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保榮 楊芳
黎保榮:楊芳好,肇慶是國家歷史文化名城,是嶺南文化的發(fā)祥地,肇慶有兩千多年歷史,其作為明清兩廣總督府的時間有180多年?!短貐^(qū)文學》的“大灣區(qū)文學地理”欄目找我們兩個來做肇慶文學的對話,難道因為我們都是肇慶人,您是記者,見多識廣,而我是學者,博覽群書的緣故?
楊芳:我覺得應該是因為我們都是土生土長的肇慶人,而且您是評論家,我是作家,剛好反映了作協(xié)不同的人員構成與思維方向。
黎保榮:是的。欄目以“大灣區(qū)文學地理”為名,這樣的想法具有一定意義。但是我們做學問的非常講究問題意識,我覺得應該思考幾個相關的問題。一,什么是文學地理?二,誰的文學地理?三,怎樣的文學地理?四,文學地理中的作家走向如何?五,地理對文學的影響到底有多大?六,文學的去地理化的可能性與必要性如何?
首先,我們來談第一個問題:什么是文學地理?就歷史來說,其實早在十九世紀法國泰納的《藝術哲學》里,他就提出影響藝術的三個因素:種族、環(huán)境、時代。其中的“環(huán)境”包括物質環(huán)境與政治環(huán)境,而物質環(huán)境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自然環(huán)境,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大概可以說是文學地理學的學說萌芽。在中國,“文學地理”這個概念是著名學者梁啟超這個廣東人首次提出的,而以劉師培、王國維、汪辟疆等為代表的前輩學者,對中國古人關于文學地理的片斷言說進行條理化,但也不成系統(tǒng);在中斷了近半個世紀的研究后的1986年,金克木以隨筆《文藝的地域學研究設想》重啟這一領域的名正言順的研究。而1989年,曾大興發(fā)表論文《中國歷代文學家的地理分布》,正式開啟文學地理的實證研究。而就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而言,據我所知,楊義1986年出版的巨著《中國現代小說史》就有著文學地理學的視野,只不過他當時并未明確使用這個概念,到后來他的論著的相關意識就比較強了,如《京派海派綜論》《重繪中國文學地圖》。而嚴家炎1995年主編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與區(qū)域文化叢書》可以說是中國較早、較集中研究文學地理、區(qū)域文化的叢書。而就研究對象與任務而言,根據有關資料,文學地理學的研究對象,規(guī)定了它的研究任務,這就是:通過文學家(包括文學家族、文學流派、文學社團、文學中心)的地理分布及其變遷,考察不同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和人文地理環(huán)境對文學家的人生、精神、創(chuàng)作等構成的影響;同時考察文學家(以及由文學家所組成的文學家族、流派、社團、中心等)所完成的文學積累(文學作品、文學勝跡等等),所形成的文學傳統(tǒng),所營造的文學風氣等等,對當地的人文環(huán)境所構成的影響。文學與地理環(huán)境的關系是一個互動關系,文學地理學的任務,就是對地理環(huán)境(包括自然環(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與文學要素(包括文學家、文學作品、文學讀者)之間的各個層面的互動關系進行系統(tǒng)的梳理,找出它們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及其特點,并給予合理的解釋。
