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華
夏日的到來,總是在不經(jīng)意之間,河岸邊上的桃花、杏花、梨花、李花,粉的、紅的、白的,昨天還花團錦簇,競相爭著艷了,今天,卻早已不見了蹤影。古人早有“開到荼蘼花事了”的妙句,我無緣見荼蘼,但知桃杏梨李花的“花事一了”,便是夏日了。
孩提時,我對于夏日的期盼總是濃的、烈的,如同夏日的味道和色彩一樣,就像那冰涼冰涼卻能一口就浸潤到每個毛孔里的大冰糕;像那刀一碰,就裂成兩半,露出紅瓤來的大西瓜;像那老屋里,不知佇立了多少年的深綠成蔭的大槐樹……對于小女孩來說,期盼夏日的到來,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可以穿上各式各樣的花裙子了,穿著粉紅的蓬松公主裙在小伙伴面前轉(zhuǎn)圈圈,引起一陣陣或驚喜或羨慕的“哇哦”,可以說,心里是格外美滋滋。傍晚,在院子里同奶奶一起納涼時,也不忍一屁股坐在大石頭上,而是挨著石頭邊兒坐下,一邊聽奶奶搖著蒲扇講那牛郎織女的故事,一邊惦記著不要弄臟自己的漂亮裙子。
慢慢地,我長大了,在春夏秋冬的四季輪回中,對于夏日,多了些習(xí)以為常,少了些期盼,我開始在詩詞里讀到夏日,夏日是漢樂府的“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是楊萬里的“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是周邦彥的“風(fēng)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是辛棄疾的“明月別枝驚鵲,清風(fēng)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那些詩詞里的夏日仿佛和我印象里的夏日很像,卻又不一樣,后來,略微讀了些詩詞評論的我知悉了“意象”、了解了“移情”,才慢慢懂得,原來詩詞里的不一樣就是文學(xué)藝術(shù)與現(xiàn)實的距離,它就像透過薄紗看萬物,多了些許的朦朧美。所以,即便是酷暑里,翻著一本詩詞,讀著那些詩詞里的夏日,即使額上冒著汗,我的心里卻也覺不到熱來,因著這距離,只覺夏日景物的可愛,夏日里古人的生活近在咫尺。你聽,秦觀《納涼》“月明船笛參差起,風(fēng)定池蓮自在香”里的參差船笛;楊萬里《夏夜追涼》“竹深樹密蟲鳴處,時有微涼不是風(fēng)”里的聲聲蟲鳴;你看,蘇軾《賀新郎》“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的那閨中女子,熬過了冬,等過了春,待到夏來,依然只能玉手弄團扇,孤眠苦等;《夏日山中》李白“脫巾掛石壁,露頂灑松風(fēng)”的灑脫。
我從詩詞的夏日里讀來了人生的夏日。十七八歲的雨季,總是在鳴蟬高高低低的起伏聲里奮筆疾書的那個夏日,那教室里,頭頂上,不斷旋轉(zhuǎn)的電風(fēng)扇;那黑板旁,越撕越薄的高考倒計時日歷;那校園里,彌漫著白色梔子花香味的夏日。曾經(jīng)以為,那個夏日里雖然有著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考試,卻是最單調(diào)、最枯燥的夏日;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個最單調(diào)、最枯燥的夏日,讓我第一次離夢想那么近,那些讀過的本本書里,那些做過的厚厚試卷里,藏著的是我隱秘的夢??!
人到中年,走進人生的秋季時,或許會感嘆春日的播種,卻忘不了,每到夏日來臨,總會重讀的夏日詩詞,然后,遐思一下,那個被稱作“高考月”的夏日,如果重來,是否會變成更好的夏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