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四字格與傅雷翻譯風(fēng)格研究

內(nèi)容摘要：本文借助于語料庫技術(shù)對傅譯《歐也妮·葛朗臺》和穆譯《歐貞尼·葛郎代》中的四字格使用情況進行統(tǒng)計，并通過譯本對比來探討四字格與傅雷翻譯風(fēng)格之間的關(guān)系。研究發(fā)現(xiàn)，傅雷在翻譯時喜用并善用四字格：從用詞比重來看，傅雷在描寫、抒情、議論中使用四字格的頻率遠遠高于人物對話，從典雅度來看，傅譯對話中的四字格大多呈現(xiàn)出通俗、非正式的語體風(fēng)格，而描寫、議論、抒情中的四字格則較多地呈現(xiàn)出莊重、正式的語體風(fēng)格。就整體效果而言，傅雷譯文以原文風(fēng)格為依托，巧用漢語四字格，較好地保留了原文的修辭手法，再現(xiàn)了原文的感情色彩。

關(guān)鍵詞：四字格 傅雷 翻譯風(fēng)格 《歐也妮·葛朗臺》

一.引言

傅雷是我國著名的法國文學(xué)翻譯大家，他翻譯了巴爾扎克、羅曼·羅蘭、梅里美等名家的法文作品，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翻譯風(fēng)格。雖然學(xué)界普遍認為傅雷的譯文“多四字結(jié)構(gòu)”[1]，但卻沒有對傅雷譯文中的四字格與其翻譯風(fēng)格之間的關(guān)系進行過研究?？紤]到傅雷譯著卷帙浩繁，多達五百萬言字，本文選取了標志著傅雷翻譯風(fēng)格走向成熟的《歐也妮·葛朗臺》[2]為研究對象，把傅譯本與原文、穆木天的譯本《歐貞尼·葛郎代》[3]進行對比。傅雷和穆木天都曾系統(tǒng)地翻譯過巴氏小說，且兩個譯本在出版時間上較為接近，但風(fēng)格迥異。本文擬對兩個漢譯本中的四字格進行統(tǒng)計與分析，選取具有代表性的翻譯實例來揭示漢語四字格與傅雷翻譯風(fēng)格之間的關(guān)系。

二.文獻回顧

關(guān)于傅譯《歐也妮·葛朗臺》中的四字格與譯者風(fēng)格之間的關(guān)系，學(xué)界并沒有作過相關(guān)研究。本文就四字格與翻譯這個主題進行搜索，查找到的文獻主要分為兩大類：四字格在英漢翻譯中的運用研究和傅譯巴爾扎克小說中的四字格研究。

總體而言，學(xué)界在四字格在英漢翻譯中的運用研究方面取得了不少成果：郭衛(wèi)民在《英譯漢中漢語四字格的運用探索》[4]一文中從英語單詞、成對詞、習(xí)語、諺語、句子的漢譯入手，提出巧用漢語四字格。有不少論者認為四字格并非完全適用于英譯漢，如王玉峰在《四字成語連用譯句的可讀性與有效性》中從漢語的自然性和讀者的認知過程兩個方面審視英漢翻譯中連用四字成語的效果，認為“四字成語的連續(xù)使用并非英語詞匯排比句理想的對譯手段”[5]。也有論者認為應(yīng)該辯證地看待四字格，如楊清平在《發(fā)揮譯語優(yōu)勢與四字格運用之是非》一文中提出在翻譯中使用四字格應(yīng)當遵循“準確、得體、通順”[6]三個標準。

關(guān)于傅譯巴爾扎克小說中的四字格研究，主要成果如下：李焰明、袁靜在《四字格在傅雷翻譯中的妙用》[7]一文中以《高老頭》的傅雷譯本和張冠堯譯本為研究對象，通過對比兩個譯本中的句子翻譯，探討四字格在傅雷翻譯中的具體應(yīng)用。李丹丹在《四字格的妙用——以傅譯<攪水女人>為例》一文中通過對比《攪水女人》的傅雷譯本和高名凱譯本，認為傅雷“巧妙地運用四字格，使得譯文音韻和諧，言簡意豐，充滿古典美，展現(xiàn)了漢語語言的獨特魅力”[8]。

