼。風穿過的地方露水晃蕩一春。草木葳蕤的春,也會一歲一枯在秋冬。在積雪下,有一些生機溫熱,不發(fā)一言。我們這些路過的人,只是在夜雨中放慢了腳步。
我們都是走在路上的人,從南往北。更多的人從北往南,是遷徙,是寄居,都在一場夜雨里融入。從一場夜雨融入另一場夜雪,從一個季節(jié)過度了另一個季節(jié)。雨雪之間,順其自然,恰到好處。
我們都是生活在天山以北的草民——生活在草原的牧民。行色匆匆,偶爾會在深山和幾棵野蘋果樹相遇,足夠逗留整個夏天。夏日之后,姑且不去考慮??偸且w徙的,從夏牧場到冬窩子,是許多人的一生。
當然,我們都是走在路上的人。
二月十七日記
今日氣溫零上,雪水泥濘。白天的泥濘,到了晚上,都凍成了冰。踩在上面,嘖嘖聲傳出好遠。
我這是在包聯的村莊,夜晚和白天一樣空曠。安靜伴著夜色而來,我在入戶回來的路上,腳下是冰,以嘖嘖聲相伴。前幾日晚上都在下雪,需要入戶的人家白天都就近打工,只好晚上過去。
走在雪中,空寂得讓人不習慣。前人走過的腳印多半被雪蓋住。我走過的地方,僅是一條窄長的線條,更多的雪落到的地方,不會有人走過。
十月十一日,昭蘇在下雪
從朋友圈里看到,昭蘇下雪了,這一天是十月十一日。
此時,昭蘇墾區(qū)的團部大街路邊應該還堆有未賣掉或未拉走的麥子、油菜。它們上面都蓋有一層層油布,隔斷雨雪。雪化完的晴天,要及時掀開油布,讓它們和太陽見面。
第一場雪后,農戶們就得設法把它們盡快賣掉、拉走。
然后,團部大街將清潔一空,靜靜地等著第二場雪在白天或夜晚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