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憲貞
(濟寧學院中文系,山東 曲阜273115)
提及梁山,人們總習慣性將之定位為水滸故事的淵源所在,是梁山好漢的聚義之地,而對于梁山所包蘊的豐富的地理、文學之意蘊卻鮮有探討。因此,選擇元代水滸戲中梁山水泊為視角,將梁山泊的歷史地理和文學的變遷演進進行梳理,或許能對水滸文化的認識和研究提供某些思路。
梁山泊英雄好漢的故事和傳說,自南宋以來就為世人以不同的載體廣泛流傳。其中戲曲在其間占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地位。在元代,梁山好漢的故事成為元雜劇重要題材之一,涌現(xiàn)出一個以東平為中心的創(chuàng)作水滸戲的山東作家群,他們利用“地利”之便,大力創(chuàng)作水滸戲。據(jù)元人鐘嗣成《錄鬼簿》載錄,元雜劇中的水滸戲達30多種,僅東平籍劇作家高文秀就有以黑旋風命名的雜劇8種,可惜大多都遺失不傳?,F(xiàn)在流傳至今、完整的元代水滸戲僅存6種,分別是《李逵負荊》《雙獻功》《燕青博魚》《大婦小妻還牢末》《爭報恩三虎下山》《魯智深喜賞黃花峪》;另外,劇文已失,尚存劇目的有22種。從現(xiàn)存的劇本和劇目中可大略知道,這些元代的水滸雜劇都是以梁山好漢為主角、以不同的關(guān)目和情節(jié)演繹著梁山好漢們殺富濟貧、廣行忠義的故事。而這些雜劇故事的源發(fā)地都以水泊梁山開場,又以團聚梁山結(jié)束。現(xiàn)就僅存的六種元代水滸戲有關(guān)梁山的戲文摘錄如下:
高文秀《雙獻功》:
(正末云) ……我將著這兩顆頭上梁山,宋江哥哥根前獻功走一遭去。
康進之《李逵負荊》:
老漢姓王名林,在這杏花莊居住,開著一個小酒務(wù)兒,做些生意。……俺這里靠著這梁山較近,但是山上頭領(lǐng),都在俺家買酒吃。
【混江龍】可正是清明時候,卻言風雨替花愁。和風漸起,暮雨初收。俺則見楊柳半藏沽酒市,桃花深映釣魚舟,更和這碧粼粼春水波紋縐。有往來社燕,遠近沙鷗。
[云]人道我梁山泊無有景致,俺打那廝的嘴!
【醉中天】俺這里霧鎖著青山秀,煙罩定綠楊洲。
(末同魯智深押二賊上云)那兩個賊漢,擒拿在此,請哥哥發(fā)落。
李文蔚《燕青博魚》:
某、姓宋名江字公明,綽號順天呼保義。曾為鄆州城縣把筆司吏,因帶酒殺了閻婆惜,迭配江州牢城營。因打梁山經(jīng)過,遇見晁蓋哥哥,救某上山。哥哥晁蓋三打祝家莊身亡,眾兄弟就讓某為頭領(lǐng),聚三十六大伙,七十二小伙,半垓來的小嘍啰?!衲撤疟婎^領(lǐng)下山三日,……有燕青,告了一個月假限,去了四十日?!?/p>
(宋江云)……將二人繩纏索綁,到梁山明正典刑。
李致遠《大婦小妻還牢末》:
今東平府有二人,乃是劉唐、史進,他二人有心待要上梁山泊來,……一齊的同上梁山。
(劉云)將這兩個潑男女拿到梁山上殺壞。與李孔目同見宋江哥哥去。
無名氏《爭報恩三虎下山》:
