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華
文字的誕生標志著人類從野蠻時代向文明理性時代的轉變,由于文字的發(fā)明及其在文獻記錄中的應用,人類向文明時代轉變。
漢字作為漢文化的重要載體,它的產生宣告著中華文明的開始,同時漢民族獨特的文化和審美心理結構也使?jié)h字本身發(fā)展出獨特的書法藝術。
在古代的文獻中,有各種關于漢字起源的記載。據《周易·系辭下》記載,“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又:“上古結繩而治、圣人易之以書契。”鄭玄注:“結繩為約,事大,大結其繩;事小,小結其繩。”從文字發(fā)展的歷史來看,甲骨文系統(tǒng)的產生有很長的前文字歷史階段,結繩和八卦是前文字意義上的替代符號。但無論是結繩還是八卦,都不能真正起到書寫工具的作用,它只能幫助記憶,卻不能表達思想。八卦通過對自然萬象的高度概括,抽取出八個符號分別代表天,地,雷,風,水,火,山,澤,并通過這八個符號的演變,揭示了自然和社會的運行規(guī)律,這使得八卦在結繩的意義上,邁出了重要的一步。然而,由于八卦的象征性,它只具有表達相似概念的功能,而不能從文字單位的層面上對應真實的語言。因此,八卦距離文字的意義仍然很遙遠。
戰(zhàn)國中后期,“倉頡造字”說風靡一時,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荀子·解蔽》說:“作書者眾矣,而倉頡獨傳者,一也。”《韓非子·五蠹篇》:“倉頡之作書也,自環(huán)者謂之私、背私者謂之公?!蔽淖肿鳛橐环N符號化體系,它起源于人類社會、群體間的思想、交流需要,不可能由一個人獨自創(chuàng)造。最多,倉頡作為黃帝的史官,有負責收集和整理的可能。自上古時代文字被巫術師所壟斷,成為絕地與天堂溝通的媒介以來,文字應運而生,文字的產生被認為是一個具有超自然天賦的人所創(chuàng)造的,文字的誕生也被賦予了一種神秘而怪誕的色彩:“(倉頡)龍顏侈侈、四目靈光,實有睿德,生而能書……于是窮地之變,仰觀奎星圓曲之勢,俯察龜文鳥羽山川,指掌而創(chuàng)文字,天為雨栗,鬼為夜哭,龍乃潛藏?!蔽淖质钦Z言的表象:任何民族的文字,和語言一樣,都是勞動人民在勞動生活中從無到有,從少到多,從多方面嘗試到約定俗成的逐步培育、提煉和發(fā)掘出來的。它絕不是個體所創(chuàng)造的產物,它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發(fā)展的,有一個長期的過程。
盡管漢字的起源有很多傳說,但依據現(xiàn)存最早的原始文字資料考察、推斷,最早的漢字起源,可以追溯到二萬到五十萬年前的舊石器時代,人類只知道用火和制作骨器。后來,我們的祖先制作了各種各樣的石器,如磨光的石斧、鋒利的石梭,并開始制作陶器,進入了新的石器時代。瑞典人安特生于1921年在河南澠池縣仰韶村發(fā)現(xiàn)了一處史前人類遺址,出土有紅色黑花陶片。而后又在遼寧錦西及甘肅、青海等地發(fā)現(xiàn)許多類似的彩陶,畫著人、鳥、動物或物體的形狀,這些都是早期的圖像符號。出土的陶器大多來自可汗李遺址、半坡遺址、大汶口遺址、蔣寨遺址、西安遺址等。出土陶文較多且集中的是磁山斐李崗遺址、半坡遺址、大汶口遺址、姜寨遺址等。磁山、斐李崗文化距今約八千多年,位于黃河流域磁山、斐李崗文化,在斐李崗出土的手制陶瓷上,有較多的符號,這種符號,是先民們的交際功能、記事功能與圖案裝飾功能的混沌結合,這些雖不是真正的漢字,但卻是漢字的雛形。繼約六千年前的仰韶文化半坡遺址出土了簡單刻畫的彩陶和類似的文字,這些符號已經從花紋圖案中區(qū)分出來,把文字的發(fā)展又向前推動了一步。這可以說是漢字的起源。而原始文字的起源,是一種模仿的本能,用來形象一個特定的事物。它簡單而混沌,但已經有了一定的審美趣味。因此,這種簡單的書寫方式可以稱之為史前書法,也可以稱之為中國書法文明初期的歷史。
