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儺文化是中國從古代流傳至今的、與鬼神相關的文化現(xiàn)象,具體表現(xiàn)有儺戲、儺禮等一系列活動。而儺面具則是儺戲中的重要道具,是儺文化形象化、視覺化的重要研究對象。從儺面具的形式形象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中可以發(fā)現(xiàn),其與圖騰崇拜息息相關。儺面具的形象既來源于圖騰中的圖示,又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中產(chǎn)生了新的形象與形式。儺文化與圖騰崇拜的關系可以通過儺面具中的圖騰圖示初見端倪。
關鍵詞:儺文化;儺面具;圖騰
中圖分類號:J8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0)18-00-04
1 儺文化和儺面具
“儺”是中國從古代流傳至今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與鬼神相關,是由儺儀、儺戲、儺禮等以及其所引發(fā)的一系列的文化組成。
“儺”是一個古漢字。早在《詩經(jīng)·衛(wèi)風·竹竿》中就出現(xiàn)“巧笑之瑳,佩玉之儺”,這句話在袁愈的《詩經(jīng)全譯》中解釋為“巧笑時節(jié)齒雪白,佩玉行動有節(jié)奏”,這時,“儺”的本義是指“行有節(jié)度”。而關于“儺禮”,最早見于《周禮·夏官·方相氏》:“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帥百隸而行儺,以索室毆疫。”據(jù)考證,其中所指的“儺”,本字應是“”?!啊痹凇墩f文》中注為“見鬼驚?”,在《玉篇》中指“驚敺疫癘之鬼也”。這就跟我們現(xiàn)在所指的儺儀驅(qū)鬼的含義很接近了,并且“”的發(fā)音也為“nuo”。因此我們可以理解為“儺”是“”的假借字,是一種以迎神驅(qū)鬼為特征的文化現(xiàn)象的象征符號。
“儺文化”是中國巫文化傳統(tǒng)在南方的分支,與薩滿文化相并立。其原始形態(tài)發(fā)源于儺祭,發(fā)展出儺禮、儺儀,并以儺戲的形式存續(xù)至今。雖然儺文化是一個內(nèi)涵十分豐富的整體,但其研究在體系上還存在不足,大量關于儺的研究都集中在儺戲上。然而,正如陶立璠在《儺文化芻議》中提出“除儺戲?qū)W研究之外,擴大一些,似乎還應創(chuàng)立儺學或儺文化學研究”,儺的起源、發(fā)展及其所引發(fā)的一系列文化活動和現(xiàn)象都值得我們?nèi)フJ識、研究及保護。這是我們中華文化的尋源之旅。
在1991年出版的《中國儺文化》(陳躍紅、徐新建、錢蔭榆著)一書中,對“儺文化”是這樣描述的:“所謂儺文化,是指以鬼神信仰為核心,以各種各樣的請神逐鬼活動為其外在顯象并以祈福免災、溝通人—神(人—天)為目的的一個完整系統(tǒng)?!彪S著學者們對儺文化研究的日益增加,我們對中國整體文化的內(nèi)在構(gòu)成將有一個更深的理解。
儺面具則是儺戲中的重要道具。《周禮·夏官》曾記載:“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師百隸而時儺,以索室驅(qū)疫?!边@其中的“黃金四目”是關于儺戲面具有文字的最早描述。
2 中國的圖騰圖示
