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 張婧
摘 ?要:歐陽修與南豐曾氏家族文人的交游往來,對曾氏家族文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政治仕途及士風精神等方面均有影響,對南豐曾氏在宋代文人家族中地位的確立亦有重要推動作用。研究歐陽修與南豐曾氏家族文人群體間的關系,對于認識江西文人群乃至整個南方文人群體在宋代文壇和政壇崛起的軌跡和歷程頗有示范意義。
關鍵詞:歐陽修;南豐曾氏;家族;文人群
一、歐陽修對南豐曾氏家族文人的影響
歐陽修與南豐曾氏家族文人,尤其是其代表性人物曾鞏,在文學創(chuàng)作、政治仕途乃至士風精神等方面均有諸多往來交流,其中可見歐陽修與南豐曾氏家族文人交往的頻繁與密切,而這種交往對南豐曾氏家族的文人產生了較為深遠的影響。
(一)文學獎掖
歐陽修與南豐曾氏家族文人的往來,始于慶歷元年(1041)曾鞏謁歐陽修于京師?!氨灸辏☉c歷元年),曾鞏入京師,游太學,進謁歐陽修,有《上歐陽學士第一書》,并獻雜文《時務策》兩編。歐氏愛賞之,以得人為喜?!??譹?訛關于曾鞏初謁歐陽修之事,林希為其所撰墓志載:“(曾鞏)始冠游太學,歐陽公一見其文而奇之?!??譺?訛邵博《邵氏聞見后錄》亦言:“是子固之文,遇歐陽公方知所歸也。”③可見兩人的交往始于歐陽修對曾鞏文學才能的賞識。其后,歐陽修反復表達過對曾鞏文章的贊賞,諸如“況若曾生之業(yè),其大者固已魁壘,其于小者亦可以中尺度”,?譼?訛“廣文曾生,文識可駭,云嘗學于君子”?譽?訛等等。又據《揮麈錄》所載,歐陽修對曾鞏之父曾易占甚為贊賞:“曾密公諱易占,字不疑。歐陽文忠公識其碑曰:‘少有大志,知名江南?!雹揠m或許只是志碑時的客套話,但至少可推見歐陽修對南豐曾氏的家學是認可的。
歐陽修對曾鞏的文學創(chuàng)作并不僅限于賞識,對曾的直接指導當亦有之。曾鞏《上歐陽學士第一書》謂:“鞏自成童,聞執(zhí)事之名,及長得執(zhí)事之文章,口誦而心記之。”?譿?訛可知歐陽修之文對曾鞏文學啟蒙的指導模范意義。而自曾鞏成為歐陽修的“門下士”?讀?訛,歐陽修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或就有不少直接的點撥和指導。歐陽修《送吳生南歸》一詩中提及:“我始見曾子,文章初亦然。昆侖傾黃河,渺漫盈百川。決疏以道之,漸斂收橫瀾。東溟知所歸,識路到不難?!保孔q?訛通過比喻的方式提及對曾鞏文章脈絡疏通的指導作用,通過“決疏以道之”,令其“漸斂收橫瀾”,文章更為凝練條暢。曾鞏也有意識地唱和歐詩。曾鞏曾在歐陽修貶滁州(今安徽滁州市)期間赴滁拜謁,和其《瑯琊山六題》組詩,作《奉和滁州九詠九首》,對歐陽修的詩作多有意模仿,如同題詩作《石屏路》,所用意象、呈現(xiàn)意境乃至忘情山水的閑適心境,曾詩均與歐詩相近,曾鞏對歐陽修詩歌的唱和達到了錘煉詩技的效果。此外,歐陽修的學術對曾鞏亦有影響。如曾鞏《襄州興國寺碑》跋云:“歐陽永叔云:興國寺碑不知所在,特見其模本于太學官楊褒家。”?譺?訛另《鮑溶詩集目錄序》云:“又得參知政事歐陽修所藏《鮑溶集》?!雹劭梢娫柺軞W陽修《集古錄》的影響,對于金石學也頗為留意,并和歐陽修有交流。