(宋江詞云)只因誤殺閻婆惜,跳出鄆州城,占下了八百里梁山泊,搭造起百十座水兵營,忠義堂高搠杏黃旗一面,上寫著“替天行道宋公明”。聚義的三十六個英雄漢,那一個不應(yīng)天上惡魔星?!A了時,舍性命大道上趕官軍;若輸呵,蘆葦中潛身抹不著我影。某宋江是也。俺這梁山上,離東平府不遠,每月差個頭領(lǐng)下山打探事情去。前者差大刀關(guān)勝下山,……
【隨尾】謝得你梁山泊上多忠義,……
無名氏《魯智深喜賞黃花峪》:
俺這梁山,寨名水滸,泊號梁山,縱橫河闊一千條,四下方圓八百里。東連大海,西接咸陽,南通鉅野金鄉(xiāng),北靠青濟兗鄆。有七十二道深河港屯,數(shù)百只戰(zhàn)艘艨艟;三十六座宴臺,聚百萬軍糧馬草。聲傳宇宙,五千鐵騎敢爭先;名播華夷,三十六員英雄將。俺這粱山,一年喜的是兩個節(jié)令:清明三月三,重陽九月九。時遇重陽節(jié)令,放眾兄弟每下山去賞紅葉黃花,……
【尾聲】叵奈無徒歹禽獸,摘心肝扭下這驢頭,與俺那梁山泊宋公明為案酒[1]。
由上錄戲文可見,元雜劇中的水泊梁山已成為水滸故事展開和收尾的主要場景,戲文多次提及梁山泊的名號,并從地理方位、自然景色和浩瀚闊大等角度進行了渲染描繪。在戲劇傳唱中,它不再僅僅是單純自然地理意義上的一個名謂,而是成為一個充滿自由、平等、友情、仁愛的洞天福地,成為了一個替天行道、公平正義的化身。至元代雜劇,梁山泊的文化意蘊漸趨豐滿,它實際上已有了一個從地理名謂到文學視域的升格,進入到文學的觀照,由一個實在的、純自然的地名客體而慢慢升格為文學意蘊濃厚的敘事場景,使得水泊梁山成為中國文學史上一個永恒的記憶。到元末明初小說《水滸傳》積累成型,不管人們注意不注意,水泊梁山已經(jīng)成為“八方共域,異性一家”的令人神往之地,成為一個豐滿的文學定格,成為水滸故事最高的詩意所在。由此觀之,一個自然的梁山經(jīng)過幾百年的文學滋養(yǎng),已漸漸升格為一座文學豐碑,家喻戶曉。在這一升格過程中,元代水滸雜劇無疑是這一升格過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元代水滸戲中所描寫的“八百里梁山泊”是元代劇作家來自歷史的記憶還是自己真實的觀摩?如果以此為線索,進行歷時性梳理,可能會更翔實地展現(xiàn)梁山和水滸故事歷史、地理向文學的變遷。
梁山和水泊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成為一個專用地名,有一個相當漫長的演進過程。梁山之名,古已有之。在漢代,據(jù)載本為良山,后因避諱,改為現(xiàn)在之名梁山。《史記·梁孝王世家》:(梁王)“北獵良山?!彼饕骸稘h書》作“梁山”。正義:《括地志》云:“梁山在鄆州壽張縣南三十五里,即獵處也?!盵2]到南北朝酈道元《水經(jīng)注·濟水》也有梁山的記載:“濟水北經(jīng)梁山東,袁宏《北征賦》曰:‘背梁山,截汶波’,即此處也。”[3]至隋朝,區(qū)域規(guī)劃設(shè)有東平郡,統(tǒng)轄六縣中有“須昌,開皇十六年置。有梁山?!盵4]至唐末這里還發(fā)生了戰(zhàn)爭,據(jù)載:昭宗乾寧二年(895年)“辛未,朱全忠自將擊朱瑄,戰(zhàn)于梁山,瑄敗走還鄆?!盵5]可見至五代之前,梁山還是一個獨立的稱謂,和泊、水泊沒有任何的關(guān)聯(lián)。