圖騰(totem)是人類早期以某種動物、植物、非生物等為標志和象征,當作自己的保護神或先祖,并相信其具有超自然力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在原始人眼中,圖騰是一個圖示化的形象,而這個形象本身,則是一個被人格化的崇拜對象,并且是一種血緣關系的體現(xiàn)?!皌otem”是印第安語的“圖騰”,意指“它的親屬”。而岑家梧認為“圖騰”是北美奧日貝人語音轉(zhuǎn)化而來,意為“彼之血緣”。不管怎樣,圖騰的含義都指向一種“血緣關系”的存在。而圖騰及圖騰崇拜的意義也在于指向氏族成員在血緣上的同一性,比如某一族群有共同的祖先,或者共同的保護神,或者自認來源于同一物種。
弗洛伊德認為圖騰觀是所有文化發(fā)展過程中的一種必然階段,圖騰化的特征在于其血緣的同一性,即整個族群、氏族或部落都愿意接受自己來源于同一個先祖或物種的理念。這種因原始崇拜而釋放出來的人類生命力量進行最初的規(guī)范,使它將被尊為神圣的生命原力,進而轉(zhuǎn)化成具有威懾作用的詭異裝飾等圖示化的圖騰符號,而這正與儺面具的起源緊密相關。
在人類社會的早期,人們受到許多自然的磨難,加上對許多現(xiàn)象的不理解,對天地的敬畏被想象中的神鬼替代,其具化的形象便是早期的圖騰崇拜。在中國的古代神話傳說,如《山海經(jīng)》《淮南子》《錄異集》等書中就有許多奇獸、異獸、怪、神、鬼等形象的描述,就是中國古人對當時不可解釋的自然現(xiàn)象所產(chǎn)生的一種具化的想象。
《山海經(jīng)》中記述了鳥首龍身、羊身人面、人面蛇身等形象,從這些半人半獸半神的形象中可以窺見中國人的早期圖騰崇拜。比如“鼓”:“獸后變鳥,其狀如人面而龍身,亦化為鵕鳥,其狀如鴟,赤足而直喙,黃文而白首,其音如鵠。”詳細地描述了一個人面龍身的鳥獸形象。又如“人面蛇身”的伏羲女媧、“狀如狐而九尾”的九尾狐、“豹尾虎齒而善嘯”的西王母以及“八肱八趾疏首”的蚩尤,這些都是我們耳熟能詳?shù)纳裨捴械摹吧瘛毙蜗?,是圖騰文化的具象表現(xiàn)。
3 圖騰形象在儺面具中的具體表現(xiàn)
3.1 古代儺戲面具與圖騰崇拜
我們可以認為,儺面具是人類最初的、佩戴于頭面的裝飾物,是一種充滿了原始的詭異與野性美的飾物,充滿了神秘的力量。頭部是人類主要感官的匯聚所在,而頭面中的五官,如眼、鼻、口、耳、臉等是我們組成臉部表情、完成情緒與情感甚至是信息傳達的重要“語言”。遠古部族中的早期人類在無意識中以頭面為主,對自身進行裝飾和掩蓋,以獲得與鬼怪、野獸對話、威懾的能量,對其進行驅(qū)逐。郭凈曾在《中國面具文化》一書中提出:“面具的象征性可以通過改變?nèi)说淖陨韥韺崿F(xiàn),它的這種奇特功能是其他任何宗教或藝術創(chuàng)造手段所難以企及的?!痹紳O獵民族在頭面裝飾上注重對獵物實體的模仿,如頭上的觭角、唇邊的獠牙,這是獵物的武器,也是遠古部族通過視覺上的圖示,增強自身威懾力的方法。
20世紀90年代,馮其庸先生根據(jù)良渚文化玉琮上的人面神祇圖像,確定其就是“儺的最原始的面具形象”,并且“它發(fā)生和發(fā)展的時間,大概是在新石器時代初期”[1]。《藝術的特征》(易中天主編)一書中,關于“面具和臉譜在戲劇中的作用”有這樣的描述:“在先民與神靈神秘的交流中,表演的意識也開始產(chǎn)生,而獻祭表演的歌舞和涉及神的降生、死亡及再生的傳說,便成了戲劇誕生的源頭。演員要扮演‘角色(另一個人),最便當?shù)霓k法就是換‘臉。這就是面具和臉譜在戲劇中的作用?!倍鴥柚凶钪匾牡谰呔褪恰皟畱蛎婢摺保簿褪俏闹刑岬降摹皳Q臉”的主要方式。儺戲的表演者頭戴面具,將自己扮演成神、鬼、傳說中的人物以及怪物等,以接近神靈,達到“驅(qū)鬼逐疫”的目的。