又如禮學方面,曾鞏在《為人后議》一文中以《儀禮》為基礎,結合各種實例有理有據地論證了為人后者對待親生父母應有的方式,對“濮議之爭”中支持宋英宗追封其生父為“皇考”的歐陽修進行了有力聲援。再如王應麟《困學紀聞》載:“歐公以《河圖》《洛書》為怪妄。東坡云:‘著于《易》,見于《論語》,不可誣也。南豐云:‘以非所習見,則果于以為不然,是以天地萬物之變?yōu)榭杀M于耳目之所及,亦可謂過矣?!保孔t?訛這段有趣的記載既可見出蘇、曾的不同性格,也可見歐門中濃厚而自由的學術探討風氣。
此外,據曾鞏于嘉祐五年(1060)秋寫給歐陽修的《與內翰給事別紙啟》一文載:“春間舍弟出京,蒙賜手教,豈勝感謝。”?譽?訛可見不止于曾鞏,歐陽修與南豐曾氏家族其他文人也曾有直接的往來。故曾鞏四弟曾肇在為曾鞏寫的行狀中稱贊道:“歐陽文忠公赫然特起,為學者宗師?!雹捱@一評價當然與歐陽修的實際文壇地位是相稱的,但也或多或少地反映出歐陽修與曾氏家族文人的密切聯(lián)系。
(二)政治提攜
除了文學上的賞識指導,歐陽修在政治仕途上也對曾鞏有提攜引薦。慶歷二年(1042),曾鞏落第南歸,歐陽修作《送曾鞏秀才序》,感嘆取士方法不合理,呼吁科舉改革,為曾鞏不能中舉而不平。慶歷七年(1047)歐陽修還致書杜衍推薦曾鞏說:“進士曾鞏者,好古,為文知道理,不類鄉(xiāng)閭少年舉子所為。近年文稍與,后進中如此人者不過一二。閣下志樂天下之英材,如鞏者進于門下,宜不遺之。”?譿?訛歐陽修向杜衍大力推薦曾鞏的文章、才能與品性,實際上就是為曾鞏拓展政治人脈。嘉祐二年(1057),歐陽修為科舉主考官,曾鞏及其兄弟曾布、曾牟、曾阜四人均同年中舉。這一年的科舉得人之盛是空前的,蘇軾、蘇轍兄弟、程顥、張載、呂惠卿、林希、梁燾、章惇、朱光庭、張璪、王韶、鄭雍等一大批在宋代政壇與文壇上均有重要影響的人物成為曾氏兄弟的同年。雖然在后來的政治生涯中,同年進士當然未必即是同黨中人,但這種政治人脈終究對于南豐曾氏家族文人的崛起是極為重要的。其后,嘉祐五年(1060),歐陽修又上《舉章望之、曾鞏、王回等充館閣職狀》,推薦時為太平州(今安徽當涂)司法參軍的曾鞏,稱贊他“自為進士,已有時名,其所為文章,流布遠邇,志節(jié)高爽,自守不回”?讀?訛,保舉曾鞏等人充館職??梢妼υ霞易逦娜擞绕涫窃柕娜胧撕蜕w,歐陽修都起到了充分的支持作用。
相應地,曾鞏在政治上對歐陽修亦有輔助。其一,曾鞏曾就當世時局向歐陽修獻言,望有所采納。如其在慶歷四年(1044)八月寄《上歐陽舍人書》,言及“聽賢”“裕民”“力行”?譹?訛為當世之急。其二,曾鞏撰寫文章對歐陽修進行政治聲援。如慶歷五年(1045)歐陽修被貶滁州(今安徽滁州市),曾鞏作《上歐蔡書》表達對歐陽修、蔡襄二公之不幸被貶的憤切,另有《憶昨詩》一篇、雜說三篇,通過論說以圖“啟告覺悟天下之可告者,使明知二公志。次亦使邪者庸者見之,知世有斷然自守者,不從己于邪,則又庶幾發(fā)于天子視聽,有所開益”?譺?訛。其三,曾鞏還向歐陽修舉薦賢能。如在《上歐陽舍人書》文中極力舉薦江西同鄉(xiāng)王安石:“鞏之友王安石,文甚古,行甚稱文,雖已得科名,居今知安石者尚少也?!壬鷥匝?,進之于朝廷,其有補于天下。亦書其所為文一編,進左右,幸觀之,庶知鞏之非妄也?!雹塾衷谄浜蟮摹对倥c歐陽舍人書》一文中再次舉薦王安石,并王回、王向兩人,表明其引薦人才,“則欲得天下之材,盡出于先生之門”?譼?訛,作為對歐陽修知遇之恩的報答。
