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燕
(福州市規(guī)劃設計研究院 福建福州 350001)
閩都長期作為八閩首邑,居于福建省的中心。“閩都”之稱源于福州在歷史上曾五次作為都城,尤其是漢代時期由無諸建造的閩越王都。閩都文化是以福州市及其周邊地區(qū)的區(qū)域性文化,始于新石器時代閩江下游的殼丘頭文化和曇石山文化,傳承至今已有7000余年。福州市基于獨特的地理與生態(tài)環(huán)境,以閩江下游的福州平原為依托,山海兼?zhèn)?。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閩都文化源遠流長,傳承至今從未間斷,它包含了早期土生土長的閩文化、與越文化交融而生的閩越文化、因避戰(zhàn)亂“衣冠南渡”帶來的中原文化、因地隨緣向海而生的舟楫文化和逐漸發(fā)展形成的海洋文化、以及近代因建設海軍和造船產業(yè)而形成的船政文化。多種文化碰撞交融,令閩都文化呈現(xiàn)出異彩紛呈、獨樹一幟的特點。
明天啟四年(1624年),意大利傳教士艾儒略(Giulio Aleni,1582-1649)來到閩都,將基督教教義傳輸?shù)礁V?,揭開了閩都與西方文化接觸、對話的序幕。從那時起,閩都文化又增添了異域特色的沖擊與碰撞,在融合中呈現(xiàn)中西合璧。
在歐美史學界有一種說法,稱19世紀為“基督教擴張的世紀”[1]自1840年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至20世紀初,短短60年,此時的中國恰好正處于歷史大變革時期,與基督教的快速傳播在時間上高度吻合。1847年1月,美部會傳教士約翰遜(Stephen Johnson,生卒年月不詳,一譯“楊順”)到達閩都,正式揭開了近代基督教在閩都傳播的歷史。隨后,西方教會勢力不斷發(fā)展壯大,閩都成為了基督教在華南地區(qū)的宣教中心,其中影響較大的有美國的美以美會(The Methodist Episcopal Church)、美部會(American Board of Commissioners for Foreign Missions)和英國的圣公會(Anglican Church)。他們通過布道、講經等方式,在經歷過初期的慘淡經營后,逐漸發(fā)展起各自的傳教事業(yè)。除了輿論造勢,閩都的地理位置和戰(zhàn)略地位亦是教會所看重的,傳教士們在閩都大地不失時機地擴展“十字架”空間,營構在地上的“天國”[1]。
由于近代基督教是在簽訂了不平等條約的背景下闖入閩都,因此在傳教的過程中,其自身有別于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異質特征,在滲透進閩都社會的過程中必然引起與本土原生文化的碰撞??v觀基督教早期傳入閩都的歷史,可以明顯看出傳教士與地方官紳之間在進城和反進城的拉鋸戰(zhàn)[1]:入閩之初,傳教士只能被排擠在城外的倉前山一帶活動,而在“進城”的過程中,由于強行租買土地或傳統(tǒng)風水等原因,導致民眾產生抵觸和反抗心理,從而引發(fā)教會和民間的沖突,如英國傳教士強租川石山、槍殺鄉(xiāng)民的“川石山事件”(1868年)和為反對英國人強占烏石山積翠寺而搗毀其洋行的“烏石山教案”(1878年)等。這些民教沖突,反映了當時福州民眾對西方傳教士倚仗強權欺凌百姓的仇視心理[2]。