半坡遺址發(fā)現(xiàn)于1953年,位于西安市東郊浐河東岸,是典型的仰韶文化遺址,距今已有6千年左右。從1954年至1957年,考古工作者在此進行了五次科學發(fā)掘,獲得了大量珍貴資料,特別是發(fā)現(xiàn)的彩陶上有大量的刻劃符號,具有重要的文化價值。半坡人在長期的生產和生活實踐中,創(chuàng)造出了大量具有文字性質的刻劃符號,這些刻符大多保留在彩陶上,發(fā)現(xiàn)有一百多例,五十多種。這些符號大部分是在陶器未燒成之前刻上去的,也有陶器燒成后或者使用后刻劃的。在原始社會中,還沒有文字時,人們最初用這些刻符來記事。這些符號,經專家考證,已接近漢字的固定形狀,是漢字的原始形態(tài),被稱為“字形刻劃符號”,簡稱“半坡刻符”或“半坡陶文”(新石器時代《西安半坡刻符》)。
從半坡仰韶陶器刻符來看,這些刻畫符號已具有某種抽象表意性質,而不是對自然界動植物的寫實性描繪;這些刻符大多刻在陶缽外口沿的黑寬紋帶和黑三角紋上,結構簡單,大多為單一的線條組合。郭沫若曾對半坡陶文進行認真研究,認為“刻劃的意義至今雖尚未闡明,但無疑是具有文字性質的符號,如花押或族徽之類。我國后來的器物上,無論是陶器、銅器或其它成品都有物勒工名的傳統(tǒng),特別是殷代的青銅器上有一些表示族徽的刻畫文字,和這些符號極相類似。由后以例前,也就如由黃河下游以溯源于星宿海,彩陶上的那些刻劃記號,可以肯定地說是中國文字的起源,或者中國原始文字的孑遺”。在《半坡題辭》中郭沫若又說:“仰韶、龍山疑已進入有文字的時期。今來半坡觀先民遺址……陶器破片上見有刻紋,其為文字殆無可疑?!蔽覀兘涍^認真觀察就會得知,其中許多符號已相當接近于后來的文字。這些刻劃符號都是我們的祖先“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在生產勞動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它們簡潔、明快、質樸、自然、奇妙,反映了古代勞動人民的偉大創(chuàng)造精神。他們運用高度概括,大膽夸張的手法,汲取大自然的精華,移客觀物象,用極樸實而簡煉的點、線、面來表示,具有原始文化自然、質樸、神秘、爛漫等特點,是他們對美的體驗和創(chuàng)造。
仰韶半坡陶器雖然從文字的角度看,在造型空間上缺乏豐富的構成,但對線條的抽象把握顯示出了先民審美經驗意識的復雜性,線條形式對現(xiàn)實與自然的超越表明了審美實踐領域的自由化程度。“線條和色彩是造型藝術中兩大因素,比起來,色彩是更原始的審美形式,這是由于對色彩的感受有動物性的自然反應作為直接基礎。線條則不然,對它的感受、領會掌握要間接和困難得多:它需要更多的觀念、想象和理解的成分和能力?!庇腥嗽谒伎迹ㄑ錾匕肫碌奶掌骺谭状握咽玖斯湃藢Υ嬖诘乃伎迹?,同時,它對漢字本質意義的揭示也體現(xiàn)了漢字抽象意義的審美(文化選擇)。
仰韶半坡陶器刻符之后,大汶口和龍山(公元前5000年)顯示了漢字的演變形態(tài)(“未必是同一脈絡的進化,造型意識明顯加強,那時候的陶器文字符號已具有復雜的空間結構和平衡、對稱比例等造型關系”)。山字于省吾釋為“旦”,認為這個字的上部像日形,中間像云氣形,下部像山有五峰形……山上的云氣承托著初出的太陽,其為早晨旦明的景象宛然如繪。唐蘭將其釋為“熱”,認為上面是日,中間是火,下面是山,像在太陽照射下,山上起了火,是代表一種語義的意符文字。這表明大汶口象形符號已經超越了半坡符號的純表意階段,進入了文字歷史發(fā)展的新時期。