這種政治提攜無疑對整個南豐曾氏家族文人群的仕途是有很大影響的。例如受到曾鞏舉薦的王安石得到歐陽修提攜步入仕途,而王安石推行變法時即提攜曾布,使其成為自己的重要助手:“(王安石)凡政府謀議所以措置經畫,除用進退,獨與一屬掾曾布者論定,然后落筆。”?譽?訛曾布也因此極快地登上政治舞臺,“從選人至知制誥,止一年十個月”⑥。而曾布其后亦對作為政治對立面的歐陽修有所回護,《續(xù)資治通鑒》載:“歐陽棐朝見,帝目之,語曾布曰:‘此元祐五鬼。布曰;‘亦聞有此名,元祐附麗,亦必有之,治郡亦常才。然棐,歐陽修之子,登進士第;修于英宗定策之際最有功。帝頷之?!??譿?訛曾布能對歐陽修的政治地位和歷史聲譽以及其后人予以一定的維護,或亦有回報歐陽修之誼以及維護江西文人群體政治地位的心理,這未嘗不正體現(xiàn)出在激烈的黨爭中北宋文人之間多層面的錯綜復雜關系。
(三)士風塑造
歐陽修在士風精神上對曾鞏及曾氏家族文人有引導和鼓勵的作用。歐陽修作為北宋儒學復興運動的核心人物,在道德修養(yǎng)上對曾氏有重要的引導作用。曾鞏對歐陽修所執(zhí)“圣人之道”仰慕已久,其在《上歐陽學士第一書》中就直接說:“鞏非茍慕執(zhí)事者,慕觀圣人之道于執(zhí)事者也?!??讀?訛又在《上歐陽龍圖》中再次說:“誠以素頗有志于古君子之道,忘其力之不足而趨之,求今有古君子之道而可為依歸,舍門下安往哉?是以未嘗一日而不在也?!??讁?訛曾鞏入歐門后,也自覺受賜良多,在《上歐陽學士第二書》中言及:“坐而與之言,未嘗不以前古圣人之至德要道,可行于當今之世者,使鞏薰蒸漸漬,忽不自知其益,而及于中庸之門戶,受賜甚大,且感且喜?!保枯??輮?訛具體展現(xiàn)了歐陽修傳授“古圣人之至德要道”的過程,引導曾鞏窺得“中庸之門戶”。故曾鞏在《祭歐陽少師文》中所謂“言由公誨,行由公率”?輥?輯?訛并不是套話,是歐陽修對曾鞏士風言行的強大示范作用的體現(xiàn)。另一方面,歐陽修還在曾鞏面臨低潮困頓時對其多加鼓勵,給予精神支持。如慶歷六年(1046)曾鞏臥病臨川(今江西撫州市),未能應科試,歐氏作《與曾舍人》以慰勉:“今歲科場,偶滯遐舉。畜德養(yǎng)志,愈期遠到,此鄙劣之望也?!保枯??輰?訛彼時,曾鞏家境困頓,且前次科舉落第,該年科舉又因病缺考,可謂坎坷。歐陽修的鼓勵對其心態(tài)的調整、志向的堅持無疑是有正面作用的。與此同時,通過曾鞏影響于曾氏家族文人,對于南豐曾氏家風的塑造也有比較強烈的引導作用。
二、歐陽修與南豐曾氏家族地位的形成
歐陽修與南豐曾氏文人的密切交往,結合其文壇盟主的身份,遂對這一文學家族的形成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南豐曾氏的家族事業(yè)與文學聲譽到曾鞏這一代達到高峰,作為宋代重要的文學家族甚至政治家族的地位也得到正式確立。而這一過程中應注意及歐陽修的參與和推動。
(一)明氏族撰世系
氏族是作為一個有世系傳承的世家大族聚合的基礎,作為史學家的歐陽修為南豐曾氏家族辨明氏族、撰寫世系,推動了其確立世家大族地位的進程。