“泊”字之稱,應(yīng)屬今山東境內(nèi)水的特定稱謂,東漢許慎《說文解字》解曰:“泊,齊、魯間水也”。成書于宋仁宗寶元二年(1039年)的《集韻》解曰:“泊是陂澤。山東曰泊”。據(jù)現(xiàn)代科學研究,后世所稱“梁山泊”其淵藪可溯之于《左傳》的“大野澤”。南北朝時期稱巨野澤。唐代“大野澤在巨野縣東五里, 南北三百里, 東西百余里”[6]。其后,“五代后晉開遠元年(944年),大野澤向北擴至梁山以北, 向東并南旺湖、蜀山湖?!盵7]“梁山泊”連稱的文字記載最早見于《資治通鑒》:后周世宗“顯德六年(959年),浚五丈渠,東過曹濟、梁山泊,以通青鄆之漕?!盵5]后周是五代十國最后一個朝代,由此可知,至遲在五代后期,梁山和泊字已結(jié)合在一起,成為一個見于史書的專用地名稱謂。其成因應(yīng)該與“以梁山為中心的水泊的形成和黃河的絕溢及其變遷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8]
五代至北宋時期,黃河決口頻繁,因地勢關(guān)系,多次奪濟水河道,所造成的水患大多與梁山泊所屬的鄆州有關(guān)。據(jù)史書記載,五代時期,因政權(quán)更替頻繁,缺乏有效治理導致河患不斷。后唐“同光二年(931年)十一月壬子,鄆州上言,黃河暴漲,漂溺四千余戶?!晁脑录核?,鄆州上言,黃河水溢岸,闊三十里,東流?!盵90]后晉高祖天福三年(938年)十月,“河決鄆州”[5]。晉“開運元年(944年)六月,河決滑州,環(huán)梁山,入于汶、濟”[10]。到北宋時期,關(guān)于黃河決口的記載多見于《宋史》,茲略例舉與梁山泊相關(guān)者如下:宋“太祖乾德三年(965年)秋,大雨霖,……澶、鄆亦言河決?!盵11]“太宗太平興國七年(971年)十一月,河大漲,蹙清河,凌鄆州,城將陷,塞其門?!盵11]“真宗咸平三年(1000年)五月,河決鄆城王陵埽,浮鉅野,入淮、泗?!盵11]“真宗天禧三年(1019年)六月,滑州河潰溢,岸摧七百步,滿溢州城,歷澶、濮、曹、鄆,注梁山伯。”[11]宋神宗“咸寧十年(1077年)七月乙丑,河遂大決于澶州曹村,壞田逾三十萬頃,北流斷絕,河道南徙。東匯于梁山、張澤泊,……凡灌郡縣四十五,而濮、濟、鄆、徐尤甚?!盵11]“宋神宗咸豐五年(1082年)八月,河決鄭州原武埽,……歸入梁山泊。”[11]現(xiàn)代科學探測表明,在公元940年至1215年期間, “黃河頻繁改道, 洪水數(shù)次決入梁山泊致使其湖盆不斷擴張, 湖泊擴大為‘八百里梁山泊’, 達到極盛期, 期間湖泊擴張是氣候變化和黃河洪水注入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盵12]由此可見,在宋代,梁山泊在黃河決口的影響下已經(jīng)匯聚成綿延數(shù)里的汪洋巨泊,具備了后世元代雜劇和元明之際的《水滸傳》中所描繪的八百里的壯觀場面。
那么,元代水滸戲的創(chuàng)作中關(guān)于梁山泊的描繪是東平作家群采自宋代的史志還是事實就是如此?歷史上從宋到元,梁山泊又有怎樣的變遷?是否依舊保持著宋代八百里水泊的壯觀?