然而，以上研究成果均建立在經(jīng)驗觀察的基礎(chǔ)上，無法避開研究者的個人語言直覺，故本文借助于語料庫軟件對原文和兩個譯本進行量化分析，以期得到比較準確的統(tǒng)計結(jié)果。

三.數(shù)據(jù)統(tǒng)計

本文采用語料庫技術(shù)對傅譯、穆譯中的四字格與譯者風(fēng)格之間的關(guān)系進行考證。為此，本文自建原文、傅譯和穆譯語料庫，借助于ICTCLAS軟件對兩個中譯本進行自動分詞處理，然后對分詞后的譯本進行人工校對，確保數(shù)據(jù)的準確性。接著使用語料庫檢索軟件Wordsmith對兩個譯本進行數(shù)據(jù)統(tǒng)計。為了使研究結(jié)果客觀準確，本文對檢索得到的四字結(jié)構(gòu)進行了進一步處理，得到的數(shù)據(jù)結(jié)果如下：

注：1.類符表示文本中出現(xiàn)的不同詞匯的數(shù)量。

2.經(jīng)過ICTCLAS軟件處理后得到的四字格包括漢語成語和普通詞語。

3.已處理表示去除專有名詞、時間狀語、數(shù)字后得到的四字格，且不計重復(fù)。

從上表可以看出，傅譯《歐也妮·葛朗臺》中四字格的使用頻率明顯高于穆譯《歐貞尼·葛郎代》，但僅憑這一點還無法斷定四字格與傅雷翻譯風(fēng)格之間的關(guān)系，這首先是因為對譯文風(fēng)格的研究離不開對原文風(fēng)格的討論，陳西瀅在《論翻譯》中提出譯者要“把輕靈的歸還它的輕靈，活潑的歸還它的活潑，滑稽的歸還它的滑稽，偉大的歸還它的偉大”[10]。其次，四字格是漢語特有的一種語言形式，具有“音韻上的節(jié)奏美、形式上的整齊美、內(nèi)容上的意象美”[4]的特點，在翻譯中使用四字格會對譯文風(fēng)格造成多大的影響尚不得而知。基于這兩點考慮，本文的后續(xù)研究還需從原文出發(fā)，從具體例子著手。

四.對比與分析

任何語言的使用都離不開特定的語境，翻譯中使用四字格也是如此。在不同的語境中，譯者是否使用四字格和使用哪些四字格會反映出譯者在選詞方面的偏好及其譯文的風(fēng)格特點。經(jīng)過統(tǒng)計，我們發(fā)現(xiàn)傅譯和穆譯所使用的四字格中，近20%出現(xiàn)在對話中，其余則出現(xiàn)在描寫、議論、抒情等中，這或許是因為故事發(fā)生在19世紀上半葉法國外省的一個小縣城里，幾位主人公的文化水平不高，而部分四字格，特別是漢語成語，具有古樸典雅的本性，因而在翻譯人物對話時使用四字格可能會不太符合人物的身份。接下來本文擬通過原文與譯文的對比、兩個中譯本的對比來探討傅雷的翻譯風(fēng)格。

對話在《歐也妮·葛朗臺》這部小說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人物性格的刻畫、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等都是通過對話表現(xiàn)出來的。魯迅曾在《看書瑣記》中說過：“高爾基很驚服巴爾扎克小說里寫對話的巧妙，以為并不描寫人物的模樣，卻能使讀者看了對話，便好像目睹了說話的那些人?！盵11]通常來說，原文中文筆最精彩的部分翻譯時難度也較大。在與友人的通信中，傅雷曾多次提到對話翻譯是一個難點，如譯得不好，“原作的精神一點都傳達不出”[12]。因此，譯者在翻譯對話時需要考慮多方面的因素，譯文既要符合漢語口語的交際習(xí)慣，又要符合說話者的身份、地位、心理等。請看下面的例子：

（1）原文：– Pour lui， pour lui， se disait-elle，je souffrirais mille morts.（Eugénie Grandet）