但是,如果更進一步,我們可以發(fā)現中國古代文學的文學地理以“南北”分界,而中國現代文學以來的文學地理則除了分“南北”,還分“東西”即中西(中外)?!皷|西”地理這一點對中國現當代文學尤為重要,因為如果沒有對外國文學尤其是西方文學的借鑒、吸收、轉化,以及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海外傳播,就沒有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創(chuàng)新、開放與繁榮。在此意義上,肇慶最有代表性的小說家鐘道宇的最新創(chuàng)作《仙花寺》建立在既借鑒“南北”,又借鑒“西方”的基礎上,有著較為敏感的文學地理眼光。
楊芳:是的?!拔膶W地理”,顧名思義,是從特定的地域生發(fā)出來的,具有鮮明特色、可辨識度強、地方特性濃郁的文學樣式、類別。肇慶古稱端州,地處西江中游,東接廣佛經濟圈,西連大西南,地緣區(qū)位優(yōu)勢突出,歷史悠久,文物蔚盛,風景特異,物產豐富。所以明代的黃瑜甚至稱之為“嶺嶠南來第一州”,徐渭也說“古來誰不重端城”。
黎保榮:接著,我們來談第二個問題:誰的文學地理?因為在不同的視野下,大灣區(qū)的文學地理的位置是不同的。
在世界文學地理中,我們發(fā)現西方(外國)更傾向于研究中國文化和歷史,對中國文學并不特別重視。外國比較關注的一是古代文學,有《詩經》《楚辭》、唐詩宋詞(如李白、杜甫、蘇軾等)、《紅樓夢》等四大名著,《聊齋志異》等古代小說。二是近現代文學,有梁啟超、嚴復、魯迅、胡適、張愛玲、林語堂、沈從文、老舍等作家。美國著名的“列文森中國研究書籍獎”就得名于研究梁啟超的列文森。被賦予較多關注的是魯迅,他不僅被國外眾多學者研究,還被作為國外某些社會運動的思想資源(尤其是日本)。而且沒有什么國外作家承認自己的創(chuàng)作受中國作家影響,但是大江健三郎等作家曾承認受到魯迅影響。三是當代文學,有莫言、余華、韓少功等作家。(中國近現代文學之所以被投射以更多關注,主要是經典化的時間長、程度高,而由于當代文學依舊在持續(xù),故此也有可能后來居上)。換言之,在這種世界文學地理視野下,大抵沒有給大灣區(qū)文學留下位置。而在中國文學地理版圖里,大灣區(qū)文學處于邊緣地帶,占主導的都是北京、上海、江浙、陜西的作家。那么,在當下的大灣區(qū)文學地圖中,毫無例外的是廣州、香港、深圳占據前三位,其它城市的文學居于次要地位,肇慶文學也如此。
楊芳:是的,肇慶文學無論在哪一個層次的文學地理那里,都是比較邊緣化的。
黎保榮:那么,我們來討論第三個問題,即怎樣的文學地理?按照我的理解,這個問題可以分為三個維度來分析。
一是文學與文化的維度,即文學地理與文化地理的關系如何?
肇慶比較有影響的文化有幾種類型。其一是宗教、信俗文化。如六祖惠能、利瑪竇、石頭希遷、龍母、榮睿。鑒于云浮1994年才從肇慶分出來,一直以來都屬于肇慶,而且文化不會因為行政區(qū)域的重新劃分而完全斷裂,何況肇慶現存的梅庵、六祖寺、六祖禪院都與六祖惠能有關,故此不妨把生于云浮新興的唐代禪宗六祖惠能納入肇慶文化的版圖?;菽艿氖澜缬绊懽圆欢嘌裕覀儊碚勔幌吕敻]。利瑪竇在明朝萬歷年間來中國傳播天主教,他到中國的第一站就是肇慶,并在肇慶居住了六年時間。在當時那么封閉的年代,他這樣一個洋人能夠在肇慶得到安身之地,足以證明肇慶文化的開放性。他在肇慶傳播教義、科學、文化,他在肇慶建的教堂“仙花寺”研制了中國內陸第一座機械自鳴鐘。在肇慶,利瑪竇繪制了中國第一張中文世界地圖《山海輿地全圖》,編纂了世界上第一部中西文辭典《葡漢辭典》。他的著述不僅對中西文化交流做出了重要貢獻,還對日本和朝鮮半島上的國家認識西方文明產生了重要影響。正因此,北京中華世紀壇有影響中國的100位歷史人物雕像,其中只有兩位外國人,一個是馬可波羅,另一個就是利瑪竇。肇慶作家在這個層面的創(chuàng)作,應該說利瑪竇、六祖惠能、龍母都有人寫過,如鐘道宇、何初樹等,但是就純文學作品而言,我更欣賞鐘道宇寫利瑪竇的長篇小說《仙花寺》。
