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泉秋色

姜佃友

溫泉原是安丘的一個鄉(xiāng)，后因鄉(xiāng)鎮(zhèn)合并并入輝渠，成為輝渠的一個社區(qū)。明《安丘縣志》載：“溫泉在縣西南七十里，浴泉也?！睖厝靥幰拭缮絽^(qū)邊緣，周圍群山連綿，植被茂盛，泉水眾多，因泉水自地下石縫中涌出，水溫常年保持在25℃左右，故名溫泉。

溫泉之秋是被一縷風送來的。立秋那日午夜，一縷從大西北溜過來的風，馱著蒼翠的秋，裹挾著一絲絲涼意，驚鴻一般翩然而至，誰都沒有覺察。像一只蜻蜓，在薄霧中飛翔;如一葉扁舟，在平靜的湖面上滑行。

秋一來，就干了兩件大事。她兩腳微微一蹬，雙手輕輕往上一舉，就把天空撐得又高又圓。瞅瞅天空的顏色，覺得有點兒沉悶，她順手抓了兩把清水一抹，天空立馬蔚藍而澄澈了。

仰頭瞅瞅高遠湛藍的天空，瞅瞅藍天上悠閑自在的白云，人們的心一下子變得敞亮了，呼吸一下子順暢起來，一股收獲的喜悅在胸間蕩漾。

山坡上的景物悄然間發(fā)生著變化。這種變化一開始難以覺察，今天和明天沒有區(qū)別，前天和后天似乎也沒有區(qū)別，但是隔幾天不見再細看，就會發(fā)現其形態(tài)與顏色的變化。

體型變化最大的，莫過于谷穗。大暑前后我去大舅家避暑，晚飯后曾多次在田間地頭溜達，那時的谷穗還清瘦清瘦的，輕盈，彎曲，風一吹，來回跳躍，像個調皮的苗條的小姑娘在跳皮筋。處暑過后沒幾天，我來溫泉支教，晨跑時發(fā)現滿山的谷穗已經變得粗粗的、沉甸甸的，好似一個懷有七八個月身孕的女子，低眉順眼，一行一動都謹小慎微，就連說話也輕聲細語，其神情安詳、坦然、幸福，滿眼的慈愛似乎隨時都會溢出來。

谷穗的顏色也在悄然間過渡。剛冒出頭來的時候呈淡黃色，色澤單薄，好像一陣輕風就能把她吹跑。隨著秋陽與秋風的熏染，顏色一天天加深，明黃，金黃，深黃，到了暗黃的時候，該到掐穗收獲的時令了。這就是所謂的“瓜熟蒂落”吧。掐指算來，白露前后，一個個金黃色的谷寶寶就會呱呱墜地。她們在打谷場里聚集，嘰嘰喳喳一番后，脫掉身上的殼，興高采烈地走進千家萬戶，為人們奉獻出縷縷醇香。

記得暑假的時候，谷子還一身青翠的衣衫，飽滿的綠色似乎要鼓脹出來，好似一個朝氣蓬勃的少年，皮膚光滑。前幾天散步的時候，發(fā)現莖葉的顏色已呈暗綠色，像一個沉穩(wěn)成熟的中年男子，皮膚粗糙，滿臉的滄桑。今早打眼一瞧，有些谷子的莖葉已微微發(fā)黃發(fā)脆，手一捏，就碎了。

芋頭地里撐開一把一把的傘，傘的顏色是清一色的碧綠。其葉正面呈碧綠色，反面呈發(fā)白的淡綠色。調皮的風從遠方跑過來，隨手拂動，寬大的葉子翻卷著，涌動著，一會兒碧綠，一會兒發(fā)白，就像翻卷的浪花，此起彼伏，蔚為壯觀。

牽?；ǖ那o葉，白露之后卻愈加青翠。她們渾身有使不完的勁，精神抖擻斗志昂揚地亂竄，田壟上，地頭上，玉米秸上，掃帚菜上，荊棘叢上，籬笆上，到處都是。她自由自在地躺著，歪著身子，斜著身子，瞅天空，瞅過往的行人、勞作的農人，一臉天真無邪悠閑自在的笑意。有幾株牽牛真夠野的，竟然爬到了香椿樹的肩膀上，一邊笑嘻嘻地吹著喇叭，一邊俯瞰腳下如畫的景色。一如兒時調皮的我們，爬上高高的樹干摘榆錢、摘杏子，一邊狼吞虎咽，一邊眺望遠處的景色。山的那邊，有什么呢？一粒向往的種子自此綻開了夢想的新芽。