原始采集民族在頭面裝飾上注重眼睛和腮嘴的裝飾,今天仍能見到仰韶文化遺存物的人面紋,如陜西臨潼、寶雞發(fā)掘出的繪制在彩陶器皿上的十二件人面紋,其形象眼睛有瞪有閉,嘴巴有叫有呼,這意味著人們在尋找食物這樣一個延續(xù)生命的重要過程中,眼睛的發(fā)現(xiàn)與嘴的品嘗使“看”和“吃”與生命緊密相連。眼睛和腮嘴的裝飾擴展到上額和下頷有深層含義,即農(nóng)耕民族十分重視天象和土地的關系。漢語詞匯將額頷稱為“天庭”“地廓”。中國儺面具原初的眼眶勾勒造型,衍化為上額部眉毛裝飾,使面具臉譜五官特征更為夸張,儺面具的描眉有臥蠶眉、梳子眉、掃帚眉、瓦眉等十幾種之多,眉毛裝飾最初意義是眼睛看天象變化對收成影響的情緒感受和表達方式,它將自然崇拜寄托在天象、氣候的變化內(nèi)容之中,形成眾多與節(jié)氣、時令、氣候水土有關的習俗、迷信觀念和鬼神精靈,積淀在生命精神化的形而上進程。眉毛裝飾后來圖案化,成為戲劇臉譜刻畫人物性格特征的手段,則是人類滿足生存需要后,超越圖騰本義后的藝術表現(xiàn),但那是儺舞從娛神驅(qū)鬼分化為娛人歌舞后的事了。中華祖先對嘴和土地關聯(lián)而發(fā)出的情緒基調(diào),雖然被儺面具的審美形式掩蓋,然而透過儺面具本質(zhì),我們依然能喚回古老久遠的殘存記憶。
現(xiàn)存較早的儺面具可追溯到商周時期。1955年至1976年期間,在陜西城固地區(qū)陸陸續(xù)續(xù)出土了48件殷商時期的銅面具,而其中有多達23件人形面殼,其形象充滿張力,“面容兇煞,目眶深凹,眼球外突,中間留有圓孔,懸鼻突出,透雕獠牙”。同在陜西的岐山賀家材一號墓也出土了同一風格的銅制獸形面具。不只是陜西,北京平谷、湖北盤龍城、河南安陽等地也曾發(fā)現(xiàn)過商代銅面具。
最典型的則是四川廣漢三星堆出土的金面具,其中的“青銅縱目”面具為三星堆“六大國寶”之一,其眼睛呈柱狀外凸,是世界上現(xiàn)存年代最早、體積最大的青銅面具。該縱目面具眼后夸張的大耳,其形如扇,其紋如翼,有學者認為這對大耳是模擬的杜鵑鳥的翅膀,或者是太陽神的形象等等。但無論如何,該面具絕非單純的“人面像”,而是一種人神同形、人神合一的帶有圖騰崇拜意味的神秘面具。
同是三星堆出土的“青銅獸面具”,據(jù)《中國少數(shù)民族美術史》(陳兆復主編)中描述其形象為:“頭上出兩卷云形角,雙眉斜出向外,眼細長,雙眼渾圓,鼻梁細窄,大嘴,嘴角下勾,上下兩排牙齒緊咬?!备鶕?jù)該面具的尺寸以及存在的“系繩穿孔”,“推測當為祭祀之際巫師所佩戴的面具”。這種獸面具正是圖騰形象的生動演繹。
3.2 現(xiàn)存的儺戲中的面具與圖騰的關系
除了出土的古代面具顯示了儺面具與圖騰的關系以外,在苗、彝、土家族等少數(shù)民族的儺戲和傳統(tǒng)節(jié)目中,還保留著儺戲的傳統(tǒng),我們可以用來追究儺面具與圖騰的關系。
彝族遠古儺祭“老虎笙”是現(xiàn)存于云南楚雄雙柏縣法脿鎮(zhèn)小麥地沖村的祭祖儀式。在20世紀80年代以前,當?shù)孛繎舳紩谡鲁醢诉@天祭祀“虎祖”,其方式則是將繪制的“虎頭葫蘆瓢儺面”掛在大門的門楣上,用以提示上天自己是虎族后代,以期得到“虎祖”的保護和庇佑。而這其中的“葫蘆”“虎”正是圖騰的圖示化體現(xiàn)。聞一多先生曾說過“葫蘆是草木之類,伏羲是葫蘆的化身,故曰伏羲木德”[2]。學者劉堯漢從音韻角度進行考據(jù),結(jié)合民族學理論認為,“伏羲”又作“虙戲”,二字從“虍”,又可讀作“必息”“鼻息”“比茲”等讀音,而“比茲”等發(fā)音正是彝語系崇虎民族的白族、土家族的自稱,因此說明虎就是古羌戎伏羲氏族的圖騰崇拜[3]。所以,直到現(xiàn)在,彝族的傳統(tǒng)儺祭“老虎笙”活動中的“葫蘆”和“虎”是同時作為圖騰崇拜對象的。
