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離
天肯定不是突然就黑的。我整理陽臺上的雜物,想騰出更多的地方來,還是堆放雜物。這似乎有點矛盾??墒蔷湍敲创簏c地方,實在沒辦法。
媽媽說,你看,天都黑了,孩子怎么還沒放學回家呢。是啊,天都黑了,天是怎么黑的,突然嗎?肯定不是??上В疫€是沒看到天漸漸黑下來的過程,還是有點遺憾的。我放下手中的一個紙箱,想在里面再裝點什么,重疊的,擁擠的,相互包圍的,一切都應該這樣。
我們也是,愛或者不愛,都不是突然發(fā)生的,而是早有預謀。
我進入過那個寺院,同行的人都各懷心思,只有一兩個女的小聲說,想在安福寺住上一段時間。我也這么想了,真的。
那天正好下了雨,我們都在一個禪房里,坐著喝茶,聽主持說話。進入我的耳朵的聲音,慢慢少了,稀疏了。雨中的絲絲清涼透進來,和茶味融在一起。
離開時看見有的禪房門開著,床鋪整整齊齊擺著,門口有干干凈凈的拖鞋,也都那么整整齊齊擺著,仿佛在等我們其中的某一個再回來。
河水總是要流走的。多年前的河岸,樹樁,船只和老家的兩個和我一般大的放牛的孩子。同時流走的,還有我驚慌的十四歲,那年,我剛好來月經(jīng)。
我在河邊拼命地洗衣服,我害怕極了,那些象征我成為一個女人的印跡,都像是罪證。父親說,那樣就會弄臟一整條河,因為下游的牲口會喝,麥子也喝那些水。
回想已經(jīng)很多年過去了,我們就看著那水嘩嘩流走,其實有時候也無聲。后來河水漸漸干涸,現(xiàn)在只剩下空空的河床和層層泛起的白堿。
去年在醫(yī)院,那位女醫(yī)生說了,女人總是該生孩子的,那樣才能救得了女人的子宮。我就想著一個女人河床一樣的地方,接納,釋放,很多像流水一樣的,其中就有自己的孩子。我知道,我那里有了多余的一部分,醫(yī)生說必須手術(shù),馬上。
那么,即使是塊狀,或者圓形,就讓它們和充滿藥味的液體一起流走吧。我把它們都看成是流水。
我一直在吃杏仁,我還在讀詩。有時候剝杏核的時候忘記了把某一頁翻過去,有時候讀詩的時候忘記了把杏仁咽下去。
有時候突然遇見一枚苦杏仁,那戛然而止的苦味,會在口中滯留很久。
曾經(jīng)在我的小鎮(zhèn)上的醫(yī)院里,我遇見過一位年輕的牙醫(yī),他給媽媽拔過牙齒,當時媽媽雙眼緊閉,我有點嚇壞了。他說沒事,休息一下就好了。他也給我看壞了的蟲牙,他說沒治了,已經(jīng)沒法補了,但他還是填了藥,幾天后我的嘴里一直留著石膏味和藥味。
那時候我還沒寫詩,我都忘記了每一天是怎么過的,除了上課。似乎也不怎么讀書。父親那時候因為身體的緣故也被我?guī)У綄W校,有一天我在太陽下給肚里只有四個月大的孩子學著織毛衣,他突然出現(xiàn)在我身后,他說這毛衣怎么這么小,這么小啊。他似乎不認識那么小的衣服,也一定不知道給誰穿。后來孩子出生四月大的時候,父親去世了,他去世的時候,孩子就穿著我那時織的毛衣。
那些小鎮(zhèn)上的事,后來都是我的詩。
我們在牛羊之后來到草原,牧羊人不見了。
我們在夏河的某一小塊草地上,遇見經(jīng)幡,我們在內(nèi)心里祈禱。
夏河拉卜楞寺,是黃昏里的一口鐘。
我們遇見的喇嘛,其中有幾個還是孩子。他們目光清澈,他們的耳朵里,只藏著寺里的鐘聲。
但在夏河拉卜楞,沒有愛我的人,看著我合起的雙手,和跪過的地方。
記得那年在劉家峽的一個農(nóng)家小旅館,夜晚的燈光下,飛著很多蛾子,小巧,而敏感。樓下的夜色里,似乎看不到一棵完整的樹和他們身上的葉子,更望不見它們身體里藏著的年輪和創(chuàng)傷,但感覺它們的飛翔就是一首詩,樹木在黑暗里也是一首詩。
第二個晚上我們住在一個棗園里,棗是青棗,掛滿了枝頭。半夜里突然下起了雨,棗園因為靠在山腳下,加上雨點打在很多葉子上,雨聲似乎比平常聽到的要大很多,很純粹的那種雨聲,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第二天起來時,天已經(jīng)晴了。棗園里濕潤極了。
棗在樹枝上亮晶晶的,突然感到那些棗就是詩。一園的棗樹,不知道有多少顆棗,能成熟多少。但它們都在期待另一種熟了的自己。
那種由綠變紅的過程,也是詩。
離開時,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光灑在棗樹上,我們在光線稀疏的地方轉(zhuǎn)了身。
被水打濕的部分,都是母親活在世上的部分,它們松弛,布滿皺紋,是母親展示給我的最滄桑的部分。
我不知道該從哪里開始,仿佛它們已經(jīng)開始在和我告別,感覺每一天它們在少去一小部分,每一天在向死亡靠近一小步。
即使我和它們靠得最近的時候,也是隔著兩層衣服,我的記憶中沒有它們的溫度,即使現(xiàn)在,我的手和它們之間也是隔了一層水。
這些水,會不會變成某一天我悲傷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