入閩一段時期后,部分教會調整了傳教模式 ,開始在社會基礎建設方面加大資金投入,興辦學校、出版刊物、建造醫(yī)院,以獲穩(wěn)立身之地。曾有傳教士這樣描述:“而于教會已立下初步的根基之后,即繼以辦理教育與醫(yī)藥兩大事業(yè),以推進布道事業(yè)?!庇纱耍烫?、學校和醫(yī)院構成了閩都近代基督教發(fā)展的“不動產”,這其中就有效仿西方教育模式所創(chuàng)辦的各式學校。雖然這些教會學校與封建教育制度迥然不同,但根植于閩都,不知不覺中受到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教會學校隨著歲月的流逝也漸以質變?yōu)橹形魑幕诤现率浇逃?/p>
五口通商后,在救國派進步人士的強力推動下,教育在中國歷史上首次承擔起“富國強兵”“挽救危局”的神圣使命,帶著振興中華的希望,晚清教育踏上了艱難、痛苦而又充滿風險的改革征程。在歷經了洋務興學、維新變法和清末新政的教育改革后,晚清政府制定了“中體西用”的教育改革宗旨,逐步實現(xiàn)由傳統(tǒng)“中學知識”向近代“西學知識”的轉變[3]。19世紀中葉至20世紀上半葉,閩都的教育事業(yè)繁盛一時,教會學校在承認“中學”的前提下,大力傳播以基督教文化為基礎的“西學”。尤其是19世紀下半葉,開始形成初、高中縱向銜接的近代教育結構雛形。
教育模式的改革,帶動了教育建筑的改革,私熟學堂也隨之演變成略具一定規(guī)模的各類學校。因此,19世紀中葉到20世紀上半葉這段時期,教育建筑在近代閩都的城市發(fā)展中繁盛一時,類型涵蓋了幼兒園、小學、中學、大學、職業(yè)學校以及殘疾人學校等。這些新式的學校大多由基督教中的新教教會創(chuàng)辦,教育表現(xiàn)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特征,即留存“中學”的“魂”,并在此基礎上大力傳播“西學”的“技”,因此很大程度加速了西方文化與近代自然科學在閩都的傳播與發(fā)展。
清道光二十七年(1848年)美以美會傳教士柯林(Judson Dwight Collins,1823-1852)在福州倉山中洲島開辦了第一所教會學?!V菽雄覽4],到清末,僅倉前山區(qū)域的9所學校中就有8所是教會學校,一時間,倉前山成為福州當時的教育中心。閩都當時教會學校詳見表1。
表1 閩都教會學校一覽表(僅統(tǒng)計福州市今所轄六區(qū))
無疑,教會辦學的目的性與其背后的所屬國利益關系緊密,殖民事業(yè)的發(fā)展需要熟悉西方文化的本地人才協(xié)助,于是各教會爭相辦學。表面上是為了提高民眾的文化水平,實際除了上文提及的與舊式學校爭奪教育權外,更多的是旨在中國人中培養(yǎng)傳播神學及所屬國文化理念的“奴性”人才,得以“去漢化”而存“基督化”,反方向推進西方各國侵占中國的速度。
為了達到教會辦學的終極目標,教會辦學的最明顯特征就是創(chuàng)立了與傳統(tǒng)舊式教育迥異的新式學校。舊式學校主要由私塾、書院和學堂構成,新式學校則類型豐富全面,除了從幼兒園到大學的普通教育外,還有職業(yè)技術學校擁有一套完整且嚴密的教學系統(tǒng)。為了教會學校能平穩(wěn)地在中國土地上平穩(wěn)地立足發(fā)展,兼習漢語和英文,尤其是保留了《論語》《孟子》《左傳》等經典選讀,但必須學習基督教神學原理課程,以保證基督教神學思想灌輸。