從半坡仰韶陶器刻符到大汶口象形文字符號再到甲骨文體系的形成,漢字發(fā)展脈絡走的是一條由抽象到象形再到抽象的道路。這就規(guī)定了漢字的抽象性,將漢字置于在史前時期由于對象形符號的描寫過于單一而淪為繪畫的危險境地。在漢字發(fā)展史上,一直存在有“書畫同源”的爭論,這一概念回避和忽視了漢字早期發(fā)展的歷史事實,只注重漢字早期發(fā)展史上的某一特定表象,不符合漢字起源的歷史事實。事實上,從一開始,漢字和繪畫就走向了兩個相反的方向。仰韶半坡以前,漢字的抽象性已經得到了顯現(xiàn),同時期繪畫的寫實主義傾向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如人面含魚紋、牽手群舞的寫實繪畫形象和陶器的抽象刻符,兩者之間形成了鮮明對比。
當然,不可否認的是,漢字在前文字時期必須依靠象形文字來擺脫自身的生存危機。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們的認識領域在不斷擴大,思維水平和語言水平也在不斷提高。許多新的事物和新的概念通過語言和文字來體現(xiàn),這使得刻符文字陷入了兩難境地,而擺脫困境的唯一出路就是依靠象形文字來擴充字類。在漢字發(fā)展的早期,象形文字是漢字發(fā)展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它為漢字在抽象表意基礎上的擴充提供了渠道,從而使?jié)h字建立了象形表意文字系統(tǒng)?!爸袊淖值钠鹪磻摎w納為指事和象形兩個系統(tǒng)。指事系統(tǒng)應當發(fā)生于象形系統(tǒng)之前。指事先于象形也就是隨意刻畫先于圖畫?!边@種認識無疑符合漢字起源的歷史事實。
象形表意審美的文化模式支持了漢字從半坡陶文到甲骨文的長期發(fā)展,同時,漢字母體中也產生了中國書法藝術母體。古巴比倫文字和埃及文字,在世界上都經歷了象形文字的階段,大約從公元前4000—5000年,這兩種古代象形文字在公元后解體,原因是它們這種純粹的象形文字,得不到抽象表意的支撐,反而成為了一幅精確描繪客觀自然物體的畫。以古希臘文為代表的西方標音文字在抽象性上與早期漢字相似,但缺乏獨立的空間造型和書寫構成的變化,因而缺乏與書法藝術親和的可能性。漢字之所以能夠成為書法藝術的素材,是因為漢字的象形文字超越了模仿的客觀對象,獲得了獨立的符號意義。漢字不僅代表一個或一種對象,還常常代表一種事實或過程,包括主觀意味、要求和期望。這種抽象化集約使?jié)h字避免了陷入寫實繪畫的泥淖。同時,漢字的抽象化是以象形文字為基礎的,大自然的各種形態(tài)為漢字提供了無窮無盡的文本圖式,構成了書法藝術的物質基礎。
雖然半坡陶器刻符和大汶口象形文字為我們提供了有關漢字起源的各種歷史證據,而且半坡刻符文字的抽象性足以使我們對漢字的本質有一個充分的認識,從而有效清除了籠罩在漢字起源問題上的各種錯誤觀念,但從漢字發(fā)展形態(tài)的角度來看,仰韶半坡的刻劃符號,甚至大汶口象形符號都不夠成熟。然而,漢字的發(fā)展是一個連續(xù)的過程,有一個發(fā)展的軌跡。仰韶文化時期的陶文已不再是一種簡單的符號,而是具有繪畫和文字的雙重性質,包含原始文字的元素。大汶口文化時期的刻符是漢字這種抽象的書法造型藝術的雛形,也是中國書法的源頭和先導。這些考古材料足以證明中國書法是從六千年前的原始社會開始萌芽的。經過長時間的發(fā)展,它已經從無形變成有形,從無規(guī)律到有規(guī)律,逐漸發(fā)展成熟。因此,刻符是漢字出現(xiàn)的基礎。
(陜西省國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