傅譯：她心里想：“為了他，為了他，千刀萬剮我也受?！?/p>

穆譯：“為的他，為的他呀！”她心里說，“我是可以忍受一千個死的?！?/p>

歐也妮瞞著父親把自己積攢多年的金子送給了堂弟查理，當這個秘密快要被父親發(fā)現(xiàn)時，歐也妮的內(nèi)心恐懼到了極點，但好在有愛情的力量在支持著她。從修辭的角度來說，原文中的“mille morts”是一種夸張手法，并非真的指“一千次死亡”，傅譯將其譯成“千刀萬剮”，既能保留原文的修辭手法，又能襯托出歐也妮臨危不懼，而穆譯的“一千個死”只譯出了字面意思，原文的寫作特色和說話者的心理均沒有得到很好地再現(xiàn)。

（2）原文– Alors le roi sera donc son cousin.

傅譯：“那時，王上跟他是不是稱兄道弟了？”

穆譯：“于是國王就該是他的堂兄弟啦?！?/p>

拿儂聽聞特·篷風(fēng)先生官運亨通時不禁感嘆特·篷風(fēng)先生與國王走得越來越近。穆譯采用了直譯的方法，并沒有傳達出拿儂話語中的影射之義，傅譯巧妙地把原文的比喻譯成“稱兄道弟”，把特·篷風(fēng)先生和國王的親密關(guān)系準確地表達出來，既保留了原文的比喻，又容易為漢語讀者所理解。

（3）原文：– La vie est une suite de combinaisons， et il faut les étudier， les suivre， pour arriver à se maintenir toujours en bonne position.

傅譯：“人生是一連串縱橫捭闔的把戲，要研究，要時時刻刻的注意，一個人才能維持他優(yōu)越的地位?！?/p>

穆譯：“人生，是一個各種配合的連鎖，應(yīng)當研究，追隨，那些種配合，由之得以永遠給自己保持一種好的地位。”

這段話是查理的情人阿納德教給查理的為人處世之道，在阿納德的熏陶下，查理逐漸成為了一個忘恩負義之徒。原文中的“combinaison”意指“計策、手段”，常具有貶義，“une suite de combinaisons”被傅雷譯成漢語的四字成語“縱橫捭闔”。從效果上來說，縱橫捭闔一詞含有貶義，與原文的感情色彩是一致的，襯托出阿納德的處世圓滑;另一方面，雖然該詞具有濃厚的書面語體色彩，語意豐富，但在口語中使用該詞比較符合阿納德作為貴族太太的身份。穆譯直譯為“各種配合的連鎖”，意思不夠準確，也缺乏感情色彩。

如果說出于對筆下人物形象的考慮，作者在對話中大多使用淺顯易懂的四字格和簡短的句型，那么在小說的描寫、議論、抒情中，當作者以局外人的口吻講述故事時，語言往往變得講究起來，句型也隨之變長變復(fù)雜。請看下面的例子：

（4）原文：En ses moindres actes， monsieur Grandet avait pour lui lautorité de la chose jugée. Sa parole， son vêtement， ses gestes， le clignement de ses yeux faisaient loi dans le pays， où chacun， après lavoir étudié comme un naturaliste étudie les effets de linstinct chez les animaux， avait pu reconnatre la profonde et muette sagesse de ses plus légers mouvements.

傅譯：葛朗臺的一舉一動都象是欽定的，到處行得通;他的說話，衣著，姿勢，瞪眼睛，都是地方上的金科玉律;大家把他仔細研究，象自然科學(xué)家要把動物的本能研究出它的作用似的，終于發(fā)見他最瑣屑的動作，也有深邃而不可言傳的智慧。

穆譯：在他極微小的行動上，葛郎代老爺都要使他自己成為了人們判斷事物的權(quán)威。他的話語，他的衣服，他的姿態(tài)，他的眼睛的一眨，都給地方作成了法規(guī)，在那個地方，每個人，像自然科學(xué)家研究在動物里邊的本能的作用似地，研究了那位老家伙之后，就可以認識到他的一舉一動中的靜默深沈的智慧了。

傅譯把“faisaient loi”和“muette”譯成“金科玉律”和“不可言傳”，語義準確而凝練，“金科玉律”極好地詮釋了“faisaient loi”的比喻意義，“不可言傳”則是強調(diào)葛朗臺的一舉一動中暗含了許多值得揣摩的智慧，兩個四字格突出葛朗臺在當?shù)叵碛袠O高的聲望，相比之下，穆譯中的“作成了法規(guī)”讓讀者不明所以，因為原文的“l(fā)oi”并非指真的法律、法規(guī)，而是一種比喻的說法，“muette”的翻譯也比較平淡，缺乏特色。另外，兩位譯者把“ses moindres actes”和“ses plus légers mouvements”都譯成了“一舉一動”。

（5）原文：Enfin， pleine dune confiance aveugle en lui， elle obéissait sans murmure à ses fantaisies les plus saugrenues.