歐陽修《與曾鞏論氏族書》一文,為曾鞏辨析曾氏氏族源流,表明厘清氏族歷史由來的重要性,“然近世士大夫于氏族尤不明,其遷徙世次多失其序,至于始封得姓,亦或不真”?譹?訛。并認為曾鞏所示“云曾元之曾孫樂,為漢都鄉(xiāng)侯,至四世孫據,遭王莽亂,始去都鄉(xiāng)(今屬河南新野)而家豫章(今江西南昌市)”?譺?訛的記載,與《史記》不合,世次有“失其序”之嫌,“蓋曾元去漢近二百年,自元至樂,似非曾孫,然亦當在漢初。則據遭莽世,失侯而徙,蓋又二百年,疑亦非四世。以《諸侯年表》推之,雖大功德之侯,亦未有終前漢而國不絕者,亦無自高祖之世至平帝時,侯才四傳者。宣帝時,分宗室趙頃王之子景,封為都鄉(xiāng)侯。則據之去國,亦不在莽世,而都鄉(xiāng)已先別封宗室矣。又樂、據姓名,皆不見于《年表》,蓋世次久遠而難詳如此”③,進而提出“若曾氏出于鄫者,蓋其支庶自別有為曾氏者爾,非鄫子之后皆姓曾也,蓋今所謂鄫氏者是也”?譼?訛的觀點。歐陽修對曾氏氏族的歷史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梳理,使南豐曾氏家族的源頭得到彰顯。
歐陽修還在曾鞏“先祖困以歿,其行事非先生傳之不顯,愿假辭刻之神道碑”?譽?訛的請求下,為曾鞏祖父曾致堯撰寫了神道碑。該碑以近于史筆的手法記錄了曾致堯一生中的重要經歷,使其作為南豐曾氏聲名彰顯的第一代的功德事跡得以留存。在其后又附上自曾致堯而后的三代世系:“公之曾祖諱某,某官。曾祖妣某氏,某縣君。祖諱某,某官。祖妣某氏,某縣君。考諱某,某官。妣某氏,某縣君。子男七人,曰某。女若干人。用其子易占恩,再遷右諫議大夫。初葬南豐(今江西南豐縣)之東園,水環(huán)其墓,某年月日,改葬龍池鄉(xiāng)之源頭。慶歷六年(1046)夏,其孫鞏稱其父命以來請曰:‘愿有述?!雹抻浭隽四县S曾氏的家族世系,并附上考辨出的南豐曾氏氏族的由來:“維曾氏始出于鄫,鄫為姒姓之國,微不知其始封。春秋之際,莒滅鄫,而子孫散亡,其在魯者,自別為曾氏?!保孔w?訛并梳理其自禹至今的流變發(fā)展:“蓋自鄫遠出于禹,歷商、周千有余歲,常微不顯,及為曾氏,而蒧、參、元、西始有聞于后世,而其后又晦,復千有余歲而至于公?!??讀?訛用以表明南豐曾氏家族“世德之積者久,則其發(fā)也,宜非一二世而止”?讁?訛??梢哉f南豐曾氏的家族世系及歷史積淀通過歐陽修該碑文的撰寫得到確立,使其成為一個有著悠久歷史和完整世系的繁盛家族群體。其對曾致堯事跡的發(fā)掘和彰顯,也正是目前多自曾致堯這一代梳理南豐曾氏世系的原因之一。
而曾鞏在感謝歐陽修為曾致堯撰墓碑銘的《寄歐陽舍人書》中言及“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謂數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銘其公于是,其傳世行后無疑也”?譹?訛,表明憑借歐陽修的文學地位,其撰寫的神道碑的留存還可確保南豐曾氏家族的世系傳之后世,成為一個有深遠影響力的家族群體。
(二)由科舉立政譽