其二是學術文化。在中國歷史上,大概由于地理位置與教育學風的原因,肇慶籍的文化名人以學者居多,作家甚少。如漢朝經學家陳欽、陳元父子,唐朝嶺南第一狀元莫宣卿,末代進士、康有為的弟子、中國第一批甚至最早獲得留美博士學位的陳煥章(1911年獲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學位),現代著名物理學家吳大猷及其家族,嶺南畫派宗師黎雄才,世界橋梁專家鄧文中等。肇慶作家對此沒有多少創(chuàng)作,楊樺、尹洪波寫黎雄才的劇作《煙雨丹青》,以及您發(fā)表在《華夏》的《鄧文中:情系祖國,一生為橋》聊勝于無。
其三是政治文化,如宋徽宗趙佶、包公。如果把革命文化包含在政治文化之內,那么葉挺在肇慶率領獨立團北伐,余漢謀抗日,農民運動領袖周其鑒的革命都很重要。肇慶作家對此領域幾乎沒有成熟的創(chuàng)作,音樂劇《青天之端》算是其中之一。
其四是文物、器物文化。如端硯、廣綠玉(日本綠)、裹蒸、金渡花席等器物。而肇慶的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如梅庵、七星巖摩巖石刻、宋城墻、閱江樓、德慶悅城龍母廟、德慶學宮,都值得一提。我在詩集《一張相片的自畫像》里用幾首詩歌刻畫了我對梅庵和宋城墻的感受。肇慶文學最值得一提的就是這個層面的小說創(chuàng)作,尤其是端硯題材長篇小說,覃志端和鐘道宇屬于其中的佼佼者。覃志端有端硯題材長篇小說《寶硯莊》《寶硯莊》(第二部),鐘道宇有端硯題材長篇小說《紫云》《即墨侯》,以及短篇小說《硯癡》等。例如鐘道宇的《紫云》,小說的題目可謂以少總多、含蘊精粹。所謂“紫云”者,大概包括三層意思:一是主人公紫云;二是端硯的別稱“紫云”;三是如紫云(云彩)一樣聚散無定、變幻莫測的(家族)歷史與人生。小說就是以器物紫云(端硯)為線索,以人物紫云為內容,以史的紫云為意蘊,營構出一部端硯文化史詩和端硯家族傳奇?!蹲显啤防镏疃嗟某碳遥皇谴蠹易?,而是靠采硯、刻硯、賣硯而勤勞致富的中小家族。大家族是以往家族小說的主要寫作對象,而《紫云》恰恰相反,注重中小家族的民間情懷、凡人瑣事,以一種小歷史小傳統(tǒng)與以往的大歷史大傳統(tǒng)形成對比,也因此具有了自己的特色。但是小說《紫云》并不因為小家族、小人物、小歷史、小傳統(tǒng)的“小”而顯得“狹隘”,反而化“小”為“精簡”。除了精簡的人物(紫云)、精簡的線索(端硯)之外,小說更營造出精簡的故事內核,就是“奪愛”(奪愛硯、奪愛人),并以“奪愛”來連接整個家族的歷史。該小說以地域文化為題材,但是意蘊超越地域文化,直指家族歷史、人生與人性。也許正因此,《紫云》才獲得了廣東省“五個一”工程獎。
其五是自然文化。如西江、羚羊峽、鼎湖山、北嶺山,以及不同縣區(qū)的地域文化。如林炳坤寫故鄉(xiāng)封開的封溪系列小說,徐金麗的詩歌《再次寫到西江及其他》。
換言之,肇慶幾乎每一大類文化,都有相關的文學作品進行表現。文化地理大于文學地理,而文學讓文化更生動。一般來說,文學比較發(fā)達的地方,文化也發(fā)達;而文學比較薄弱的地方,文化程度一般也不見得很高。只不過,也有例外,例如肇慶的文學不夠發(fā)達,但是歷史文化底蘊卻比較厚重。