小時候，我們男孩子常常把牽?；ㄈ嗨榱?，揉出汁來，胡亂涂抹在對方的臉上，紅的藍的，弄得就像鬼一樣，純粹是惡作劇。女孩子則不一樣了，她們把紅紅的汁液涂在臉蛋上，紅騰騰的臉蛋雖然有些突兀，有些滑稽，仔細瞅瞅也蠻漂亮的。古代的胭脂，是不是就是從這些花里提煉出來的？她們有時也涂指甲，紅紅的，像電影《西游記》里的妖精。

此處的牽?；ㄓ袃煞N，一種是紅色，一種是藍色。紅的妖冶、活潑，藍的嫻靜、高雅，不管是紅的還是藍的，其上部寬大的喇叭沿的色澤最深，往下越來越淡，到了細細的底部，是干干凈凈的白色，在翠綠的萼的襯托下，有一種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立秋之后越發(fā)蒼綠的，還有蒼耳子。其莖葉深綠，深沉而內斂，其果淡綠，清亮而活潑，活脫脫一個個微型刺猬，不怕如火的驕陽，不畏涼薄的秋風，手舞足蹈地自娛自樂。

紅色的除了牽?；ǎ€有南瓜。立秋過后，南瓜們個個膘肥體圓，像臨產的孕婦，步履蹣跚。或者干脆藏到又圓又肥的葉子下邊乘涼。秋天的太陽太熱情了，逮誰親誰，親起來沒完沒了，直親得你臉紅心跳、汗流滿面、心慌氣短。南瓜的顏色以暗綠和橙紅為主。暗綠和橙紅就像兩個搶顏色亂涂亂畫的孩子，把南瓜涂抹成了一個大花臉。

在山腰的一塊菜地里，我發(fā)現了一片“火?！?。那是紅色的菜椒。經霜之后格外鮮艷，透著亮光，仿佛一個個活力四射打扮妖冶的少婦，唱著勁歌，跳著辣舞，讓人血流加速。

哎，哪來這么多的姑娘聚集在山坡上，跳起了一場宏大的燈籠舞？翠綠的衣服，紅騰騰的臉膛。待走近細看，原來是一樹一樹的柿子正在燃燒。青黃色，橙黃色，黃色，紅色，橙色與紅色相間，煞是好看。

中秋前后，蘋果也是溫泉之秋舞場里的主將。通紅通紅的紅富士蘋果，宛如一個個蓋著紅蓋頭的新娘子，她們手拉著手，肩并著肩，放開歌喉，為自己的幸福生活而歌唱，為美好的明天而歌唱。山溝里潺潺的流水見狀，一路小跑著過來伴奏，節(jié)奏鮮明，清脆悅耳。

紅高粱也不甘落后。這些秋風中搖曳生姿的高粱，一個個喝醉了酒似的，臉膛紅紅的，步履蹣跚，在秋風的擁抱中顧盼生輝。我的眼前浮現出電影《紅高粱》里一群醉漢抬花轎的情景，鼻端似乎氤氳著濃烈的酒香。

清霜早晚至，何草能不黃？未老先衰的是狗尾巴草。這些前幾天還綠瑩瑩的草，似乎是一轉眼的工夫，就人老珠黃了。目光有些呆滯，身板有些僵硬，就連她的好朋友——風姑娘來了，也不再殷勤地點頭哈腰、獻媚討好。其穗有的淡綠，有的灰白，有的發(fā)紫，仔細觀察，似乎與品種無關，經過反復比較才弄明白，年少者淡綠，壯年呈紫色，年老者發(fā)白發(fā)灰，與人類何其相似呀。

處暑過后，晚玉米正當壯年，莖葉青翠欲滴。其穗一律黃青色，叉開五指，向著藍天吶喊;其纓有的呈紫色，有的呈淡綠色，不管是紫色還是淡綠，一律輕盈，風一吹，呼啦啦飄展，陽光一照，晶瑩剔透。

紫色陣營里還有一種外號“老來少”或“老來俏”的扁豆。只不過這種扁豆顏色發(fā)暗，與暗綠色的莖葉混在一起，不易覺察。

紫薯地瓜的莖和葉也是紫色。其葉的紫色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化，剛出葉呈深紫色，過一段時間長大了，就變成了淡紫色，再后來就成了深綠色，跟變戲法一樣。

