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偶
小鎮(zhèn)的上街是一片高矮不一的民居,戶與戶相鄰而建,馬頭墻錯落期間,拾階而上或順坡而下,隨彎就拐延綿成街道;經(jīng)濟條件的強弱和戶與戶之間面積的多寡,造成了房屋之間高低、繁簡上的差異,但從房屋的建筑形式上足見早先的富庶。
中藥鋪就開在這片民居當中,三開間的門面,中間有一個小天井,進門的幾間房屋分別為藥鋪、診室,光線充足,房屋規(guī)整,藥香四溢,后面就亂了規(guī)制,一間挨著一間的房屋不斷往后延伸,快要靠山時空出一個小院,山根處又起了不高的兩層木板泥瓦小樓。
藥鋪對面臨河高坎外有一棵蔽天蓋日的皂角樹,算是上街的顯著標志,樹下是一片橫七豎八的青色巨石,任河與褚河在街頭交匯后,至此河灘漸寬,流速漸緩,匯聚成一汪碧潭緩緩而下,離河岸七八米的水面下有塊直徑五六米的平坦巨石,當?shù)厝怂追Q“簸箕石”,夏天一幫善水的孩子喜歡聚集在這上面上分成兩伙玩“攻城”,以誰在石面上呆的時間長短定輸贏,偶爾可以看見樹下有個穿布衣手拿大茶缸的老漢彎腰站在那兒看孩子們嬉戲,不時哈哈大笑幾聲,身上的肉一陣顫抖,恍惚直起了腰……
從我記事起,李先生一直就是那個樣子:穿一身藍或者黑色老式對面襟,布扣絆便衣,彎著腰,上半身前傾,發(fā)亮的光頭更加襯托出五官的碩大,手拿一根拇指粗細的鐵手杖,上半截已被磨得油光水滑,不等人來,老遠就能聽見“鐺鐺”鐵杖點地的聲響。
平時中藥鋪里有兩位中醫(yī)先生坐診,一王一李。
按常理說,王先生出自中醫(yī)世家,自小受老父熏陶,深得教益,一副了得的家傳本事,專攻內(nèi)科,兼通針灸,且眉清目秀、細心耐煩,深受病者信賴,自打開館坐診就好評如潮?,F(xiàn)在卻清閑得整天端著茶杯無所事事,百無聊賴,練就一筆不俗的鋼筆字,深得幾位學校老師的贊賞,正楷端莊雄偉、舒展開闊,行書遒勁郁勃、天真自然,說有顏真卿顏魯公筆意,可做學生范貼。
李先生原本是個江湖郎中,因其一手精湛的四診醫(yī)術,以及對中草藥獨到的理解和運用,遠近聞名,被聘于此坐堂。不得不說他游走江湖很會待人接物,人不分貴賤,見面都是噓寒問暖,以禮相待,對無錢治病的人他會施以藥草或給個配方,叮囑注意事項,讓病家自己去配制,減緩病情,患者都說他有菩薩心腸。
此公相貌粗俗不堪,眉毛胡子一把抓,啥病都敢治,啥藥都敢用,所開藥方常常劍走偏鋒,不合常規(guī),不上正道,藥房的抓藥師傅都替他捏一把汗,可不知為啥,藥到病除,眾口稱贊。
據(jù)說藥鋪后院山間那條小路就是他夜里進出遛出來的,小路的頂端是小鎮(zhèn)上埋葬先人的墳園,誰知道他去那兒干啥,想著就害怕。于是鎮(zhèn)上有人傳言,李先生懂巫術,通鬼神之道,所得既是仙方,俗人哪可領悟!
