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建雄
《紅樓夢》第一回甄士隱暮年失女,貧病交攻,某日拄著拐杖街前散心時,來了一跛足道人,口念《好了歌》,有言:“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第一回歷來被視為一部書的總綱和作者命意所在,按這個邏輯,這部作品應當闡發(fā)賈府孝道盡失之義為《好了歌》作注腳,那么作品實際所寫是否如此呢?
在對《紅樓夢》所展現(xiàn)的孝悌觀進行考察之前,需要首先從經典中 “孝悌”概念的要義做一溯源。孝是中華先民基于血緣宗親的天然聯(lián)系,所形成的家庭內部子女對于父母道德行為模式的基本認知?!缎⒔洝份d孔子言“夫孝,德之本也”(《孝經·開宗明義章》),以孝為道德的根本??鬃佑终f:“天地之性,人為貴。人之行,莫大于孝?!保ā缎⒔洝なブ握隆罚┻@種子事父以孝的道德,強化了家庭內部長輩與晚輩的聯(lián)結,使之帶上超越法律規(guī)約的意義。在“孝”的基礎上,儒家先哲又發(fā)展出弟事兄、臣事君的“悌”與“忠”,“君子之事親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順可移于長”(《孝經·廣揚名章》)。儒家認為,孝悌是道德修行的根本所在??鬃诱f:“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論語·學而》)董仲舒甚至認為“天生之以孝悌”(《春秋繁露》卷六),將其上升至天理的高度。由孝悌構成的道德模式,從氏族社會開始,就已成為古代中國維護家庭的顯性力量和穩(wěn)定社會的不二法寶。戰(zhàn)國時,孟子即指出“堯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孟子·告子章句》)?!队罉反蟮洹芬舱f:“圣人治天下有要道,曰要在孝悌而已?!保ā队罉反蟮洹肪硪蝗f三千一百三十五)
按照孝悌的義涵,《紅樓夢》描寫的賈府世家大族,展現(xiàn)出怎樣一幅圖景呢?就恪守傳統(tǒng)道德的意義而言,小說展現(xiàn)了孝悌穩(wěn)固而堅實的力量?!都t樓夢》以賈府為中心表現(xiàn)的社會與家庭生態(tài)中,孝悌對于塑造人心、穩(wěn)定人倫秩序作用突出。賈府的世界中,從上至下嚴謹有序地貫徹著孝悌之德。天子“仁孝過天”(六十三回)“以孝治天下”(五十五回),準許椒房省親;元春“賢孝才德”(二回);王熙鳳“素日孝敬太太,疼愛下人”(五十一回);秦可卿“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十三回)。主人公賈寶玉更不必說,“孝心一動,也孝敬到二十分”(三十七回)。至于林黛玉,六歲已懂孝養(yǎng)之義,其母去世,外祖母致意務去時,“不忍棄父而往”(第三回)。賈府世界中的個體,諸如前面所列數(shù)例,始終恪守孝道,人倫秩序井然。至于九十回王熙鳳之女巧姐,幼時讀物即為《女孝經》《列女傳》。不難看出,賈府三代世襲皇恩,貴為詩禮簪纓之族,對傳統(tǒng)孝德教化之功的重視。
《紅樓夢》以賈府為中心的世界里,兄弟、姐妹、朋友之關愛、扶持、互助,盡顯悌道對人際關系塑造的和諧之美。薛蟠、薛寶釵兄妹的互助相攜,林黛玉與薛寶釵“互剖金蘭語”的同病相憐,王夫人與薛姨媽的親密無嫌,賈元春對賈寶玉的分外憐愛,賈政與賈赦兄弟志趣各異卻相安無事。賈寶玉被同父異母的弟弟賈環(huán)油燈燙傷,卻要謊稱是自己燙傷的。史湘云以薛寶釵為勝似父母的姐姐,認為“但凡有這么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是沒妨礙的”(三十二回)。至于賈寶玉與秦鐘不論叔侄,以弟兄朋友相稱,這樣超越倫理秩序的友情,就更顯示出悌道對人際關系諧和的作用。
可以見出,《紅樓夢》描寫的人物與世界,傳統(tǒng)孝悌之德對于塑造人心、穩(wěn)定人倫秩序、維持人際和諧方面,表現(xiàn)得強大而有力。那么,《好了歌》對孝順的反詰,其中充滿明顯的質疑與否定之意,與小說表意的關聯(lián)究竟在哪呢?