除了在教學體系上兼顧了對傳統(tǒng)國學的教授,為進一步縮小中西文化間的天壤之別,教會希望在教育建筑上也體現(xiàn)出基督教對傳統(tǒng)文化的適應與融合,選擇采用中國傳統(tǒng)建筑風格結合西方建筑元素及工程技術來規(guī)劃、建造“洋式”學校。良好保存至今的有倉前山的華南女子文理學院、陶淑女子學校以及位于馬尾魁岐的福建協(xié)和大學。
華南女子文理學院創(chuàng)辦于1908年,前身為華英女子學堂,1928年學校改稱華南女子文理學院,是閩都規(guī)模較大、保存程度較好的教會學校之一(圖1)。校園選址于今倉山區(qū)上三路8號,由美國建筑師畢齊(Wilfred W.Beach,1872-1937)設計。3座單體建筑依山就勢,組合形成倒“U”字形,中間勝利樓為主樓,兩側分立和平樓與民主樓。勝利樓為教學樓,建于1914年;和平樓和民主樓均為學生宿舍,分別建成于1914年和1925年。
勝利樓平面為矩形,東西長43m,南北寬28.4m,建筑面積約2212m2,為折衷式風格的磚混結構建筑,地面以上3層,設有半地下室。立面采用西方古典主義建筑的構圖方式和形式語匯,屋頂則沿用中式傳統(tǒng)的大屋頂,表現(xiàn)出中西合璧的建筑特征。東立面為主立面,在水平方向上被基座、墻身和屋頂分為3段,垂直方向上被正中突出的門廊與兩端墻面分成5段,基本遵從了西方古典主義建筑“橫三豎五”的構圖方式。基座由花崗巖壘砌而成,勾縫嚴密;墻身以清水紅磚砌筑,轉角處設石砌護角;柱廊部分亦采用花崗石砌筑,并以裝飾強調建筑入口的視覺重點;上方由一個四坡大屋頂與六個凸出的三角形相交,整體類似中國傳統(tǒng)的單檐歇山頂。
和平樓和民主樓為磚木結構,前者位于東側、后者位于西側,兩棟建筑體量大小相近,平面呈矩形,地面以上都為3層,并設有半地下室。平面均采用內廊式布局,主、次入口分別位于內廊的南端和北端,門廊的二、三層分別設有突出的陽臺和露臺。建筑基座、墻身和屋頂?shù)脑O計手法與勝利樓相似,兩棟樓東、西立面的正中各向外凸出一間,結合南北兩端凸出的門廊,使其在東、西立面形成豎向五段的對稱式構圖;與勝利樓一樣,和平樓和民主樓也采用了歇山頂,正脊呈東西走向,與四個正脊呈南北走向的四坡屋頂垂直相交,屋頂在4個方向上都設有老虎窗,局部設煙囪,如圖2所示。
圖2 華南女子文理學院屋面樣式
從細部處理和裝飾上看,3棟建筑內外仍保留有不少中西有機結合的印證:勝利樓主脊平直、覆琉璃筒板瓦,歇山位置以玻璃花格裝飾;脊飾雖已簡化,但檐部四角起翹,并彩繪紋飾(圖3)。室內裝飾中也表現(xiàn)出中西合璧的風格特征,如勝利樓的樓梯欄板就采用了西式的浮雕與中式的圖案相結合的裝飾手法,屬于中西飾件有機結合的一種變異(圖4)。
圖3 建筑群屋角細部裝飾 圖4 帶西式浮雕的樓梯欄板
福建協(xié)和大學成立于1915年,1919年學校遷入位于鼓山腳下、閩江北岸的魁岐村?;爻省癡”字形,總占地面積1.16km2,特邀曾負責長沙雅禮大學設計的美國建筑師墨菲(Henry K.Murphy)主持規(guī)劃。福建協(xié)和大學現(xiàn)存建筑10余座,整體保存基本完好,2013年1月被列為第八批省級文物保護單位。由于校園占地面積大,場地內多山丘,故校園整體采用自由分散式的園林布局,校舍則依山就勢,多采用中國傳統(tǒng)的建筑形式。其重視自然環(huán)境與建筑的融合,是近代教會大學校園建設中獨特的一例。