傅譯：總之，她對他信服得五體投地，無論他什么想入非非的念頭，她都不哼一聲的服從。

穆譯：總之，她很盲目地信賴他的一切，無論她的主人怎樣怪誕地異想天開，她都是毫無怨言服從著。

“confiance aveugle”意思是“絕對信任”，指葛朗臺家的女仆非常信任葛朗臺，傅雷將其譯成“信服得五體投地”，乍一看好像譯得不準，因為“信服”包含相信和聽從兩層意思，但縱觀整個句子，原文后半句話中的“obéissait sans murmure”意指女仆對葛朗臺的絕對服從，顯然傅譯從整個句子出發(fā)，對字詞的含義進行了重組。對于“l(fā)es plus saugrenues”，兩位譯者分別譯成“想入非非”和“異想天開”，雖然這兩個四字格都是指脫離實際的想象，但卻有一些細微的差異，“想入非非”指虛幻，不切實際的想法，而“異想天開”則是指奇特，與眾不同的想法。結(jié)合法文“saugrenue”一詞具有“離奇古怪的”之義，穆譯的“異想天開”更為確切。

（6）原文：Ce concert déloges， nouveaux pour Eugénie， la fit dabord rougir; mais insensiblement， et quelque grossiers que fussent les compliments， son oreille saccoutuma si bien à entendre vanter sa beauté...

傅譯：這些眾口一辭的恭維，歐也妮是聞所未聞的，最初不免臉紅;但不論奉承的話如何過火，她的耳朵不知不覺也把稱贊她如何美麗的話聽慣了，……

穆譯：對于歐貞尼是很新穎的這一個贊美的音樂會，最初使她臉紅的;然而：不知不覺地，縱令那些個頌語是如何粗俗，她的耳朵，就很習(xí)慣于傾聽人家贊美她的美麗了，……

傅譯和穆譯不約而同地把原文中的“insensiblement”一詞譯為“不知不覺”。對于原文中的“concert”、“nouveaux”，傅雷意譯成了“眾口一辭”、“聞所未聞”，而穆木天則選擇直譯成“音樂會”、“很新穎的”，不論是節(jié)奏，還是語意都不如前者優(yōu)美。

五.結(jié)語

通過對小說原文的分析，可以看出巴爾扎克在小說中常用比喻、夸張等各類修辭和包含感情色彩的詞語來襯托人物形象，同時注重在對話部分和非對話部分表現(xiàn)出某種程度的語言等級差異。從兩個中譯本的對比中我們發(fā)現(xiàn)傅雷在翻譯時喜用并善用四字格，在人物對話中，傅雷多用通俗易懂的大眾化四字格，如“千刀萬剮”、“稱兄道弟”，而在描寫、議論、抒情中，傅雷多用語意正式的四字格，如“金科玉律”、“不可言傳”、“五體投地”、“聞所未聞”，這既延續(xù)了小說原文的語言風(fēng)格，又恰到好處地發(fā)揮了漢語的優(yōu)勢，容易為漢語讀者理解和接受。就整體效果而言，傅雷譯文以原文風(fēng)格為依托，巧用漢語四字格，較好地保留了原文的修辭手法，并再現(xiàn)了原文的感情色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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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魯迅.魯迅散文集[M].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13：230.

[12]傅雷.傅雷致友人書信[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133.

基金項目：本文系南京師范大學(xué)中北學(xué)院科研項目“傅譯巴爾扎克小說的風(fēng)格研究”（2018yky003）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介紹：王秋艷，南京師范大學(xué)中北學(xué)院講師，研究方向：法國文學(xué)、翻譯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