楊芳:是的。文學地理與文化地理兩者是相輔相成,互為表里的關系。文化更廣義,更穩(wěn)定,更豐富,延續(xù)性更強,變化也是緩慢的,它是一個長期作用的過程。而文學是文化中的一種現象,它歸屬于文化。在一定程度上,文學有可能是短期內生成或促成的,如惠州惠城“中國小小說之鄉(xiāng)”的形成,深圳寶安31區(qū)打工作家村、東莞樟木頭作家村的形成。
黎保榮:好的。我們來談另一個維度即文學類型的維度,這是指大文學、純文學還是通俗文學(含網絡文學)意義上的“文學”地理?所謂大文學,或者像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那樣把經學、文字學、史學、諸子哲學納入進來,或者像楊義那樣把通俗小說、文言詩詞、傳統(tǒng)戲曲、少數民族文學納入研究,或者像古代的文章概念一樣,把書信、日記、碑文等都算進來。鑒于大文學過于蕪雜,我們的論述主要是指純文學,涉及通俗文學。
楊芳:我也這樣認為。
黎保榮:三是文學文體的維度,即指肇慶小說、散文、詩歌、戲劇、通俗文學的創(chuàng)作。我從2016至2019年底,曾經在《肇慶學院學報》主持過三年多的“新世紀嶺南文學研究”專欄。肇慶當代文學,如鐘道宇、林炳坤、鄒月照、覃志端、何初樹、李羅斌、路魆、梁寶星等的小說,趙鳳平、張東升、陳錦潤、文一、唐希明、林盛彬、唐文明、鐘道宇和你的散文,徐金麗、白炳安、八炎奎、蔡俊、蘇澤明、高世現、你和我的詩歌,都各有特色。而知名法官、詩人陳陟云從佛山調到肇慶工作,可謂為肇慶詩壇添了帥才。他在肇慶連續(xù)辦了兩屆“南方詩歌節(jié)”,一次“女性詩歌周”,一次詩歌研討會,為肇慶文壇的全省全國影響力做出了貢獻。
這里要提一下林炳坤。他是肇慶封開人,1950年生,廣東肇慶市群眾藝術館副研究館員。1987年到北京魯迅文學院進修半年,之后又到南京大學首屆作家班學習。他創(chuàng)作有話劇《晨星》《律師的自述》《婚戀奇情》等。他曾與張富文合作出版報告文學集《時代的風流》。但是,客觀而言,林炳坤的短篇小說最具特色,他的小說《夜半吉他聲》獲得省創(chuàng)作評選優(yōu)秀獎,小說《書簽》在1981年獲得廣東省第二屆新人新作獎二等獎。我想用英雄傳奇、人才問題、地方色彩來概括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從歷史層面來看,英雄傳奇是林炳坤小說的一大特色,以《匪碑》《牛戲》為代表。如果說英雄傳奇是抗戰(zhàn)+情愛的歷史敘事,那么關于人才問題的《書簽》《棄雀》則是從現實入手,前者還是具有時代感的改革+戀愛的現實敘事,屬于改革小說潮流中的一朵浪花。另外,是他的小說的地方色彩,這屬于藝術手法層面。由于林炳坤喜愛汪曾祺,就像汪曾祺喜寫故鄉(xiāng)高郵一樣,林炳坤以家鄉(xiāng)封開為故事背景,寫作了封溪鎮(zhèn)系列小說,或多或少致力于風土人情的描繪,彰顯嶺南地域特點。除了上述的《匪碑》《牛戲》《棄雀》,林炳坤的其它小說如《龍虱》《馬瘋》《蝦笛》《鳥嗻》《祭蛤》《斗豬》《盲貓》等等都清一色地屬于封溪鎮(zhèn)系列小說。
