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樹山
這次我客居桂林,時間較長,算來已一個多月了。好山好水游覽不少,但尚有足跡未到者。桂林有山皆秀,有水皆清,隨便的一座小山,左看右看都是畫圖,但看你心境如何。所以只要你沒有塵囂之擾,只須信步走去,倒不必到人頭攢動的景點去湊熱鬧。
大凡舞文弄墨的人到了一個未曾去過的地方,或詩或文,總要留下一點兒文字,但誰都知道,游記是最難寫的。究其原因,一是今人再無人能寫出唐宋八大家那樣的美文;不說八大家,只說明代的三袁兄弟,其游記短札,敢問誰人能與其比肩?這不是當代人才華不及古人,而是使用的文體變了,用白話文摹景狀物,曉暢倒是曉暢,但也易于流于淺顯直白,了無韻味。五四時代的前賢提倡白話文,其功厥偉,現(xiàn)在的人都用白話交流和寫作了,白話比起五四時代已經豐富成熟得多了?!笆鞘裁磿r代就說什么時代的話”,胡適先生的目標早已達成了。如今想復辟文言古文,簡直是癡人說夢。正因如此,我倒提倡讀一點兒古文,以為文思之助。我讀《史記》、《漢書》、《古文觀止》之類的書,常常擊節(jié)三嘆,不能自已,不知古人何以能寫出如此妙詞美文!《古文觀止》從前是世家子弟必讀書,現(xiàn)在的年輕人很少有人愿意再讀這類書了,并不屑地將其斥為“故紙堆”。文化是滋養(yǎng)心靈的,將數(shù)千年華夏燦爛文明棄如敝屣,其心靈的蒼白淺薄自不必言。游記之難寫,還有一條,就是現(xiàn)在很少有人愿意讀它。古人出行艱難,親歷有限,很多事物景觀要靠文章傳達。就是中世紀的歐洲,一個人坐船跑到別的大陸或島嶼上去,回來作文胡說一通,說什么那里的人長三條腿,皮膚是綠的,頭發(fā)是紅的,眼睛長在頭頂上,還有人小如甲蟲之類,讀的人也會為之傾倒,深信不疑的。如今交通發(fā)達便利,無遠弗屆,世界成了地球村,敢問哪個角落去不得?所以與其坐在屋子里讀文章了解世界,莫如親自跑去看一看。正因如此,當代的徐霞客少有寫文章者,只顧自己跑來跑去,拿個相機咔嚓咔嚓亂拍,貼到網上就了事。真正的游記作家哪去了?跑去當導游了,不用寫文章,只管練嘴皮子就可以了。這樣說來,游記文章就不必寫了。
這個行當將要消亡嗎?不然。山水只是自然,文章才是文化。人以文傳,事以文傳,景以文傳,有些地方之所以聞名天下,是因為某個名人的一篇文章,因為沒有文章,某人某事某物像永遠消失于人們記憶中的真不知有多少!中國人有誰不知滕王閣?又有誰不知岳陽樓?樓閣無足輕重,倒了還會再修,倒是王勃和范仲淹的文章流傳千古。你口中吟誦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你祖爺爺?shù)淖鏍敔數(shù)淖鏍敔斠苍髡b過。阿房宮在兩千多年前就被項羽一把火燒光了,現(xiàn)在的人還在讀杜牧的《阿房宮賦》,可見,人類所能留下的只有文化。文章無論刻于竹簡、書于絹帛還是印在紙上,都是世上最輕薄易損之物,然而,堅固久遠而勝于金石千萬倍者難道不是文章嗎?
現(xiàn)在我案頭就放著這樣一篇文章。作者是唐朝人,名字叫柳宗元,死去已經一千多年了。文章的題目叫《訾家洲亭記》,寫的是桂林的一處景觀。柳宗元這個人,沒有哪個中國讀書人不知道他。他做過柳州刺史,大約相當于柳州的市長。今天聽來這個權力是不小的。但揣想唐代戰(zhàn)亂連連,區(qū)區(qū)柳州地處百越煙瘴之地,為官員貶謫之所,人口不會很多。權力施之于人才叫權力,管的人越多,權力越大。魯濱孫跑到一個海島上去,只找到一個叫星期五的野人歸他管,所以他盡管擁有一個海島,還是權力有限。柳宗元名留青史,不是因為他當過柳州市長那樣級別的官,而是因為他的詩文?!傲萘淌?,種柳柳江邊”,柳江邊不會再有他親手植的樹了,但世世代代的人不會忘記他的詩文。桂林何等美麗又何等聲名遠播,好比絕色美人,無須繡衣粉黛,自然貌壓群芳,令世人驚羨不已。然而,這樣一座名城也不得風流自賞,她也要找出一篇大師的文章以壯聲色。找來找去,就找到了這篇《訾家洲亭記》。讀者如果是外地人,只是隨著旅游團到桂林遛過一圈,你肯定不知訾家洲是什么地方,導游也不會領你去,因為它不在旅游景點之內。為什么當年柳公著文盛贊的地方,如今竟如此寂寂無名遭人冷落?
