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白居易女性觀的矛盾性及其成因

劉艷玲

摘要：縱觀白居易的詩歌作品，有相當一部分涉及女性題材，從這些作品中，我們可以窺探出白居易的女性觀。而這一點，歷年來對此進行研究的學者寥寥無幾，少數(shù)的幾位研究者，或是看到白居易女性觀的進步性而加以褒揚，或是看到其消極性與保守性而給予批判，尚未有研究者將二者結(jié)合起來加以研究。其實，結(jié)合白居易作品及相關(guān)史料，不難發(fā)掘白居易作品所體現(xiàn)出的女性觀是具有矛盾性的，且這種矛盾性的成因可歸納為個人原因和社會原因兩個方面。

關(guān)鍵詞：白居易;女性觀;矛盾性

作為中唐時期“新樂府運動”的領(lǐng)軍人物，白居易無論在文壇還是在史冊上都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白居易現(xiàn)存詩2806首，其中涉及女性題材的詩作有130余首，另有其在任期間起草的部分涉及此類問題的公文，從中可以窺見白居易的女性觀。但細究其女性題材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白居易的女性觀是具有矛盾性的。

一、白居易女性觀的矛盾性分析

（一）、“衛(wèi)道士”與“叛逆者”——對封建禮教的恪守與背叛

白居易在任期間起草的部分公文，有部分涉及到女性在婚姻中的權(quán)利與地位。其中一例是，一男子為賊人所殺，其妻嫁與仇人最終為夫報仇，卻為時人所不齒，責其“失貞”。該女子憤而狀告指責自己的人，審理官員即是白居易。然而，白居易給出的判決是，該女子“居喪未卒、改適無文”、“婦道有虧，誠宜自恥”。

在白居易看來，丈夫被害，報仇事小，失節(jié)為大。于是，這位為報夫仇忍辱負重的俠義女子，也成為了封建禮教桎梏下的犧牲品。然而，白居易在他的《婦人苦》中，卻對喪父守節(jié)的女子報以同情?！皨D人一喪夫，終身守孤孑……應似門前柳，逢春易發(fā)榮……須知婦人苦，從此莫相輕”。將這首詩的內(nèi)容與前例對照來看，白居易對封建禮教的態(tài)度便出現(xiàn)了矛盾。再看白居易審理過的另一案例，被休棄的婦人哭訴自己無過被休，而其夫卻直言“父母不悅則出”。這種說法在現(xiàn)代人看來略顯荒謬，然而白居易的判詞則更甚，“禮事舅姑，不悅則出”，“莫慰母心，則宜去矣，何必有虧婦道？”眾所周知，封建社會對女性的壓制極其殘酷，“三從四德”，“三綱五?！保捌叱銎呷ァ?，都是戴在女性身上的枷鎖。而這位被休棄的婦人，并未觸犯出妻條例，只因婆母不喜歡自己，就慘遭拋棄，主審官白居易卻也以封建衛(wèi)道士的姿態(tài)，在這位女子的傷口上撒鹽。

然而，白居易在《母別子》一詩中，分明對無故休妻的現(xiàn)象氣憤不已。從以上兩例，我們便可探知，白居易一面為被封建禮教禁錮的女子鳴不平，另一面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封建衛(wèi)道士。

（二）對待宮妃的態(tài)度：“年華空逝”與“紅顏禍水”

白居易的女性詩作中，還有一部分涉及宮人妃嬪?！吧僖嗫?，老亦苦，少苦老苦兩如何！”這是白居易在《上陽白發(fā)人》中為那些在青春年華被選入宮卻終生不得見圣顏的白頭宮女發(fā)出的喟嘆。后世也因這首詩認為白居易同情被封建制度壓迫的宮人，以飽含深情的筆觸去書寫她們的凄苦，諷刺了封建宮廷廣選妃嬪的殘酷與罪惡。然而，這是白居易對待入宮不得寵的宮人之態(tài)度，對待寵妃則又是另一種態(tài)度了。漢武帝的寵妃李夫人，生前得寵，死后依然令君王念念不忘，白居易便在《李夫人》中斥其“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泵廊撕喂?？美貌何罪？對不得寵者報以同情，對得寵者施以斥責，于是，白居易對待宮妃的態(tài)度也出現(xiàn)了矛盾。