政治事業(yè)的成就是家族地位確立、成為名門望族的保證。南豐曾氏家族崛起于以曾鞏為代表的第三代,這一代的南豐曾氏文人前后共有八人進士及第。家族壯大的同時,亦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政治聲譽,尤以嘉祐二年(1057)曾鞏、曾布、曾牟、曾阜四人同年一門四進士為盛,在北宋的政治和社會語境中,這種舉場上的稀世盛事對于一個家族地位的確立,其重要意義是不言自明的。
而嘉祐二年(1057)使南豐曾氏家族得以顯名的這一成就,就是在歐陽修為科考主考官的背景下實現(xiàn)的。此前的慶歷二年(1042),曾鞏落第曾使歐陽修感嘆取士方法不合理,呼吁科舉改革;慶歷六年(1046),曾鞏臥病臨川(今江西撫州市),未能應試,歐陽修致書慰勉等事,都體現(xiàn)出歐陽修對曾鞏科舉入仕的關注與幫助。而歐陽修對曾鞏文章的賞識由來已久,并曾根據自己的文學理念對其文章多加指導,故科舉中投合歐陽修品味的文章創(chuàng)作使得曾鞏及其兄弟的及第概率大增。曾鞏作為南豐曾氏家族中文學才能最昭著者,曾肇、曾布都受業(yè)于他,對后者文章創(chuàng)作的風格有所影響,對家族文人創(chuàng)作起到帶動的作用,四人得以同年及第,或有偶然因素,但曾氏兄弟熟識歐陽修的文風和文章理念,也是不能回避的因素。
歐陽修不僅對南豐曾氏家族文人在科第上提攜,在仕途上也不斷舉薦。通過他的推薦,曾鞏由太平州(今安徽馬鞍山市和蕪湖市一帶)司法參軍升任館職,官至中書舍人。曾布在官場的迅速晉升也受其間接影響,最終入相。孫覿在《曾公卷文集序》中言:“(曾易占)生六子,多知名,而三人尤稱于天下:曰中書舍人鞏,以文儒道德為學者宗,號南豐先生;曰右丞相布,以正言直道歷事三朝,有勛有勞,在受之蘊藉,謚文肅;曰翰林學士肇,高文碩孝,出處大節(jié),與先生齊名,謚文昭?!??譺?訛將曾鞏、曾布、曾肇三人作為南豐曾氏家族的代表,除強調“文儒道德”“高文碩孝”之外,還尤其強調了三人的官職和政績。畢竟,政治地位和政治事業(yè)的成就,在傳統(tǒng)社會對一個家族受到認可是有極為重要影響的。
(三)揚文名廣交際
文學聲譽是家族以文學立家存在的要素之一。宋濂曾提及“常侍五傳至文定公鞏兄弟者出,遂以辭章名天下”③,南豐曾氏家族中,曾布以政事顯,但家族聲譽畢竟是由以文章著稱于世的曾鞏開啟的,這其中歐陽修助力頗多。
前舉歐陽修稱曾鞏之父曾易占“少有大志,知名江南”。有此一句,后人即以為:“為文忠所稱如此,則其人固可想矣?!保孔t?訛可見,由歐陽修的地位延伸而來的其評價的權威性,對曾氏個人的名望所產生的宣揚效果。歐陽修對曾鞏的稱譽亦可謂不遺余力,如表示自己“初駭其文”?譽?訛,評價其文章“大者固已魁壘,其于小者亦可以中尺度”⑥,還認為其政論文“筆力雄贍,固不待稱贊,而引經據古,明白詳盡”?譿?訛等,正是經過歐陽修的宣揚,使得曾鞏“所為文章,流布遠邇”?讀?訛,得以獲取文名。歐陽修甚至通過揚此抑彼的方式來突出贊揚曾鞏:“過吾門者百千人,獨于得生為喜?!保孔q?訛正是憑借歐陽修“大賢長者,海內所師表”?譺?訛的身份,“其言一出,四方以卜其人之輕重”③,進而使得曾氏文人得以名聞天下。