鄉(xiāng)間醫(yī)療機構少,交通閉塞,缺醫(yī)少藥,醫(yī)療水平普遍較低,再加上林深草密、人們常遭蛇咬蟲毒、極易摔傷跌傷,民間把這類術與醫(yī)相結合,通過用煉的法水配合藥物,用來避邪消煞治病救人,或傷筋動骨時通過推拿、內(nèi)服外敷中草藥的郎中方士尊稱“水師”。
聽人故弄玄虛地轉述見過他畫符水,據(jù)說靈氣最盛的亥時是陰陽交接的最佳時間,其次是子午卯酉時,主家趁黑把先生請進門,一番客套招呼歇息后,李先生讓打一碗清水,站起身神情肅然地禱告一番,用毛筆蘸朱砂在一張黃裱紙上龍飛鳳舞地畫上誰也看不懂的符號、字句,結尾有人讀懂是“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的敕令句,意思是告訴神兵神將,他是奉太上老君所定的敕令叫他們行事的,要他們急速依照天律敕令的調(diào)遣不可怠慢。寫好符咒之后,反拿毛筆,用筆頭撞符紙三次,從身后腰袢間摸出一個烏黑木印蓋上符印,焚燒后將紙灰放入水中讓病者一同喝下,即可。
鎮(zhèn)上領導聽見傳聞,私下告誡他不能弄那些牛鬼蛇神的事,話說這事兒都在私下進行,絕無外人旁觀,主家懂規(guī)矩,哪會亂嚼舌根誤了自己的大事。沒憑沒據(jù)的,小鎮(zhèn)人生性淳樸,物質(zhì)條件又差,對醫(yī)生本身就有些敬畏,誰敢說哪天不會求到他的門下?雖說有些惱火,但也從沒深究過,就當是茶余飯后的閑話。他理解領導的一番好意,賠著笑臉,嘴里打著哈哈說都是謠傳,沒有的事,請領導放一百個心。
依常理,先生閑暇時,會整理整理藥方,翻翻醫(yī)書,琢磨一下病因、病理,記一些心得體會??衫钕壬蛔?,喜歡杵著鐵手杖滿鎮(zhèn)子轉悠,東采幾片草葉,西摳幾條根藤,支開藥工,或蒸或焙,忙個不亦樂乎,反倒是清閑了張藥工,樂得曬曬太陽、抽袋旱煙,瞇覺瞌睡。李先生一次酒后感言,此生最大的遺憾莫過于沒找到那種被稱為神藥的“無根樹”,不然就該像光緒年間汪家灣的“活佛”鄭醫(yī)一樣,大顯威靈,威震四方,流芳百世了。據(jù)他所說該藥是一種寄生于其他樹上類似藤條的樹,無落葉,四季常青,“活佛”鄭醫(yī)以該藥治百病,坐化以后,此藥流傳于當?shù)孛耖g口頭傳說,沒人再見過實物。
李先生有個私下的外號叫“李聾子”,鄉(xiāng)鄰和他打招呼必須大聲喊:李先生!上哪去啊?吃飯了嗎?給人看病去?。柯曅×怂牪灰?。也不知道他切腕問診時是如何知曉患者病情的,沒聽見藥鋪里有過吼叫聲。不過你如偷偷背后說他壞話,他定然會突然回頭盯著你,笑著問:吃飯了嗎?這娃子好乖!今天天氣不錯!回想起來讓人哭笑不得,亂了真假。
我只讓他看過一次病,至今仍心有余悸。其實也沒啥大病,就是秋冬季節(jié)氣候驟變時扁桃體發(fā)炎,父親心急啊,不停地上醫(yī)院請大夫給我調(diào)理。偶爾一次酒席上和李先生聊起這事,李先生問了問情況,隨口說:“哦,乳蛾子,小毛病,小單方就能解決問題,有時間領過來我看看?!?/p>
第二天清早,父親拿了一條煙,拽著我的手上門請李先生瞧瞧,李先生頭日里稍微喝多了一點,沒坐診,父親知道他住在藥店后樓,和幾個相熟的鄉(xiāng)鄰打過招呼,起身上后面找他。
穿過有些漆黑的巷道,透光處有一小院,不高的兩層木板泥瓦小樓,院子里晾滿藥材。東頭住張藥工,左右是房門緊鎖的庫房,陽光剛好曬進來,暖洋洋地透著舒服;西頭較陰暗,院子稍有些不平整,地上積有水漬,后院靠山的便門斜開,半個身影背對院子小解著,父親笑了笑沒言語,站檐下看著滿院子晾曬的藥材,捻起一根甘草丟嘴里慢慢嚼著。