初秋時白色居少，以葫蘆花為主。中秋時白色的陣營里添加了一位主將：棉花。疑是梨花勝雪花，一從秋興到人家。棉花的白是那種純粹的白、耀眼的白，人們喜歡用“陽春白雪”來形容她比喻她，恰如其分。不過，溫泉秋季山坡上的白色偏少，而天空的白色在增多，那是大片大片的云，讓人遐思翩翩。

清溪流過碧山頭，空水澄鮮一色秋。溫泉的水可真夠多的，一條條涓涓細流掙脫群山的擁抱，一路嬉笑著，向西河匯聚。像一個個天真調皮的孩子蹦跳著、歡唱著，撲向母親的懷抱。這位母親就是西河。如果你到了溫泉，西河是一個不可不看的去處。立秋之后的西河越發(fā)明凈，如同一塊巨大的一塵不染的玻璃，倒映著綠的山、綠的樹、藍的天、白的云，黃的谷穗隨風搖擺，紅的柿子、蘋果、菜椒顧盼生輝，就像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明眸皓齒，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耙汇锼彼膫€字，就是為西河準備的吧。

夕陽映照，蒼翠的山坡披上了一件粉色的風衣，溫泉的山更加嫵媚，越發(fā)動人。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掐谷子的，摘柿子、蘋果的，刨芋頭、花生的，山坡上山溝里到處都是勞作的人。紅色，藍色，綠色，紫色，米色，灰色，橙色……五顏六色的衣服，五顏六色的太陽帽，五顏六色的彩鋼房，淺藍、米黃的嶄新樓房，還有學校上空那面通紅的五星紅旗，使得溫泉的秋色色彩斑斕、韻味無窮。

夕陽一點點西下，涼意一點點逼近。暮云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晚飯后賞夜是我每天的必修課。出校門左拐，步行幾十米后上坡，柏油路兩側皆是蒼翠的莊稼和各種各樣的植物。夜色漸濃，各種蟲子開始鳴叫，其聲清脆悅耳、此起彼伏，夜因此越發(fā)幽靜清涼?；蛘呶餍羞^十字路口，到達西河，沿著河沿來回溜達，一邊呆呆地仰望滿天的星辰，或者癡癡地凝視皎潔的月亮，想象著吳剛、嫦娥的模樣，一邊諦聽潺潺的流水聲，腦海里一片清凈，似乎連自己都不存在了。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兒時枕著姥姥的臂彎聽故事數星星的情景又浮現出來，一時百感交集，心戚戚然。好在傷感轉瞬即逝，秋蟲的喃喃細語很快撫平了悸動的心湖，于是整個的身心又沉浸在這美妙無比卻又無以言說的靜謐之中了。正所謂：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溫泉的秋色適合近看，也適合遠眺。爬到西河身邊高高的鎖頭山上，站在暗紅色的巨石上眺望，只見周圍群山連綿，逶迤不絕，把明亮如鏡的溫泉牢牢地圍在中間。那景象就像一群壯漢圍成一圈吃火鍋。白露前后，溫泉的秋色正濃，衰敗的剛剛開始呈現頹相，茂盛的勢頭正盛，其色以綠色為主，點綴著橙色、粉白色、紅色、米黃色、淡綠色、湖藍色、白色，色彩應有盡有。宛如一件長袍馬褂，綠一片，紅一片，黃一片，白一片，橙一片，灰一片……看似雜亂無章，卻又和諧統(tǒng)一，讓眼球豐盈、心兒舒暢。勞作者一雙雙辛勤粗糙的手，無意中扮演了設計者的角色，把圖案與色澤設計得渾然天成。

我在微信里邀請幾個文友前來溫泉賞秋，一個文友問我：溫泉的秋色真的那么美？溫泉的秋色美在哪里？我脫口而出：溫泉秋色之美，美在蒼翠連綿的山坡，美在一棵棵掛滿燈籠的柿子樹，美在田間地頭匍匐爬行的牽?；ǖ睦壤铮涝诩t高粱搖曳生姿的舞步里，美在潺潺流淌的明凈河水里，美在牛群哞哞羊群咩咩的溫情叫聲里，美在農人忙碌而陶醉的眼神里……

山川之美，古來共談。溫泉的秋景與我的老家雹泉無異，小時候天天見、夜夜見，只不過那時不懂得欣賞，不會欣賞罷了。而今我年過五十，幾許坎坷，能像謝靈運一樣“能與其奇”，體味到其中的美好，心中不免蕩漾著一絲秋水一般明澈的欣慰。

責任編輯 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