傳統(tǒng)孝悌觀念傳承至宋代時,朱熹將其上升到天理的高度,主張凡人要窮理,則須意誠,“為學者須從窮理上做工夫。若物格、知至,則意自誠;意誠,則道理合做底事自然行將去”(朱熹《朱子語類》)。明代時,王陽明在“致良知”的認識前提下,將諸如孝親觀念的體認,歸結為為人真誠、自覺的主觀良知自覺,“此心若無人欲,純是天理,是個誠于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求個溫的道理”(王陽明《傳習錄》)。亦即諸如孝悌之理,惟有出于誠心、發(fā)于良知,便可不求自得。否則,孝悌只是虛偽的。依此,真誠就是實踐孝悌之道的重要因素與檢驗標準。
以王陽明“誠孝”視角審視賈府的孝悌行為,不難發(fā)現(xiàn),功利心的摻入,使其與誠孝出現(xiàn)明顯的齟齬。比如第八回,賈寶玉因乳母喝了留著的楓露茶,大發(fā)雷霆,不但摔了茶杯,還揚言要將乳母攆走。又如第四十七回,賈璉因其父賈赦欲納鴛鴦為妾被賈母拒絕,后賈璉問事遭賈母奚落,便抱怨其父惹禍殃及自己,說:“都是老爺鬧的,如今都搬在我和太太身上。”再如第二十七回,賈探春得知其母趙姨娘抱怨她只做鞋給寶玉時,斥其母見識鄙陋,并表達不屑之意,“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辟Z寶玉因乳母只是幼年為其哺乳,年長以后即心生不敬;賈璉因其父過錯給自己帶來不快,因而抱怨有加;賈探春因其母地位卑微、行事乖謬,而心有怨憤。在這里,分明可以看出,至親之間功利的考慮壓倒了禮制的約束,自我心理、愿望的潛在壯大,沖破了對孝悌之儀的敬畏。
《紅樓夢》中,無血緣關系的人物之間的孝悌,更不啻于是利益的交換。劉姥姥大觀園打抽豐,不過是為了得到貴族大家的物質恩賞(三十九回);張華家愿意傾家孝順王熙鳳,只是為了借王熙鳳之人脈關節(jié)背棄婚約(十五回);賈府的佃戶額外孝敬賈府哥兒姐兒,只是為了使主子來年不再加征租稅(五十三回);元宵夜宴,襲人因母喪在身而未出席,賈母眼里認為襲人“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五十四回),因為其地位卑微,只是個寶玉房里的丫頭。從這里,不難看出,世俗的孝敬行為,因功利觀念摻雜,而與儒家哲人提倡的誠孝產生了明顯的齟齬。
《孝經·感應章》講:“孝悌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無所不通?!边@個論斷,顯然是將孝悌對人際協(xié)調的道德功用神圣化、抽象化后,而做出的宣化萬民的官方表達,這其中貫穿著對孝悌至誠的絕對理想境界的認識。賈府從上到下顯見的功利之孝悌與至誠之孝悌的齟齬,使得傳統(tǒng)道德流于形式,缺乏內心至誠的支撐,以禮儀為形式的道德規(guī)約注定徒存軀殼。這或許也正是跛足道人“孝順兒孫誰見了”之認識形成的依據(jù)。
程高本《紅樓夢》展示出賈府繁華落盡家產抄沒走向敗亡的軌跡,似乎成了傳統(tǒng)禮制生命力行將終結的認識依據(jù)。冷子興旁觀道:“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二回)。大觀園抄檢時,賈探春也說:“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七十四回)。賈府內外的一致認識,似為孝悌之儀崩解、失去維系人心秩序的力量作了注腳。