除了西南地區(qū)以外,在長江中下游等區(qū)域也流傳并保存著儺戲傳統(tǒng)。但相對來說,西南地區(qū)的彝族、苗族等較完好地保留了古儺的傳統(tǒng)儀式與儺面具的傳統(tǒng)形象,而長江中下游如湖北恩施等地的儺戲,則跟隨時代的發(fā)展而變化,不斷融入歷史中的人物、故事角色等,其儺面具中的形象也在不斷更新。比如遠古儺儀的“虎神”“方相氏”身份流變?yōu)樘於即蟮?、蓬萊七仙、城隍、判官、二郎神、關帝、鐘馗等諸神。但通過這些改變后的儺戲中的神怪等形象,我們依然可以看到遠古時期當?shù)厝嗣駡D騰崇拜的痕跡。如安徽貴池梅街傳統(tǒng)儺戲曲目《打赤鳥》的橋段,可以通過鸞鳥的形象以及“后羿射日”的傳說,聯(lián)想到太陽神的圖騰崇拜。另外,浙江金華的婺劇和湖南的湘劇等,都還可以看到傳統(tǒng)“耍牙”的儺技,這正是高廟文化、良渚文化中“儺面”獸面獠牙形象的太陽神鳥圖騰圖示的活態(tài)傳承。
4 結(jié)語
儺文化中的“儺儀”“儺戲”等的起源,與“圖騰”的發(fā)展相伴相隨。中國的古老氏族以及現(xiàn)在的中華民族都有自己的圖騰形象,比如中華民族的“龍”、苗族部落的“鳥”、彝族的“白虎”等等,都是氏族或部落的圖騰崇拜對象,其形象具體、生動,圖示特征明顯。古人在儺祭、儺儀中正是使用、模仿、復制本族的圖騰形象,進行驅(qū)鬼逐疫等活動。而“儺戲面具”作為儺戲、儺儀中的重要道具,造型往往夸張、詭異、生動、富有張力。而其形象的來源,一方面與圖騰中的形象息息相關,來源于圖騰本身或其近似形象、同音詞所演變出的形象,如“虎”“葫蘆”等;另一方面,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中有新的融合和變化,形成了新的造型。
面具是人類最接近圖騰形象的模仿手段,正如本文一開始提到的“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師百隸而時儺,以索室驅(qū)”,其中“蒙熊皮”“黃金四目”正是祭祀人進行的圖騰形象化的模仿。著名的是四川省廣漢三星堆出土的金面具,呈圓柱狀突出的眼睛,正是儺戲面具形象圖騰化的真實寫照與最早的遺跡留存。
儺文化與圖騰崇拜同起源于原始人類社會,可謂同宗同源,相生相惜,而儺面具作為實物留存,是活著的古老文化的傳承與延續(xù),其與圖騰崇拜的關系,我們可以從其中的圖騰形象中細細考證與追述。
參考文獻:
[1] 馮其庸.關于儺文化[N].人民日報,1997-10-18.
[2] 聞一多.伏羲考[M]//聞一多全集(第3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110-111.
[3] 劉堯漢.中國文明源頭新探——道家與彝族虎宇宙觀[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31.
作者簡介:孫春鸝(1983—),女,湖北武漢人,研究生,碩士,畢業(yè)于中央美術學院造型學院油畫系,湖北工業(yè)大學藝術設計學院公共藝術系講師,研究方向:儺文化中的造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