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魚
永和九年春天,王羲之很不好。會稽內(nèi)史王羲之對朝廷有很多重要的意見,不過沒人聽。上一年,朝廷里桓溫與殷浩正在以北伐為籌碼,鉤心斗角。王羲之反戰(zhàn),他說,如果讓他去做前鋒,收復(fù)關(guān)隴巴蜀,他萬死不辭,然而區(qū)區(qū)吳越,卻想要收復(fù)天下十分之九,是癡人說夢。然而沒有人理他。他做會稽內(nèi)史,正逢饑荒,羲之自作主張開倉賑災(zāi),又上書朝廷減輕徭役,但連年打仗,正愁錢糧,也沒有人理他。
魏晉風流,到了羲之的年代,早已有它的規(guī)則:口談玄言,及時行樂,瀟灑混日子。但王羲之像一根刺,總讓人如鯁在喉。雖然,在他的傳世書法里,他是那么溫柔?!抖家靥防铮f“仁祖日往,言尋悲酸,如何可言”——謝仁祖不久前去世了,提起來就讓人感到悲酸,沒法說;《逸民帖》里他說,“無緣言面,為嘆,書何能悉”——不能見面聊,讓人嘆息。寫信,又如何能夠?qū)懙们宄?;《平安帖》里他寫,“歲忽終,感嘆情深,念汝不可往”。
羲之的教養(yǎng),常讓人錯以為他只是瑯琊王家,一個合格的子孫:倜儻軒舉,讓人仰慕。出身于這樣的家庭,較真反而有失身份。但羲之卻不。認定了不喜歡的人,他固執(zhí)到不通世故。除去瑯琊王家,朝中另有太原王家,王不見王,誰也不服誰。家世、才華、教養(yǎng)都占盡,王羲之也很有理由目空其他,但偏巧,羲之口齒不夠伶俐,更偏巧,太原王家這一輩的王述雖然也不會說話,卻十分討大人喜歡。在“隔壁孩子”王述的陰影下長大,羲之難免要存爭心。
起先,王羲之官任會稽內(nèi)史,卻沒有按照禮節(jié)去拜見王述。后來,王述卻升任揚州刺史,成了王羲之的頂頭上司。于是王述考察工作,到處都去了,獨獨繞過了王羲之所在的會稽郡。王羲之氣得連忙給中央上書,說,我不要在他手底下干了,強烈要求把會稽郡劃到越州的治所里去。中央當然不同意,更慘的是,這封公文一不小心被透露了出來,成了圍觀者的笑柄。
王述混得比王羲之好,王羲之自然是不服氣的。等到他老大不小,兒子都生了好幾個的時候,羲之依然覺得自己總被看不上的人打壓,是命不好。不開心的時候他就打兒子,憤憤地說:“我和王述出生差不多,智商差不多,才能也差不多,到現(xiàn)在他們家比我們家發(fā)達得多,就是因為你們這幾個小兔崽子沒一個能比得上人家的兒子王坦之!” 王家的幾個兒子,凝之是書法家,獻之是未來駙馬,徽之是當時數(shù)一數(shù)二的瀟灑人物,結(jié)果在急怒攻心的老爹嘴里,都變成了爛狗屎。
他連退休都是撒嬌賭氣——你們不讓我調(diào)職,我辭職總可以吧?為了表示自己的決心,王羲之聲勢浩蕩地跑到父母墳上去指天發(fā)誓,說:“我雖然笨,但是因為聰明人少,勉力服務(wù)國家。我對做官不感興趣,我只喜歡老莊的書,老是覺得自己日子不多了,想要放浪形骸在山水間,但是為了家庭不敢退休。現(xiàn)在我決定了,要退休!這個月一定找個良辰吉日大擺筵席金盆洗手,告慰各方神仙。從今以后,我要是說到做不到,又蠢蠢欲動地想做官,我就不是你們的兒子!天地之間,人人得而誅之!”就差撒潑打滾,指望有人來安撫一下他的不順心。然而連給他遞張面紙的人也沒有——誰都沒理他。
你看,這個心氣高傲的王羲之,在他生命的大部分時間,都貫穿著所求不得的失望,甚至是恥辱。羲之生逢亂世,痛苦幾乎是每天的必修課:兵荒馬亂,戰(zhàn)爭里沒有好運氣,羲之早年喪父;羲之是山東人,卻大半輩子生活在南京,中國人敬天法祖,他卻幾乎沒有機會祭拜祖廟;羲之有養(yǎng)民治世的理想,能做的也只是在災(zāi)荒之下,頂著壓力向平民借貸糧食。
不過,現(xiàn)在都不重要了,因為他在退休不久前的永和九年暮春寫下一篇《蘭亭序》。他所有的失去失望不滿足,在后人這里,就都變成了浪漫。是屈原放逐而作《離騷》的浪漫,是太史公受刑而作《史記》的浪漫——五內(nèi)俱焚,被這個時代開除成“外人”的時候,正可以以一腔悲憤問天地,問古今。
王羲之寫下《蘭亭序》的這一年秋天,殷浩北伐,因為前鋒姚襄倒戈而失敗。再下一年,桓溫北伐,因為后繼乏力,缺少糧草,無功而返。王羲之對于北伐的不積極,再次被證明是對的。但那又如何呢?又沒人聽他的。這篇《蘭亭序》后來也成了名作。
二十年前卻并非是什么值得懷念的過往:那時候,他正自宦游北京,諸事煩擾,只能在一個雨后風塵少息的下午,蜷曲在土炕,趴在白木小桌上,勉強寫來。
又過了一千多年,我在一個圣誕節(jié)的前夜,在布魯塞爾的大街上見到王羲之。長街上行人寥寥,清空里忽然飄下無窮無盡的墨色,是《蘭亭序》的開篇——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
王羲之將要介紹一場春日的宴飲。那天,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崇山峻嶺之間,有茂林修竹,有清流激湍,有酒杯在窄溪曲水間流過,酒杯停下來,就作詩。誰寫不出詩來,罰酒三大杯。可那天不是三月三,甚至冬天還沒有過完。是故宮收藏的《蘭亭序》摹本來布魯塞爾特展,但圣誕節(jié),博物館也關(guān)門了。鼻子里呼出的白氣冷冷消散,我又抬頭去看那寫了《蘭亭序》的廣告燈牌。當然,沒有寫《蘭亭序》的后頭兩段。沒有寫想得的得不到,沒有寫至愛的已消失,以前,現(xiàn)在,以后,都是如此。既然沒有寫,那就不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