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名字的不解之緣

張敏

老舍先生的作品以精湛的語言藝術、鮮明的民族風格、濃郁的生活氣息和獨特的地方色彩在國內(nèi)外讀者中素享盛名。一個似乎專門為文學而生的人，他那支神筆馬良般的筆端，塑造出太多逼真鮮活的人物形象，如我們身邊的紅塵中人，令人嘆為觀止。尤其是他的代表作《駱駝祥子》，也是他最滿意的長篇小說之一。

《駱駝祥子》講述了舊中國一個勤勞壯實的底層社會小人物懷著發(fā)家奮斗的美好夢想，努力拼搏卻最終為黑暗的暴風雨所吞噬的悲劇故事。很多人對小說主人公祥子印象深刻，且對他的悲劇人生給予深深同情，對女主虎妞（祥子的妻子、車廠廠主劉四爺?shù)呐畠海?，卻賦予了更多批判的色彩，將她定義為一個工于心計、好逸惡勞的資產(chǎn)階級的剝削者形象。

這種單一的評價，對虎妞公平嗎？被稱為“杰出語言大師”的老舍先生，對小說人物的取名一定有深意，單從主人公“祥子”的命名就能明顯體會“反諷”之意。那么，給祥子的老婆取名“虎妞”又有何用意呢？

“虎妞”與“虎”

“虎”在樣貌：“長的虎頭虎腦，像個黑塔，怪嚇人的”，這是老舍筆下這個女人的“虎”樣;“她也是既舊又新的一個什么奇怪的東西，是姑娘，也是娘兒們;像女的，又像男的;像人，又像什么兇惡的走獸！”“眼中帶出些渴望看到他的光兒;嘴可是張著點，露出點冷笑;鼻子縱起些紋縷，折疊著些不屑與急切;眉棱棱著，在一臉的怪粉上顯出妖媚而霸道”。這是祥子眼中的虎妞。

“虎”在性情：話說虎妞這個“沒人敢娶的老姑娘”，絕對粗俗刁潑，說話直來直去，口無遮攔，缺乏教養(yǎng)。但她是個辦事的好手，有類似男人的爽快和利落、敢愛敢恨，對感情專一，尤其對她中意的男人——祥子。但市儈習氣重，常給人“悍婦”的感覺。

“虎”在心計：虎妞作為人和廠的內(nèi)掌柜，是劉四爺?shù)牡昧Ω蓪?，精明能干，把車場打理得井井有條。尤其勾引祥子、逼迫成婚的橋段，文中通過三處細節(jié)描寫，既表現(xiàn)她工于心計，又入木三分地刻畫出一個急于嫁人的老閨女形象。一處是：虎妞熱情地勸祥子喝酒。三盅酒下肚，迷迷糊糊的祥子突然覺得這時的虎妞真漂亮，不知怎地便和她在一起了。酒醒后祥子疑惑、羞愧、難過，并且覺得有點兒危險;另一處：一天晚上，虎妞突然出現(xiàn)在祥子面前，指著自己的肚子說：“我有啦！”祥子驚呆了，腦子里亂哄哄的?；㈡づR走時，把祥子存在劉四爺那兒的30元錢還給他，要他臘月二十七——她父親生日那天去拜壽，讓劉四爺招他為上門女婿;第三處：虎妞與父親大鬧后，和祥子在大雜院里租房成親?；楹?，祥子才知虎妞是假懷孕。

這樣一個性格鮮明、直爽潑辣，習慣凌駕于人之上的“狠”女人，確實稱得上“虎妞”這一名號。然而，她終究還是個“妞”！

“虎妞”之“妞”

“妞”在愛的渴慕：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㈡?，即使是一個三十多歲強勢的老女人，初見祥子時“情不自禁”，誘婚時的“精心妝扮”，結婚時的“堅定執(zhí)著”，都分明感受得到她對愛的渴慕。即使無論樣貌、性情都似“男人”的虎妞，依舊逃不脫對愛情強烈的憧憬向往。

“妞”在愛的表達：如愿以償成為人妻的虎妞，是真心實意想和祥子過好日子呢！對丈夫祥子，她不僅有“賢妻良母”式的表達，如“虎妞已把午飯做好，餾好的饅頭，熬白菜加肉丸子，一碟虎皮凍，一碟醬蘿卜，別的都已擺好，只有白菜還在火上煨著，發(fā)出些極美的香味”。也是真心實意的體貼，如“一場大雨中祥子生病了，虎妞去娘娘廟給他求神方，不見效;又去給祥子請大夫扎了針，吃了藥才慢慢見好”。雖然她以假懷孕欺騙祥子與其結合，但她對祥子的愛卻是真心、熾熱的。盡管她沒有遵從三從四德，但她價值觀、人生目標也沒能突破“相夫教子”的女性定位。祥子自幼生長在鄉(xiāng)間失去了父母和幾畝薄田，才獨自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獨自闖蕩，習慣了冷暖自知的祥子，此刻也被虎妞營造的小溫馨感動著。

“妞”在愛的錯位：然而，這種虎妞式的、近乎粗野的“疼愛”，卻是一種報復性的、畸形的“錯愛”。她對祥子無休止地糾纏與索取，完全從自身需要出發(fā)，絲毫沒有考慮過對方的感受。這個被父親出于私心而延誤青春的女人，將心中積怨全部釋放到祥子身上，還本能地占據(jù)著精神上對丈夫的優(yōu)越感。這種不對等、壓迫感的愛，怎么可能享受到真正的愛情呢？顯然，祥子不愛她！

雖然，她努力地愛著祥子，但卻不懂祥子。曾經(jīng)的祥子有著淳樸的理想：做一個自食其力、有自己車子的車夫，找一個誠實樸素的鄉(xiāng)下姑娘結婚、成家、生子，體面地過日子。而虎妞使他的希望支離破碎，她半誘騙半委身的自私愛情糾纏，雖然給予了祥子點滴的幸福和甜蜜，但更多的是使祥子陷入了說不出的委屈和恥辱——粉碎了他想憑自己的誠實勞動成家立業(yè)的生活藍圖。虎妞，就像一只大尾巴狼，穩(wěn)操勝券、步步為營，使祥子這個“倔大個子”，成為她玩弄于股掌的“小綿羊”。

當我們習慣于將同情的砝碼偏向祥子時，不妨客觀地審視——虎妞，這個舊社會的病態(tài)兒，其實更具悲劇色彩。這個一向蠻橫強勢的精明女人，為了縹緲的愛情飛蛾撲火義無反顧，甚至委曲求全在所不惜，但自始至終也沒能贏得祥子一丁點兒的愛。而祥子，至少還有小福子，還有車?？蓪τ诨㈡碚f，祥子就是她的全部。這樣一個終生缺愛、覓愛，甚至用心去愛，卻始終得不到愛的女人，豈不是更可悲？強悍如男人的虎妞，即使再“虎”，也逃不脫“妞”的宿命??！所以，虎妞是可憐的，是可悲的，是值得同情的。她的一生也是悲劇性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