一泡尿也夠長的,我不耐煩地在院子里踢著曬藥的簸箕,故意弄出聲響,李先生轉過身看見我們父子,笑呵呵地一邊打著招呼,一邊系著褲子:“喝多了難受,老弟還是身體好!”就著門前的臉盆洗了洗手,領著我們進了屋。(下轉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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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里散發(fā)著一股說不上來的味道,旮旯縫隙塞滿亂七八糟的藥材,感覺都是一些普通的山間野草,我坐在凳子上好奇地東張西望,回頭時嚇了一跳,一條烏梢蛇盤在墻上,昂頭吐信,隨時都有攻擊人的可能,我仿佛都能聽見它“噓噓”的威懾聲,不由得驚叫起來?!澳?、莫事,死蛇一條,怕啥!”李先生看出我恐懼的根源,笑著對父親說。
李先生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拉起我,讓我張開嘴,說“啊——”。也許是屋內(nèi)的光線過于暗淡看不清咽喉的狀況,他找出一根筷子,捏住我嘴巴,伸進嘴里按住舌頭根部,立即刺激得我眼花亂轉,干嘔想吐,可他用雙膝緊緊夾得我無法轉動。我發(fā)現(xiàn)他的五官過于肥碩,夸張地堆在一起,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喜劇效果,毛孔粗大,大清早就透出油汗。
看了一會兒收回筷子對父親說,不礙事,配點藥,轉身出去了,過了一會兒端進來一小碗,碗底有些黧色的糊狀物,讓父親依樣制住我,筷子蘸了些稀糊,直接點在紅腫的扁桃體上。稍等了一會兒,說:“好了!”我回過神才覺得嗓子有點涼涼地,沒有了先前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后來才知道,那黑糊是鍋底灰和鹽水的調(diào)和物。也就從那時起我知道了一味草藥,是從平時燒柴草的鍋底上刮下來的灰,雜草經(jīng)燃燒后附于鍋底或煙筒中所存的煙墨,刮下細篩,除去雜質(zhì),為烏黑色粉末或結成小顆粒,手捻即為細末,無臭,無味,有個美妙的名字:百草霜。
要想根治最好再服一點百草霜?!薄芭?。”“小孩可能不愛吃,可以調(diào)點炒熟的黑芝麻、黑豆面子,加蜂蜜團成丸子。”“嗯?!边€別說,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調(diào)養(yǎng),我的扁桃體再沒紅腫如桃。
隨后的日子里,聽過太多關于他傳奇醫(yī)術的故事,但對他隨意野蠻的醫(yī)風實在不敢恭維,心有所懼,也就敬而遠之,漸漸有些遺忘了這個人。
事隔多年,春上,故友邀我回小鎮(zhèn)踏青,返回時經(jīng)過原先鎮(zhèn)后半梁上的墳地,突見一座高大的半廟宇式建筑挺立在那兒,著實有些奇怪!這地方,埋著小鎮(zhèn)所有逝去的先人,兒時路過這里時總是膽戰(zhàn)心驚,快步跑過不敢張望,唯恐古怪的事情發(fā)生,誰這么膽大起屋在這兒???
一打聽,原來是李先生的醫(yī)館。李聾子的名氣是越發(fā)的響亮了。鎮(zhèn)上出了名人,領導覺得臉上也有光,正考慮如何加以引導利用,他上門找政府要地蓋醫(yī)館,沒話說,自己挑吧,不違反政策的前提下,隨便選??磥砜慈?,他偏偏就選了這詭異之地,出乎眾人意料,算是一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