楊芳:我想做一些補充。說到肇慶文學,我首先想到的是《西江文藝》雜志。而就文體來說,過去,肇慶在戲劇方面是有過輝煌時期的。我踏入社會后,所獲的第一個市級的獎項,是戲劇類的獎。于是,我也從中接觸到肇慶戲劇界的前輩,如去年年底去世的李瑋老師,原肇慶市文化館創(chuàng)研部林炳坤老師等。我了解到,肇慶在五十年代已經成立了戲曲研究會,七十年成立了戲劇評論小組,八十年代肇慶地區(qū)成立戲劇工作室,創(chuàng)辦《戲劇新作》年刊……這些對于繁榮促進戲劇發(fā)展,都起到積極的作用。這一時期,獲廣東省專業(yè)戲劇創(chuàng)作評選獎項的人才層出不窮。謝遠謀、覃志端、梁志強(已故)等創(chuàng)作的《萬花筒—人生百態(tài)》《結拜姐妹》《砂煲兄弟》等電視系列短劇,使得外界更多了解了肇慶的鄉(xiāng)土風情。至于肇慶的粵劇,更是蜚聲海外。肇慶粵劇團創(chuàng)建于1960年,素以行當齊全,陣容鼎盛獲社會贊譽。肇慶還是粵劇的發(fā)源地之一。清康熙21年至26年,兩廣總督吳興祚令家伶演以侑觴,這就是粵劇的雛形,它比道光年間佛山瓊花會館的李文茂還早140年。
在小說方面,其實以肇慶為背景的小說在中國小說史的早期便已出現。晉代干寶撰的《搜神記》中的志怪小說《鵠奔亭》,故事發(fā)生在高要縣和廣信(封開)縣,女主人公是廣信縣婦女蘇娥,時代背景是東漢。唐末文學家裴铏的傳奇文學作品《孫恪傳》(又稱《袁氏》),故事發(fā)端和結局在端州的峽山寺和羚羊峽。
建國后,肇慶的小說創(chuàng)作得到較大發(fā)展。我對肇慶小說創(chuàng)作的認識,多是80年代后的,因我了解到一些當時在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較突出的前輩,要么聆聽過他們的講課,要么從文友口中得知一些情況。如八十年代因小說創(chuàng)作成績突出調到省作協(xié)的鄒月照老師(已故),熊誠老師,當時因一部在《人民文學》頭條發(fā)表的小說《你不可改變我》驚艷文壇,與劉索拉并稱“南北二劉”的劉西鴻……我參加工作不久,便加入了當時的肇慶市職工文學社(后改名為“西江文學社”),結識到一些文友,不少人是從八十年代中期文學社初創(chuàng)便加入,一直堅持業(yè)余文學創(chuàng)作的。至于從1979年便開始舉辦的端州城區(qū)“五四”征文活動,至今已歷時四十個春秋,為當地扶植文學新人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我也參加了幾屆的征文賽事。九十年代初舉辦的“星湖之春”征文評獎活動,是肇慶市的品牌文學活動,現在活躍在肇慶文壇的中堅力量,就是當年在“星湖之春”征文活動中獲獎的文學愛好者和學生。更為難得的是,現在的肇慶作協(xié),一直在堅持舉辦這個“星湖之春”征文。立足本土,多年的積累與深耕,讓肇慶的文學得以傳承下去。
肇慶是歷史文化名城,地處交通要沖,仕宦、流寓、過境的名人、文學家代有其人。他們在肇慶寫景狀物、寓目遣懷,留下大批詩歌,其中不乏佳作,肇慶的詩歌園地也得以豐富多彩。端州入詩,始于唐代初年。唐代的宋之問、張九齡、李賀,宋代的梅堯臣、周敦頤、黃庭堅,元代的范槨,明代的陳獻章、倫文敘,清代的屈大均、朱彝尊,現代的郭沫若、齊白石、啟功等先賢文豪,以及當代知名的作家詩人,皆在肇慶留下精美的詩文。去年離世的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兼秘書長、詩歌創(chuàng)作委員會主任溫遠輝在2010年為《肇慶當代新詩選》所作的序中就說到,肇慶不僅古體詩詞繁盛,新詩創(chuàng)作也新人輩出。早在九十年代,西江詩社(后改名為肇慶詩詞楹聯(lián)學會)便團結了一大批詩歌愛好者,出版《西江詩詞》報,歷年成果不斷。進入新世紀,2011年,肇慶市作協(xié)、肇慶市詩歌學會創(chuàng)辦《星河詩刊》,連通了外界,對外樹立了肇慶詩壇良好的形象。八十年代以來,關飛、白炳安、徐金麗等,用詩歌對肇慶做了詩意的表達。