這事情自有原委。
先從柳宗元寫這篇文章的緣由說起。柳宗元祖籍唐代河東(今山西省永濟市),柳、薛、裴三姓皆為河東望族,祖上都在朝廷做過大官。后柳姓失勢,家道中落,五六代以來皆位列下僚。到了柳宗元,仕途更加不順,因為參加王叔文革新集團,一直被貶謫在外。可裴姓的境遇要比柳姓好得多,這一代出了個人物,名叫裴行立,朝廷御史中丞,被封為桂管觀察使,“都督二十七州事”,其治所就在桂林。裴行立一時煊赫,權傾南國,這一日和僚佐駕舟漓江,見一沙洲臥于江中,洲上竹樹繁茂,葳蕤成林,環(huán)山洄江,紫氣氤氳,便舍舟上岸信步游觀,宴樂嬉戲。之后,他覺得這實在是個好地方,便命人把沙洲上的幾戶百姓遷出,除掉了蕪草雜樹,在上面大興土木,修了些樓亭臺榭,以為游觀宴樂之所。完工之后,要找人寫篇文章贊此盛事,以示功德。當然,最會寫文章的當是他的屬下,時任柳州刺史的柳宗元。身在官場的人誰不巴望升遷?況且裴是他的頂頭上司,祖上又有通家之好,于公于私焉得不寫?于是,便有此文。
柳公的文章,既有此緣由,和別的文章自有不同處。文章是寫裴行立在訾家洲上修的一座亭子,但對他的上司也得忽悠兩句,此乃人情時勢,不必說它。柳宗元是文章大家,此文比起他的《永州八記》來稍嫌次之,但畢竟出于大家之手,即便是命題作文,仍不失為一篇美文。如寫訾洲亭的句子:“日出扶桑,云飛蒼梧,海霞島霧,來助游物。其隙則抗月檻于回溪,出楓榭于篁中。晝極其美,又益以夜,列星下布,灝氣回合,遽然萬變……則凡名觀游于天下者,有不屈服退讓,以推高是亭者乎?”此亭無論白天黑夜,都極盡其美,無論憩于回溪之上的“月檻”還是幽篁之中的“楓榭”,扶桑日出,蒼梧云飛,紅霞紫霧都令人心醉。而后面的一句,贊其亭乎?贊上司乎?還是雖處“屈服退讓”之地,仍心有不甘,以高士自詡乎?那就請讀者自己去領會了。我來桂林幾次,總覺桂林之山異于他地,一直想找到恰當?shù)木渥右阅‘嫻鹆值匦紊絼?,然苦思不得。今讀柳公之文,豁然得之:“桂州多靈山,發(fā)地峭豎,林立四野?!焙靡粋€“發(fā)地峭豎,林立四野”,此八字極盡其態(tài)也!寫桂林山水之文何止千百,有抵此八字者乎?我不知柳公“峭豎”二字是怎么想出來的,有此“峭豎”,則桂林之山焉得不“靈”也!
說完柳文,再說訾家洲。自裴大官人在那里搞了個“政績工程”后,千百年風雨倏然而逝,亭毀人渺,不知所終??墒谴酥捱€在(后人稱訾洲或紫洲),但是已經荒蕪了。據(jù)說風雨之夕,站在象山腳下,隔江東望,洲上煙樹迷離,令人幽思惆悵,因有好事者稱其為“訾洲煙雨”,也算“桂林八景”之一?!鞍司啊敝f本為湊數(shù),乃游戲名堂,當不得真。依桂林驚世之美,移步換景,處處皆景,何止“八”也!又何處無煙雨,訾洲煙雨倒有甚特殊處?問桂林朋友,似也說不清,所以我到底也沒有勇氣冒雨去看訾洲。《詩》云:“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眽衾锫牭仅ぶ薜镍B在叫,不由動了窈窕之思,于是決計到訾洲去一次。那是在雨后,登洲之后,只見喬木森森,竹篁蕭蕭,不見亭臺,也沒見美女,不由有些失望。且雨后泥濘,不便行走,于是廢興而返。但是訾洲茂林芳草的自然風光還是留在了我的心底。訾洲在城市的中心,漓江兩岸燈紅酒綠、車水馬龍,在這樣一個競爭喧囂的時代,它竟如處子靜臥江中,實在難得!我真不希望出來個當代的裴行立到那里去修樓臺館舍,我也不想在雨中眺望它朦朧的身影,把自己的心情弄得水淋淋的,像剛參加完葬禮一樣抑郁難受。我愿意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走在它寧靜的小路上,嗅著花香草氣,久久盤桓;我愿意撫摸青樟古榕蒼老的樹干,懷想那過去的時光;我愿意坐在筼筜竹籬下,望著江中瑟瑟的水月,托漓江水帶去我悠遠的情思……并不是我的心像個娘們兒那樣多愁善感,而是它在鋼筋水泥的林莽中和虛偽的日子里變得蒼白失血,跟塊石頭一樣邦硬邦硬的。為了瘋狂奔向金錢王國,自然像我們胯下的一匹瘦馬,給鞭撻和禍害得夠受的了!給我一縷清風,一泓靜水,一片綠蔭,一條通向橘林深處的沙土小路……給我一個清麗自然的水中小洲吧!
訾洲多嘉樹,桂林有良朋。但求我的愿望不會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