校園中,文、理學院2棟大樓造型相似,都采用了中西合璧式風格,既使用了西式的建筑結構和平面布局,同時又繼承了中式屋頂形式。文學樓1924年落成,后因歷史原因遭到嚴重破壞;理學樓建成于1926年,采用磚混結構,平面為矩形,地下2層,地上3層,面寬五開間,采用內廊式對稱布局。從建筑風格上說,理學樓同樣具有西方古典主義建筑“橫三縱五”的特征(圖5),底部為石砌基座,中間為紅磚砌筑的墻身,上方為坡屋面;垂直方向被圓柱分為五開間,兩端以雙柱承重,圓柱刷白,立于基座上,柱礎位置設水平向腰箍,加強建筑的結構整體性,頂部與屋面相交,無斗拱裝飾;建筑轉角的開間連同山墻面,采用凹進墻體的做法,形成轉角走廊;屋面采用單檐歇山頂,屋架沒有采用中國傳統(tǒng)大木構做法,而是使用近代從西方傳入的三角形木桁架支撐,以琉璃瓦覆面,檐部四角翹起,正脊和垂脊均設有吻獸;三角形山花面的形式也發(fā)生了變異,原本的實墻借由混凝土梁架的支撐,演變出了玻璃窗,增加室內采光。屋面設有兩處通風孔,形似西方古典建筑的煙囪,并在頂部以八角亭裝飾。
圖5 福建協(xié)和大學理學樓
值得一提的是,理學樓的明、次、梢間的開間大小之比約為1∶1∶1.5,與中國傳統(tǒng)建筑明間略寬的特點完全不同;此外,兩棟大樓的立面還采用了雙柱的設計手法,這說明墨菲在設計中沿用了西方古典建筑美學的設計理念與構圖原則,但這并不妨礙中西建筑符號的交融與碰撞。一方面,立面上利用壁柱和柱間玻璃窗,形成中國傳統(tǒng)建筑較為通透的屋身,以期改變西方古典建筑磚石墻身的厚實感,并摒棄了采光亭、老虎窗等多余構件,基本保有中國傳統(tǒng)屋頂?shù)耐暾?;另一方面,除混凝土樓梯和欄桿仍采用中國傳統(tǒng)樣式外,理學樓內部的建筑構件基本采用西式做法:窗戶采用現(xiàn)代式樣,簡潔大方;梁枋摒棄了中式宮殿建筑的彩畫,以幾何形窗洞裝飾。
在此之前,曾有外國建筑師在設計其他地區(qū)的教育建筑時,僅在外觀上做文章,機械地模仿傳統(tǒng)建筑的大屋蓋,卻忽視了藏于屋面之下的斗拱結構系統(tǒng),生硬的將中式大屋頂直接架設在西式立面上,張冠李戴、不倫不類。而深諳傳統(tǒng)建筑特色精髓的墨菲在設計文、理學院大樓及學生宿舍時除了運用中式大屋頂這一典型特征外,還用混凝土仿造了斗拱和柱子,完整再現(xiàn)了壯觀優(yōu)美的傳統(tǒng)建筑屋面形態(tài);并在立面上保留了木窗格,墻身亦由清水紅磚砌筑而成(圖6)。
圖6 福建協(xié)和大學女生宿舍
近代閩都文化與外來文化從最初的矛盾沖突到后來的逐漸相融,經歷了艱苦而漫長的時期。在動蕩的社會背景下,本土民眾和外來傳教士都通過自身不懈的努力在互相適應,中西文化的融合才能順利推進。這是歷史的選擇,同時也是時代的發(fā)展,無形之中豐富了閩都文化,成為閩文化體系中蔚為獨特的一支。
作為閩都文化的重要體現(xiàn),在封建教育體系向近代教育體系轉變的過程中,閩都教育始終走在時代的前列。教會學校對西方科學技術、文化教育、英語等知識的傳播,開辟了近代中國科學教育先河,也成為了中西文化交流架設的橋廊。文中所述的學校均建于民國時期,分布在倉山、馬尾等地,密切契合了閩都近代城市建設。這些教育建筑的設計圖紙雖然出自外國建筑師之手,但實際建設仍然由本土工匠完成,在立面造型、平面布局等處理上都不同程度地體現(xiàn)了建筑技藝里中西融合的趨勢,也對后來閩都近代建筑的發(fā)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