而且,歐陽修還通過直接引薦或間接提攜等方式影響著南豐曾氏文人的交際圈,為其拓展了豐富的人際關系。如直接寫信向前宰相杜衍推薦曾鞏,杜衍對曾鞏也極為照拂。曾鞏《謝杜相公書》一文就是專門感謝杜衍在曾鞏父病及喪事期間的幫助的:“明公獨于此時,閔閔勤勤,營救護視,親屈車騎,臨于河上。使其方先人之病,得一意于左右,而醫(yī)藥之有與謀。至其既孤,無外事之奪其哀,而毫發(fā)之私,無有不如其欲;莫大之喪,得以卒致而南。其為存全之恩,過越之義如此?!幻鞴嫦热酥剩员M于鞏之德如此。蓋明公雖不可起而寄天下之政,而愛育天下之人材,不忍一夫失其所之道,出于自然,推而行之,不以進退。而鞏獨幸遭明公于此時也。”?譼?訛通過歐陽修的牽線,曾鞏獲得杜衍的賞識與關照,往來頻繁,并由此進一步使曾鞏的聲譽在士大夫精英群體中得到宣揚。此外,歐陽修對曾鞏好友王安石等人的提攜也對曾鞏交際的拓展有所助益,使得曾鞏在文人士大夫中建立起有足夠影響力的交際關系,也間接為曾布和其他曾氏家族文人的政壇活動提供了一定的人際關系基礎。
總的來看,南豐曾氏家族文人聲譽的取得,得益于歐陽修為其宣揚文名、拓展交際的行為。這種提攜幫助促成了南豐曾氏以文學政事立家的傳統(tǒng)。
三、歐陽修與江西文人群的崛起
歐陽修與南豐曾氏這樣的家族文人群體間的關系,實際上也是江西文人在宋代文壇、政壇崛起的一種表現(xiàn)。北宋的江西文人,自真宗朝逐漸顯露,代表人物就是晏殊和歐陽修。但從對于隨后的北宋文化與政治精英的影響力來說,晏殊遠不如歐陽修。而且對于江西文人的示范意義而言,歐陽修也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江西文人群甚至整個所謂“南人”群體,在宋代文學與政治方面發(fā)揮巨大的作用,離不開歐陽修的影響。
歐陽修倡導的北宋詩文革新運動開啟了宋代文學的新變。與歐陽修聯(lián)系緊密的南豐曾氏家族文人以及王安石等江西文人,在事實上成為這一文學趨勢變動的中堅力量。這場文學運動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視為江西文人在文壇崛起的契機。韓維在給曾鞏寫的神道碑中總結了在歐陽修領導下的這場運動中江西文人對文章的革新:“歐陽文忠公始大正其體,一復于雅。其后公與王荊公介甫相繼而出,為學者所宗,于是大宋之文章,炳然與漢唐侔盛矣?!保孔u?訛彼時辭藻華麗的駢文和險怪艱澀的太學體先后盛行,歐陽修針對兩者的弊端提出改革文風,進而吸取韓愈“文從字順”⑥的主張,提倡文章以平易暢達為本色,同時又強調以文明道,推崇孟子,將文章創(chuàng)作與儒學復興相聯(lián)系,以有用于當世,使文風得以簡而有法,回復漢唐典雅之風。曾鞏在《上歐陽學士第一書》中言:“觀其根極理要,撥正邪僻,掎挈當世,張皇大中,其深純溫厚,與孟子、韓吏部之書為相唱和,無半言片辭踳駁于其間,真六經之羽翼,道義之師祖也?!??譿?訛便是對歐陽修在文章上的理論建樹與創(chuàng)作實踐的最佳概括。
南豐曾氏家族文人以至江西文人群中的代表者,其文章創(chuàng)作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歐陽修文學理念的追隨、羽翼以及實踐,正如《宋史》所言:“曾鞏立言于歐陽修、王安石間,紆徐而不煩,簡奧而不晦,卓然自成一家,可謂難矣。肇以儒者而有能吏之才。宋之中葉,文學法理,咸精其能,若劉氏、曾氏之家學,蓋有兩漢之風焉”?譹?訛,曾鞏的文風“紆徐而不煩,簡奧而不晦”,而其弟曾肇“其文之粹也,克承其家,學有兩漢之風”?譺?訛。