（三）對娼妓的同情與物化

在奠定白居易詩學史地位的兩大歌行之一的《琵琶行》中，白居易用從知音的角度，對“名屬教坊第一部”、“老大嫁做商人婦”的樂伎傾訴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知音之語。詩人不避二人社會地位的懸殊，對琵琶女給予了深切同情并視作知音。然而，白居易的另一些詩作中，對伶人伎者的態(tài)度卻截然不同。比較有代表性的是白居易晚年所作的《不能忘情吟》，晚年的白公，欲將相伴多年的馬與歌女樊素送走。在此詩中，詩人寫一句馬，寫一句樊素，將二者理所應當?shù)氐韧饋?。再看《追歡偶作》一詩，有“三嫌老丑換蛾眉”之句，家中的歌舞伎，每隔一段時間便要換上一批，只因美人的保質(zhì)期短，老了丑了便難以入眼。詩人將這樣的事公然寫進詩句，表明在詩人看來這并無不妥。另外，白居易曾寫詩間接逼死友人張愔的歌舞妓關(guān)盼盼。在張愔去世后，關(guān)盼盼獨居燕子樓，日夜追思往昔的美好，即使傷心度日，但至少沒有失去生之希望。而白居易竟寫下這樣一首七絕：“黃金不惜買蛾眉，撿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惫膭钌踔磷l責關(guān)盼盼應該殉情，據(jù)史載，關(guān)盼盼讀了此詩不久便自殺身亡，而白居易無疑是罪魁禍首。可見，白居易對待娼妓的態(tài)度也是存在矛盾性的。

通過以上分析，白居易的女性觀是存在矛盾性的，但為何同一詩人，其作品竟會有如此巨大的反差呢？其原因是值得深究的。

二、白居易女性觀矛盾性產(chǎn)生的原因

（一）個人原因

1.進步思想與消極思想的博弈

白居易人生經(jīng)歷坎坷，早年因科考“口舌生瘡，手肘成”，“未老而齒發(fā)早衰白”，后來宦海沉浮，幾經(jīng)貶謫，讓他有機會體察到下層人民的疾苦。且白居易年少時曾有過一位初戀，名叫湘靈，但兩情相悅的一對戀人最終卻沒能有情人終成眷屬，致使白居易因這段感情抱憾終生。詩人曾寫下《長相思》、《寄湘靈》、《冬至夜懷湘靈》、《花非花》等詩作追憶往昔這段刻骨銘心的戀情。這些經(jīng)歷，都使得詩人對封建制度的殘酷有一定認識，在面對百姓疾苦、女性苦難之時，報以一顆悲憫之心。但白居易作為一位封建社會的士大夫，自幼接受封建正統(tǒng)思想與文化，封建思想早已在他的心中扎下了根，使他對封建統(tǒng)治的消極性認識并不深刻。例如他的《井底引銀瓶》一詩，女主人公沖破世俗枷鎖勇敢追求愛情，原本是非常有思想進步性的，但白居易在題目下卻清楚地標明創(chuàng)作意圖是“止淫奔”，證明白居易的思想雖有一定的進步性，但“聘則為妻奔為妾”的封建思想在詩人頭腦中占據(jù)主導地位。