金朝統(tǒng)治時期,由于缺乏有效治理,河患頻仍。據(jù)《金史·河渠志》卷二十七載:“大定八年(1168年)六月,河決李固渡,水潰曹州城,分流于單州之境?!盵13]形成兩支決口南流河道,“一支是黃河主流,向東南入淮。一支即李固渡決口的分流,經(jīng)鄲城、鄲城南,嘉祥北,又東南入沛縣,由徐州和黃河主流合而為一,形成橫貫魯西南一支黃河岔道。岔道的東邊便是梁山泊,此后主流南行全河入淮,岔道水枯漸塞,梁山泊水源斷絕淤填日高”[8]。據(jù)《金史·食貨志》卷四十七記載:“金世宗大定二十一年(1181年)七月,上謂梁肅曰:‘黃河已移故道,梁山泊水退,地甚廣,已嘗遣使安置屯田’。”[13]由此可知,金時因黃河改道,梁山泊已淤為農(nóng)田,不復是宋時的巨泊。
到元代,由于黃河未得到根本治理,仍時有決溢,梁山泊亦有回復之勢。據(jù)《元史·河渠志》載:“元武宗至大三年(1310年)十一月,……即今水勢趨下,有復鉅野、梁山泊之意?!怀鰯?shù)年,曹、濮、濟、鄆蒙害必矣?!盵14]在其后的1311年至1343年的30多年間,由于該區(qū)域常年淫雨不斷和黃河不時決口,加之梁山泊低洼的地勢,梁山泊又恢復了昔日的水勢。直到元順帝至正四年(1344年),因黃河大溢,造成大水災,元朝政府痛下決心大規(guī)模治理,后派工部尚書賈魯治理黃河,其后十多年,黃河流復故道,而梁山泊也漸趨干涸,風光不再。
而從現(xiàn)存的元代水滸雜劇看,東平作家群的大多數(shù)雜劇作者雖生卒年不可考,但大致都生活在元代前期,元人鐘嗣成《錄鬼簿》把高文秀、李文蔚、紅字李二等人錄入“前輩已死名公才人,有所編傳奇行于世者”,依《錄鬼簿》鐘嗣成自序知該書成于元至順元年(1330年),在至正五年(1345年)作了最后的修改和增補。由此可見,元雜劇中關(guān)于梁山泊的描寫應(yīng)該是元代前期劇作家們見到的真實場景。
從梁山的文學蘊含演進來看,梁山從史志地理進入到文學視野,其蘊含呈現(xiàn)出一個日趨豐滿的演進,特別到元代水滸戲中的梁山描寫已與小說《水滸傳》中梁山描寫基本無差,其文學蘊含已基本接近后世梁山水泊的名號臨界,這與梁山好漢故事的傳唱演繹、累積成型成一個同步演進的過程。
梁山進入到文學領(lǐng)域,早在東晉就有記載,袁宏(生卒年約在328-376年間),其《北征賦》有“于是背梁山,截汶波,汛濟清,傍祀阿”句,可見當時的梁山已在賦體文學中出現(xiàn)。到唐代,梁山多次出現(xiàn)在唐詩中。盛唐詩人高適在宋地漫游時曾寫有《宋中十首》,其四詩云:“梁苑白日暮,梁山秋草時。君王不可見,修竹令人悲。九月桑葉盡,寒風鳴樹枝?!盵15]又天寶五年(746年)春,高適與卸任的衛(wèi)縣少府李宷分別時,寫下了《東平別前衛(wèi)縣李宷少府》,其中有詩云:“云開汶水孤帆遠,路繞梁山匹馬遲?!盵15]中晚唐詩人賈島《送蔡京》詩有“家在何林下,梁山翠滿庭”[15]的詩句。這四處都提到了“梁山”,其中兩處都是作為“汶水(波)”的對句出現(xiàn),未及泊字,可見在唐代前,當時梁山還是作為一個單獨的地名使用。在賦體和詩歌中還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客體,是實景實物,還沒有被賦予詩歌意象的多義性和寄寓性,因而文學意味相對較淡。