肇慶的散文創(chuàng)作早于詩歌。西漢末東漢初年,封開陳欽、陳元、陳堅卿一家三代是“粵人文之大宗”。到明、清,肇慶的散文局面大開。抒發(fā)情志的作品增多,作者已形成群體,文集數量大增,各縣都有,并且那時候的散文已經從應召應需發(fā)展到有意識、有理論、按技法創(chuàng)作階段。歷代來肇的文人墨客,除詩歌外,也留下了大量的散文作品。如,唐初沈佺期的《峽山賦》,李邕的《端州石室記》,都是膾炙人口的佳作。進入新時期,特別是建國以后,社會生活發(fā)生巨大而深刻的變化,為散文創(chuàng)作提供了深厚的土壤,陳錦潤、唐希明、趙鳳平、唐文明等作者,均在散文領域寫出了個人特色。在報告文學方面,何初樹、鐘道宇、林炳坤、張富文、張東升(已故)等人取得了一定的成績。
黎保榮:我還想談一下肇慶的網絡文學。佟婕(道葭)、扎西拉姆·多多、海的溫度、葵田谷、搜異者、趙善軍、聶怡穎、申示山人等網絡作家都可圈可點。例如海的溫度,原名徐愛麗,原先學會計,后來讀哲學碩士。她目前已由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小說10部,其中包括《聞香榭》系列4部,《忘塵閣》系列4部,《龍隱軒》系列也已出2部。她的作品雖然有其缺點(如結構方式的自我重復),但文采不錯,情感處理也蠻好,其中的情感都很癡,但又顯得真實;藝術邏輯相對嚴謹,每個故事都沒有什么大的漏洞與脫節(jié)之處,不愧為哲學碩士;其作品的玄幻色彩主要體現在個別神怪角色身上,但是通讀下來,其人生色彩反而沖淡了其玄幻色彩,可謂“市井玄幻小說”。
楊芳:肇慶的網絡文學發(fā)展沒有外面迅速,跟上網絡文學時代的節(jié)奏比較慢,直至近幾年,才有幾位網絡文學作家冒出來,這大概與肇慶經濟發(fā)展狀況有關系。肇慶外來人口聚集不如廣州、深圳、東莞、珠海等地多,新肇慶人中,從事文化事業(yè)、文藝創(chuàng)作的人數偏少,搞網絡文學的更是寥寥幾人。
黎保榮:其實也有例外,例如河源經濟不發(fā)達,但網絡文學表現比較突出。接下來我們一起探討第四個問題,即文學地理中的作家走向如何?
按照我的觀察,肇慶作家有四種文學地理走向:一種是“扎下去”,即肇慶土生土長并在肇慶發(fā)展的作家,例如鐘道宇、覃志端、林炳坤、徐金麗、白炳安、李羅斌、林盛彬、李美玉、八炎奎、蘇澤明,以及你。另一種是“走進來”,即從外地走進肇慶,并在肇慶工作生活的作家,如陳陟云、何初樹、趙鳳平、張東升、陳錦潤、唐希明、唐文明、蔡俊。第三種是“走出去”,即本在肇慶出生,但后來離開肇慶,到外地發(fā)展的作家,如鄒月照、高世現、扎西拉姆·多多,以及路魆、梁寶星這兩位嶄露頭角的90后,都是從肇慶“走出去”的。而路魆現在又回到家鄉(xiāng)高要從事專職寫作,屬于“走出去”又“走回來”的類型。還有一種,是有的作家是從外地“走進來”,后來又“走出去”了,例如巫宏振和陳坤浩。
其實從肇慶“走出去”的名氣最大的作家,似乎也只有1980年代以小說《你不可改變我》而聞名的劉西鴻,這部寫于深圳的小說,其命名似乎成為了1980年代青年的精神標簽。作為土生土長的肇慶人,我的困惑在于:第一,為什么那些作家都是離開了肇慶之后,才創(chuàng)作出更好的作品,得以成名?是否真的與肇慶的地理位置并非中心有關?但又為什么肇慶作為省中心兩廣總督府的180多年間,除了來自西洋、學識甚高的利瑪竇,肇慶似乎也沒有出現什么著名的文人?第二,我比較了肇慶某些作家作品與廣東發(fā)達城市的某些作家作品,也許平臺也是拉大距離的誘因之一,或者說肇慶文學的平臺雖不如別人,但是氛圍可以加強??上驳氖牵@幾年肇慶的文學氛圍越來越好,這應該歸功于新一屆市作協(xié)的務實與肯干。
楊芳:我贊同你的觀點。
黎保榮:接下來,我們看看地理對文學的影響到底有多大?