2.“香草美人”變體

另外，白居易集中反映女性苦難的詩作主要是《新樂府》，而白居易創(chuàng)作《新樂府》的意圖是諷諫，而非自發(fā)地為女性代言。正如我們不能把《離騷》理解為是一首愛情詩一樣，白居易的諷喻詩何嘗不是一種“香草美人”的變體呢？詩人借書寫女性的苦難，來諷喻時事，甚至寄托臣子對君王的期待。以《琵琶行》為例，白居易寫自己與琵琶女“同是天涯淪落人”，而詩人本是心系家國的政治家，自然是希望早日結(jié)束貶謫生活，此詩也是含蓄委婉地向君主表明心跡、渴望早日獲赦。所以，從這個視角來看白居易的書寫女性的作品，可以獲得嶄新的認識。

（二）社會原因

1.男權(quán)視角照燭下的女性觀

唐代雖然是封建王朝中較為開明、對待女性較為友好的時代，但我們也要看到，一些重要的女性道德行為規(guī)范書籍也是在唐代出現(xiàn)的。如太宗皇帝的長孫皇后曾寫過《女則》，太宗皇帝認為此書足以垂范后世。這本書雖然失傳于后世，但長孫皇后本人的言行恰恰可以作為《女則》的最好注腳。長孫皇后德行兼?zhèn)?、母儀天下，可推知《女則》中的內(nèi)容大抵也是指導女性如何成為封建社會中的女性典范。另有唐貞元年間宋若莘、宋若昭姐妹所著的《女論語》十則，也是對婦女行為進行規(guī)范的著作。再向上追溯，有西漢劉向的《烈女傳》、東漢班昭的《女誡》，凡此種種，封建社會套在女性身上的枷鎖，早已司空見慣，白居易也自然習以為常，所以，也就難怪他在遇到涉及道德、政治等原則性問題時，毫不猶豫地選擇犧牲女性利益，來維護封建綱常。白居易的女性觀，是一種男權(quán)思想照燭下的女性觀。

2.狎妓制度的合理合法化

狎妓制度是封建男權(quán)制度下的消極產(chǎn)物，在這一制度下，娼妓的存在、宿娼蓄妓均是合理合法的。而女性也失去了其本身的作為人的價值，而被商品化了。唐代是這一制度較為盛行的朝代，當時的文人墨客不乏狎妓之作。白居易并非是一個思想家，他的思想無法超越其所處的特定時代。封建社會的男權(quán)主義思想在他的意識中占據(jù)著主導地位，并反映在他的具體行動之中，更融入到他的作品之內(nèi)。然而，人非草木，白居易的內(nèi)心也自有其柔軟的一面。所以，當遇到天涯飄零的琵琶女時，聯(lián)想到自己的貶謫經(jīng)歷，不免生出同病相憐之感;在自己年老時，欲遣散家中蓄養(yǎng)的樂妓、還其自由，卻不自覺地將她們與牲畜、物品視作等價，這是當時社會的價值取向在白居易意識中打下的深深烙印。魯迅先生曾經(jīng)這樣說過：“古代的社會，女子多當作男子的物品，或殺或吃都無不可;男人死后，和他喜歡的寶貝、日用的兵器一同殉葬，更無不可?！彼?，在友人張愔去世后，白居易寫詩間接逼張的歌妓關(guān)盼盼殉葬，也是有其相應的社會背景的。

三、結(jié)語

白居易是繼杜甫之后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代表人物，是唐代詩人中作品流傳最廣的詩人之一，其海外影響也不容忽視。同時，白居易也是一位敢于改革時弊的政治家，在唐代文壇與政壇均占有重要地位。但評價一個歷史人物，須客觀辯證地去分析，白居易作品中體現(xiàn)出的女性觀也有著進步性與消極性、反封建與護正統(tǒng)相結(jié)合的特點。文學源于生活，是反映生活的一面鏡子。作者的思想無法超越文學本位獨立存在，白居易的思想也不可避免地打上時代的烙印。總之，白居易依然不妨為偉大的政治家、詩人，但也應該看到，偉大的人，也自有其不偉大的一面。

參考文獻：

[1]左宗靜.論白居易詩歌中的女性觀[J].赤峰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000（004）：162-163.

[2]黃莎.白居易詩作中性別意識的雙重性[J].天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02）：175-1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