隨著梁山泊地理景觀的形成,梁山泊漸漸進入到宋元的文學視野中,在不同的文學樣式中諸如宋元詩、說唱話本和宋人筆記中都有所體現(xiàn)。北宋著名政治家韓琦(1008-1075年)《安陽集》卷五有《過梁山泊》一詩:
巨澤渺無際,齋船度日撐。漁人駭鐃吹,水鳥背旗旌。
蒲密遮如港,山遙勢似彭。不知蓮茭里,白晝苦蚊虻。[16]
北宋蘇轍(1039-1112年)《欒城集》卷六中有《和李公擇赴歷下道中雜詠十二首》,題詠梁山泊者為第十一首和第十二首:
梁山泊
近通沂泗麻鹽熟,遠控江淮粳稻秋。粗免塵泥污車腳,莫嫌菱蔓繞船頭。謀夫欲就桑田變,客意終便畫舫游。愁思錦江千萬里,漁蓑空向夢中求。(時議者將干此泊以種菽麥)
梁山泊見荷花憶吳興五絕
南國家家漾彩舲,芙蕖遠近日微明。梁山泊里逢花發(fā),忽憶吳興十里行。
終日舟行花尚多,清香無奈著人何。更須月出波光凈,臥聽漁家蕩槳歌。
行到平湖意自寬,繁花仍得就船看?;仡^卻向吳儂說,從此遠游心未闌。
花開南北一般紅,路過江淮萬里通。飛蓋靚妝迎客笑,鮮魚白酒醉船中。
菰蒲出沒風波際,雁鴨飛鳴霧雨中。應(yīng)為高人愛吳越,故于齊魯作南風。[16]
另一北宋大詩人陳師道(1053-1102年)《后山集》中亦有《梁山泊》詩一首,寫隆冬時節(jié)乘舟經(jīng)梁山泊所見,節(jié)錄如下:
奔隤水勢壯,犦胅波頭立。前行後浪促,突起旁抶射。奔騰萬騎來,倏忽一箭疾。摧殘蒲葦盡,簸蕩魚龍泣。私憂地軸脫,已分梁山?jīng)]。向來萬斛重,不作一葉直。[17]
除詩歌外,梁山泊又多見于帶有小說性質(zhì)的宋人筆記記聞中,宋元佑年間在世的劉延世《孫公談圃》卷下載:
先是寇依梁山濼,縣官有用長梯窺蒲葦間者。恭敏下令,禁毋得乘小舟出入濼中。賊既絕食,遂散去。[16]
宋人邵博(約1122年在世)《聞見后錄》卷三十載:
王荊公好言利。有小人諂曰:“決梁山泊八百里水以為田,其利大矣?!鼻G公喜甚,徐曰:“策固善,決水何地可容?”劉貢公在坐中,曰:“自其旁別鑿八百里泊,則可容矣。”荊公笑而后止。[16]
南宋人洪邁(1123—1202年)筆記小說集《夷堅志乙志》卷六《蔡侍郎》條亦載:
(蔡侍郎)回望某云:“汝今歸,便與吾妻說,速營功果救我。今只是理會鄆州事?!狈蛉藨Q哭曰:“侍郎去年帥鄆時,有梁山濼賊五百人受降,既而悉誅之。吾屢諫不聽也。今日及此,痛哉!”乃招路時中作黃箓醮,為謝罪請命。[16]
另,又見于對《水滸傳》成書有重要影響的元初無名氏輯成的宋代話本《大宋宣和遺事》,該書多次提到梁山泊,或落草或投奔。在此不再贅述。
元代詩歌中對“梁山泊”亦多有詠及,元代詩人袁桷有多首詩歌描繪梁山泊:“大野豬東原,狂瀾陋左里。(《次韻瑾子過梁山濼三十韻》)”[18]“千頃芙蕖送我船,碧香紅影弄娟娟。(《梁山濼》)”[18]“梁山水濼八百里,容得碧鷗千萬群。(《梁山濼》)”[18]元代畫家陸友在《題宋江三十六人畫贊》有“我嘗舟過梁山泊,春水方生何渺漠”的描繪[16]。元陳泰《所安遺集補遺·江南曲序》載:“至治癸亥秋九月十六日,舟過梁山泊,遙見一峰,嵽嵲雄跨?!^湖為池,闊九十里,皆蕖荷菱芡,相傳以為宋妻所植。……始予過此,荷花彌望,今無復存者,惟殘香相送耳?!盵16]另有元代貢奎《梁山濼次袁伯長韻》、釋梵琦《余與觀志能俱以公事赴北舟至梁山泊時荷花盛開風雨大至舟不相接遂泊蘆葦中梁山泊》、薩都剌《再過梁山泊有懷觀志能二絕》、朱思本《梁山濼》《夜過梁山濼》、張以寧《梁山濼》、胡翰《夜過梁山濼》、汪廣洋《梁山泊》等皆以詩詠之。