我主要關注的是這種影響到底是集聚性的還是融匯性的?所謂“集聚性”,就是主要表現當地(或本土)的自然風光、風土人情、地域文化。而所謂“融匯性”,就是將不同的文學地理視野進行交織、交融,并且轉化為一種更開闊的文學地理視野與書寫,如鐘道宇的小說《仙花寺》就將肇慶的自然、人文地理與利瑪竇的西方人文地理結合。其實,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肇慶文化地理,我覺得肇慶文化有著端硯一樣的樸實、沉靜,也有著惠能、利瑪竇一樣的開放、渾厚。實際上,即使是單純的集聚性的文學地理,似乎也可以作為創(chuàng)作的富礦,例如馬爾克斯、福克納、魯迅、沈從文、莫言等中外作家,其小說創(chuàng)作視野就聚焦于他們的故鄉(xiāng)。就肇慶來說,“故鄉(xiāng)書寫”與“西江書寫”就值得大書特書,但前提是對人性與歷史的深度挖掘。
楊芳:地理對文學影響當然是巨大的,不然就不會有“京派小說家”“海派小說家”了??v觀中外文學史,作家們具辨識度的作品,無不是依托地理、地域進行創(chuàng)作,如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中的約克納帕塔法縣實際上就是以他的家鄉(xiāng)密西西比州的奧克斯福為原型的。哥倫比亞是馬爾克斯的靈感之源,到哥倫比亞去就會更理解魔幻現實主義。而沈從文的湘西、莫言的高密、汪曾祺的高郵、蘇童的香椿樹街……地理對文學的影響可謂如影隨形,深深地嵌進了作家的血肉中,成為文學取之不盡的汩汩源泉。
一生只能寫故鄉(xiāng)主題的作家,存在兩種可能,一是成為美國作家威廉·??思{那樣一輩子絕大部分時間都在“郵票般大小的故鄉(xiāng)”生活的作家,二是成為逃離故鄉(xiāng)燈紅酒綠的繁華都市、一輩子在書房里依賴故鄉(xiāng)記憶寫作的作家。但單寫故鄉(xiāng)美好的景物與風土人情,是沒法讓一位作家真正深刻起來的,作家一旦開始用“美圖秀秀”式的寫作方式來寫故鄉(xiāng)主題,通常也就到了捉襟見肘的時候。莫言很早就提出“超越故鄉(xiāng)”的觀點,“對故鄉(xiāng)的超越首先是思想的超越,或者說是哲學的超越”。如此,作家才能真正解脫成為“故鄉(xiāng)的逆子”的精神壓力,成為不再被故鄉(xiāng)戴上紙枷鎖的自由寫作者。堅持寫故鄉(xiāng)主題的作家們,其筆下的故鄉(xiāng)也變得不再像以前那樣有味道了。這個時候,更期待有“逆子型”的作家,去勇敢觸碰故鄉(xiāng)的隱秘與疼痛,寫出震撼的、可以成為經典的文學作品。
在離開故鄉(xiāng)的好長一段時間里,我對故鄉(xiāng)的思念,一直以個人日記的形式記錄著,而呈現于文學作品中的,并不多,以致心里往往有歉疚之感,我為故鄉(xiāng)做的事太少了。雖說“年深外境猶吾境,日久他鄉(xiāng)即故鄉(xiāng)”。然而這幾年,隨著父母來肇慶定居,我回故鄉(xiāng)的次數更少了,可對日漸老邁的外婆,對故鄉(xiāng)的山川河流,風物人情,卻時時縈于心懷。