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哥

臧克家

老哥哥活了七十多歲，在我家勞動了五十多年。他二十幾歲到我家作長工，論年紀比我曾祖父還略長，曾祖父以哥哥稱呼他。我祖父、父親都是從他眼底下長起來的，都叫他老哥哥。我也是。從我記事開始，老哥哥已經(jīng)老了，但聽說他壯年的時候是一條鐵漢子。老哥哥為人非常和善，孩子們都喜歡他。老哥哥時常和藹地帶著笑容撫摸我的頭，講故事給我聽，我覺得天下的老人再沒有比老哥哥更善良的了。

到了祖父當(dāng)家作主的時候，他成了老哥哥的“四老爺”，老哥哥呢，變成他口中的“老李”了。我祖父為人十分嚴厲、苛刻，整天板著一張鐵臉，不多說話。在他眼中，老哥哥成了一個吃閑飯、多余的廢料了。老哥哥每次趕集回來，我看到他站在地下，向躺在鴉片煙燈旁邊的祖父報賬的狼狽樣子，心中非常難過。為了一個銅板對不起賬來，或是為了買的魚不新鮮，就得受無言的申斥。他已經(jīng)神經(jīng)麻木了，站在那里像一塊木頭。

他的工作就是趕趕集，喂喂驢，掃掃院子，七十多歲了，精力已經(jīng)用盡，像一棵甘蔗，甜水給人家吮咂盡了，而今只剩一點殘渣了。他有空就躺在小耳屋的炕上，冬天老人怕冷，喜歡個熱炕頭。老哥哥精神不濟，身子一沾炕就打起呼嚕來了?？墒?，災(zāi)難就出在這個熱炕頭上。祖父持家時，我家經(jīng)濟已困難，冬天燒草是個大問題，老哥哥燒炕的幾把草就牽連到祖父的經(jīng)濟核算。有一天，老哥哥燒炕不小心，把我小叔叔的一只鞋子燒掉了，祖父大動肝火，把老哥哥趕走了。老哥哥臉色土灰，眼睛直直地看著我，手上草繩已經(jīng)攥成粉末，但沒說一句話，也沒哀求，也沒爭取留下。他收拾起衣物，一生的家當(dāng)，只是一個小包包，工資結(jié)算，十二吊錢。他辭別了為之勞動了一生的別人的家，辭別了給了他溫暖也給他闖了禍的熱炕頭，辭別了我這個小孩子，在夕陽西下的時候，一步一步地、艱難地移動著老邁的雙腿，弓著身子走上往焦家莊子去的小土徑。

五年以后，我在臨清中學(xué)教書，暑假我回了家鄉(xiāng)，聽說老哥哥已經(jīng)下世了。我跑到焦家莊子，老哥哥的墳?zāi)骨?。在荒涼的陌頭，一堆黃土，墳前連棵小樹也沒有，也沒有一只鳥兒來這兒唱歌。老哥哥在人間活了七十多個年頭，受了七十多個年頭的罪，活著的時候，孤零零一個人;死了，孤零零一口墳。這是老哥哥的命運，也是封建社會、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農(nóng)民命運的一個縮影呀。我在墳前徘徊又徘徊，心里充滿了悲憤。

老哥哥雖然不在人間了，卻永遠活在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