由上述例舉的材料可以看出,在宋代至元初的文學視野中,梁山泊已經(jīng)得到文人們足夠的關(guān)注。它已經(jīng)從一道客觀存在的地理景觀漸漸地上升為一個特定的文學意象,詩歌中對梁山泊景象的吟詠,已描繪出梁山壯觀的風光,注入了不同詩人特有的審美觀照。而在宋元筆記和話本中,梁山泊已成為敘事文學的地理空間載體,以語言的張力和豐富的想象賦予它傳奇色彩和虛構(gòu)元素,文學意味相當濃厚。水泊梁山已具有了地理景觀和文學意象的雙重蘊含,其文學的內(nèi)涵和外延更是得到了極大地拓展和豐富,到元代水滸戲的大量出現(xiàn),梁山的地理名謂漸漸淡出人們的記憶,人們不再追問梁山在哪里,梁山泊怎么樣,它已自然而然成為人們意識中一個似乎約定俗成的文學定格,其文學的演進基本完成,文學蘊含大體定型。
綜上,梁山豐富的文學蘊含實得益于元雜劇所言“縱橫河港一千條,四下方圓八百里”的水泊。伴隨著梁山泊漫長的歷史地理演變,它從一個純粹的一般地理稱謂演進到一個意蘊豐富的文學載體,并作為一種為后人津津樂道的文化景觀留存在人們的意識和視域中,值得深思。梁山泊之所以從地名到文學乃至文化的轉(zhuǎn)身和升格,有其特定的歷史背景和地理成因。
首先,梁山到梁山泊的演進,突顯了水的作用。說到水,這不得不溯源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黃河,正是歷史上黃河水道的多次變遷造就了梁山水泊八百里的壯觀景象。黃河最早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先秦古籍《山海經(jīng)》中,后歷代史書皆有對黃河河患的記載,特別是五代到元明時期,河患頻仍,多次改變河道,而梁山一帶地勢低洼,使梁山一帶有了成為巨泊的可能。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特定歷史地理環(huán)境下的黃河,梁山才有了地理意義和文學意味的雙重演進,才有了地理景觀到文學意象的升格。
其次,梁山泊進入到文學視野,它既是特定歷史地理條件下的產(chǎn)物,又與宋代特定的社會文化背景密不可分,因而它具有不可復制性。它永遠作為文學的乃至文化的歷史遺存流傳于后世,供后人借助于文學作品、歷史典籍或者其他的藝術(shù)形式品讀乃至津津樂道,在想象中驚嘆,在追憶中重塑,雖有也許的缺憾,但魅力不減,韻味無窮。這也許是梁山泊作為歷史記憶中一座意蘊彌久彌豐文化豐碑永載于世的最佳路徑。
再次,梁山泊從歷史地理到文學的演進也昭示后人,在發(fā)掘、開發(fā)現(xiàn)存的歷史文化遺存時,要切實考慮到它特定的歷史積淀和時代背景,要有歷史的、科學的眼光,切忌急功近利地以人為實物或?qū)嵕懊つ康卦佻F(xiàn)歷史上或文學中的文化景觀,因為歷史不可復制。與其失之東隅,倒不如讓它們作為文化之脈靜靜地流淌在后人的血液里,成為經(jīng)典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