于是,我開始了對故鄉(xiāng)的回望,雖然有許多畫面已經泛黃,但卻可以在情感的洗滌下清晰得讓人不敢相信,因此,我相信文學是常溫的,是雋永的,是恒定的。以故鄉(xiāng)為題的寫作,還會持續(xù)在我的生命中,不因時間流逝而陳舊乏味,因為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故事,把那些獨一無二的人生經歷,那些藏在心底的秘密,生死別離的大事和柴米油鹽的小事寫下來,像留住平靜暗夜中乍現的煙火,像熱茶又像烈酒,可獨飲,亦可宴賓客。
對于西江或西江文化帶,我覺得值得寫。人類文明的敘事總是從江河開始的。人類文明,就是江河滋養(yǎng)的文明。江河的意義,卻是居住在這個蔚藍色星球的人類賦予的。我身邊的這條熟悉的西江,無論是自然之江,還是人文之江,都是不廢江河萬古流,她值得書寫的故事,有很多。
黎保榮:是的。最后,我們談談第六個問題,即文學的去地理化的可能性與必要性如何?
楊芳:其實新生代的作家,很多是沒有故鄉(xiāng)的人,也許是因為“故鄉(xiāng)”與鄉(xiāng)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F在出生在城市的年輕作家,更喜歡寫科幻、玄幻、穿越、都市等題材的作品,而對故鄉(xiāng)題材嗤之以鼻。
黎保榮:所謂文學的去地理化,是有的文學作品可以做到沒有鮮明的地理或地方色彩。剛才您說的當然沒錯,但是我們也要意識到不寫故鄉(xiāng)不等于不寫地理,例如梁寶星的小說《金屬嬰兒》并未寫故鄉(xiāng)肇慶懷集,而是以他上大學的地方江門為寫作對象。那種水上人家的生活讓我想到了沈從文的冷寂和莊子的天地逍遙。另外,文學地理不完全等于自然地理影響,也可以是一種受到當地(本土)人文傳統(tǒng)(人文地理)無意識滲透而造成的風格、氛圍、氣質。
真正的去地理化的創(chuàng)作,我想大概有幾種類型。一是某些科幻小說,如凡爾納的《海底兩萬里》《月界旅行》,它們超越了現實的世界,并非一般的文學地理所能概括的。二是某些網絡小說,例如玄幻小說、架空歷史小說甚至某些都市題材網絡小說,不少“地理”都是一筆帶過,主要是由天馬行空的想象或小白文式的對話構成。三是冥思型作品,例如史鐵生的《病隙筆記》,就是對一個個人類的命題進行冥思苦想,里面根本沒有什么地理色彩。四是實驗性較強的作品,例如孫甘露的小說《信使之函》,其中的地理色彩是非常稀薄的。
從這幾方面來說,文學的去地理化具有了可能性與必要性,因為有時候過度的地理色彩,反而阻礙了作家的思想自由。文學是人學,只要能夠達到隱喻人性、歷史和人的處境的目的,文學便算是盡了使命;同時,文學也是一種語言藝術,能讓人領略語言、形式之美,足矣。肇慶文學處于邊緣地位,但邊緣也有邊緣的價值,不必夜郎自大,也不必妄自菲薄,可以仰望星空,但也必須腳踏大地。追求一種有根的文學與有思想的文學,總有自己的園地。謝謝您能犧牲寶貴的時間來對談肇慶文學,希望以后有機會繼續(xù)詳談文學。
(欄目責編:朱鐵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