事實上,即使功利之孝悌橫行,作者筆下的賈府,無論運勢浮沉起落,孝悌之德始終是維系人心秩序的核心力量。單以小說的主要人物賈寶玉與王熙鳳而言,賈寶玉看似離經叛道,忤逆禮法,但孝親悌友始終不渝。如第八回中,賈環(huán)孝敬寶玉的蟈蟈,寶玉并沒有自享,而是轉而又孝敬了賈母;大觀園里新開了海棠花,不敢自己先玩,灌水插好,親自送一瓶給賈母,又送一瓶與母親王夫人(三十七回)。寶玉因“在外流蕩優(yōu)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yè),淫辱母婢”,蒙冤受父板笞三四十下幾欲斷氣,始終無一怨言。寶玉的婚姻選擇,最終也是順從了家長的安排。王熙鳳作為賈府中堅,始終對上下人等孝悌有加,她為賈寶玉做蓮葉羹,不忘記為賈母、王夫人做一碗(三十五回);賈母患風寒,她立刻想到熬雞崽兒湯孝敬賈母(四十三回);即使自己病危之際,仍說“情愿自己當個粗使丫頭,盡心竭力的伏侍老太太、太太”(一百零七回)。賈府正是靠著如賈寶玉、王熙鳳等對孝悌之道的恪守,凝聚人心并穩(wěn)定家庭秩序。與主要人物形象偶然表現(xiàn)出的功利品格相較,對父兄長輩嚴守孝悌之道的觀念,依然是賈府繼承者們最為堅實的精神支柱。
賈府以孝悌為核心的家族凝聚力,也始終秩序井然。這種傳統(tǒng)文化的力量在家族面臨危亡時,尤其顯示出強大的張力。抄檢大觀園,家族彌漫悲音,衰亡之兆盡顯,中秋賞月聚會時,長幼亦恪守禮法,作者寫道:“中秋夜,賈母,賈赦、賈政陪坐,賈珍夫妻探望、賈璉、寶玉、賈環(huán)侍立”“賈珍以月餅孝敬賈母”(第七十五回)。從這個家族走向衰亡時,族長端坐中央,兒子左右陪坐,孫輩侍立一旁嚴而有序的畫面,充分顯示出孝道、悌德的張力是多么強大!即便是賈府大廈將傾,賈政回家宗祠行禮時,眾子侄都隨往同行,詢問家事時,侄子賈珍惟命是從。榮寧二府因重利盤剝、聚眾賭博、逼死人婦被朝廷錦衣軍革職查抄,也只是因為“府上的家人同幾個泥腿在外頭哄嚷出來的”(一零六回)。家族的禍端,肇始于內部,而危機的降臨,終究還是來自于外面。所謂“一代不如一代”的兒孫,雖然暗行不軌、敗壞門風,然而對于孝悌之道,卻還是無一不恪守謹遵的。“蘭桂齊芳”的結果,無疑是光宗耀祖的家族使命的最好體現(xiàn)。而一生處處與家長意志抵牾,被視為“淫魔色鬼”的賈寶玉,了卻塵緣遁入空門時遇到父親,也不忘立刻倒身下拜。如果說寶玉未按照長輩設計的人生道路而蹈襲前轍,是對傳統(tǒng)的背離的話,那么他拋卻紅塵前對父親所行的禮儀,無疑表達了對孝道的皈依。繁華似錦、詩禮簪纓的賈家,依靠對孝悌之道的恪守,安然度過了意外降臨的禍端。全不似《金瓶梅》中家長一朝隕命,門人即分崩離析,樹倒猢猻散的鬧劇結局。
總之,孝悌之道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精神內核,具有穩(wěn)定人倫秩序的作用和意義?!都t樓夢》以賈府為家族樣本展現(xiàn)出的孝悌之道,對塑造人心、維系人倫、穩(wěn)定秩序的作用,遠比個性解放造成禮制的破壞力要強大得多。也就是說,《紅樓夢》通過賈府尊長悌友、孝親愛人的藝術審美圖景,展示出了傳統(tǒng)道德禮制的恒久魅力。而人所罕見的“孝順兒孫”,只是借跛足道人對小說命意所進行的世俗的、反向的表達。而反向的主旨表達,不正與《紅樓夢》虛實相生的藝術表現(xiàn)風格是一致的嗎?
(作者系濱州學院人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