歐陽修的文風指向內化成為南豐曾氏家族的家學內涵,由此可見歐陽修對江西文人家族的建構性模式及其特征。同樣出自歐門的王安石也曾受歐陽修提點:“孟韓文雖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③,王安石受到歐陽修文章理論的影響,對孟子、韓愈之文多有取法。歐陽修對王安石的文章也頗為認可,據說他“凡遇后進投卷,可采者,悉錄之為一冊,名曰《文林》”?譼?訛。王文亦在其中。王安石的文章理念中,對文道合一的重視、對文章的政治功能的強調,都可以溯源到歐陽修。
在詩歌方面,歐陽修強調詩歌對現(xiàn)實的回歸,并借鑒散文的寫作手法,扭轉詩歌陷于西昆體的風氣。其后由江西文人為主體構成的影響巨大的江西詩派中,師從東坡的黃庭堅注重說理,句法尚簡易,師法曾鞏的陳師道提出“寧拙毋巧,寧樸毋華,寧粗毋弱,寧僻毋俗,詩文皆然”?譽?訛的觀點。這些理念或多或少也都可以溯源至歐公,是一脈相承、淵源有自的。南宋李道傳《謚文節(jié)公告議》謂:“國朝文章之士,特盛于江西?!雹耷謇罾€《南園答問》:“宋興百年,文章楛窳,歐陽公奮興,然后沛然復古,并轡絕馳,直追韓愈,探大道之根源,作斯文之宗主。”?譿?訛江西文人群體對于歐陽修的詩文革新運動來說,無疑是重要的羽翼。
歐陽修將文學與政治結合,把詩文革新運動與科舉改革相聯(lián)結,《宋史》載:“(歐陽修)知嘉祐二年(1057)貢舉,時士子尚為險怪奇澀之文,號‘太學體,修痛排抑之,凡如是者輒黜?!??讀?訛他憑借主考官的身份對作為文壇創(chuàng)作風向標的科舉文體進行改革,使在文章創(chuàng)作上受其指點或者追隨他的后進得以被提攜;另一方面,歐陽修積極推薦賢能,其中諸如曾鞏、王安石等人便因為文學才能被其賞識而獲得了仕途上的提攜,這些舉措都為江西文人群體在政壇的崛起提供了契機。但歐陽修對于江西后進文人的提攜,卻沒有結黨之嫌跡。如其所薦的曾鞏、王安石兩人在之后的新舊黨爭中便分屬兩派。歐陽修先后舉薦王安石為諫官、群牧判官,為其后王安石的聲譽漸隆有所推動。熙寧二年(1069)王安石被任命為參知政事,在宋神宗支持下推行新法,在隨后的黨爭中成為被攻訐為“南人”政治群體的首領。而曾鞏之弟曾布在王安石的提攜下也成為新黨的中堅力量,參與變法政策的制定與實施。由此,江西文人成為這一政治群體的核心。通過變法活動的展開,江西文人在政壇的影響力得以擴大,進而在政壇崛起。當然,歐公的門庭寬廣和門徑通達,和江西文人群體政治傾向和文學色彩的復雜性之間,無疑也是有密切聯(lián)系的。
江西文人群體在兩宋文壇和政壇上的耀眼光芒,容易掩蓋如下事實,即這一群體作為文學或政治核心,其地域色彩并沒有得到過于強調。而如果聯(lián)系福建文人群體在北宋的表現(xiàn),以及兩宋文學世家、文獻世家、政治世家、學術世家等各類情形,可以發(fā)現(xiàn)作為地域的支點,世家家族和地域聯(lián)系以及姻親、師生等關系,在宋代政治與文化中的作用是值得進一步發(fā)掘的。南豐曾氏家族文人與歐陽修的關系,或許就是這樣一個例證。隨著兩宋時代的家族文獻如墓志、文書等新出文獻的逐漸增多,這方面的研究應該可以得到更進一步的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