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澹墨居主人

黃丹丹

人在世上，做什么事總得有個墊底的才覺得踏實。譬如，每每被人嫌棄牌技爛時，我都能鏗鏘地擲出還嘴的話來：那是你們沒和谷老師摜過蛋！

在吾鄉(xiāng)，有種叫“摜蛋”的撲克游戲風行。我是枚游戲小白，摜蛋是我唯一會玩的游戲。吾鄉(xiāng)還有一句話：“飯前不摜蛋，等于沒吃飯?！币簿褪钦f，在吾鄉(xiāng)，但凡聚餐，摜蛋就是餐前必行之戲。往前追溯許多年，一個落雪的傍晚，畫家谷朝光老師發(fā)了條詩意盎然的短信：“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得咧，何止“天欲雪”？雪花已經(jīng)飄起來了，趕緊地赴宴去吧！

谷老師設(shè)宴，多為雅集。三五好友，不為酒菜，只為某個特殊的日子，或雪，或節(jié)氣日，或他看到了什么可樂的事，或他的畫遇到了懂得的人，都可能成為他設(shè)宴的理由。而我們也樂得在宴中，聽他講歷代文人的軼事，尤其是民國才子佳人的愛情故事。

可是那個雪夜，谷老師換頻道了。吃完飯，他說，要不咱們打摜蛋？四個人中，我說不會，就缺了一角。谷老師說，學，我負責教！好吧，既然老師都主動收徒了，我豈有不學之理。結(jié)果，事實證明，一個好畫家，不一定是好牌手。他老先生居然告訴我，Q對應(yīng)數(shù)字13……

自從谷老師設(shè)宴教會我打摜蛋的那個雪夜后，這些年，在打摜蛋的過程中，我總結(jié)，打摜蛋，得謀算，得布局。好的牌手，懂得察言觀色、故弄玄虛乃至使點小小的欺詐術(shù)。這些“術(shù)”與“道”，谷老師哪會？

谷老師整日里謀的只有畫畫這事兒。

大多數(shù)時間，他隱士般潛在自己踞于壽州古城西南隅的“澹墨居”里。我曾說過，谷老師的澹墨居，有點不太像畫家的工作室，倒像是個讀書人的書齋，書也太多了！而且那些書還不是一般人拿來做做樣子、裝潢門面的，隨便抽出一本書，都能發(fā)現(xiàn)書頁里的折痕—最起碼說明這些是被看過的書。讀萬卷書的谷老師，也是行路人。

祖籍南京的谷老師，一年中總有一些日子會流連南京城，大眾的博覽與小眾的展覽，他都去看。他在澹墨居里修煉，在南京城里吸納。所以，讀他的畫，哪怕是一張清供圖，你也能讀出一番特別的韻致。那是雜糅了詩意、禪意、哲思、幽思的混合物，那是文化，是藝術(shù)，可以輕松地撬動你的某根神經(jīng)，令你不由微微戰(zhàn)栗于抵達靈魂的美感。美是抽象的，谷老師所作的中國畫，把抽象的美變得可觀可察，卻又不可言說。譬如《清供圖》，三兩條線勾出的花盆里，擎出兩朵國色天香的牡丹，牡丹花并不太艷，像是暮光中的牡丹，黑夜正緩緩降臨，漸漸暗下去的光影，吞了一些明亮的顏色， 卻又讓這幅畫右下角的兩枚柿子的橙，如燈盞般點亮了畫面。這花盆上嵌了一只圓環(huán)，那環(huán)是畫面留白處的眼，誘人一遍遍地想看過去，看過去。簡單的靜物，充滿了誘惑，這是谷老師作畫的玄機。

我喜歡看谷老師的人物畫，印象很深的是那幅《但有一寸心》。臨溪的一塊山石上，白衣雅士正盤坐于石上仰面撫琴。雅士、古琴、山石、松枝、溪流只占畫面的不到二分之一，雅士的頭頂之上，除卻題款的一行字，皆為留白。這白留得險峻而貼切，完全契合了這幅畫的意蘊，讓我在觀畫的第一秒，就不由想起那句唐詩：“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p>

谷老師在題款中，款款落墨：天地悠悠，古今多少事，撫琴遙想，但有一寸心。圈內(nèi)友人調(diào)侃，谷老師的字比畫好。我接話說，他的詩比字、畫更好。都是調(diào)侃，但又不全是。說他字好，是因他多年臨碑帖法書，讀他畫作，會發(fā)現(xiàn)那些題款的風格，或稚拙或雄健或秀美，總與不同風格的畫作相契合;說他是詩人，因為他是將詩意融入水墨畫的。

多年前，我曾如詩人吟哦般，評價過谷老師的畫作：那些悠閑自若的仙風老者，或高臥野嶺，或披蓑垂釣，或松下行吟，或依山聽泉，或持酒閑坐，或臨淵羨魚。這些畫作令我贊嘆其筆墨技巧的同時，不由暗生向往：每一幅畫作，無不是一種悠然的詩境。他筆下的山水，閑云飄蕩，秋溪深秀，風靜江平，春水瀲滟。尤其那幅《閑山可居》圖，寥寥幾筆勾勒的屋在一汪靜水邊兩棵淺墨淡寫的高樹下，背倚著黛色的山巒，屋邊綿延的是簇簇衰草。這樣的畫面，讓我看得當時就想要遁入山林！最喜歡的還是畫集中的這些形態(tài)各異的荷，或在暖意融融的光影中幽靜美好地綻放，或在夢幻般墨痕交錯間淡淡地露臉，或在迷蒙的晨霧里靜靜地展開，或在雨中含露低吟，或在瑟瑟的秋風里兀自凋零，很是寫意。月光融融入水，在荷塘里，透過零落的荷葉，如滴墨在水中輕舞，那一朵荷開得正燦爛，月色里，它是一抹淡紅的倩影，少女般嬌羞的莞爾，那影投在月夜的荷塘，如胭脂化水，那淺淺的胭脂紅混在滴了墨的水中，果是渾然一體的清夢呵！

谷雨節(jié)氣，和谷老師等幾位雅士小聚。提及詩書畫，谷老師出口成章;轉(zhuǎn)戰(zhàn)摜蛋局，他被殺得個片甲不留。好在，多年之后，他終于知道，Q對應(yīng)的數(shù)字是12，而不是13了。這對于不是隱居就是行走，滿心都是詩書畫的谷老師而言，實屬不易。畢竟作為澹墨居主人，修好心性作好畫才是本分，至于摜蛋嘛，就當個墊底的，讓我這個學生青出于藍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