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德林
起風(fēng)了。風(fēng)沿著地平線,緩緩地奔跑。羊群在蔥郁的草色間,微微抬起了頭。遠處的村莊,近處的莊稼起起伏伏,遙遙地打著招呼。須臾的靜默后,它們又垂下頭,一聲不吭地繼續(xù)吃草。
瓦藍的天空中,一朵白云在游蕩,自由得迷失了方向。像一只離群的羊,跑到了天上。天空也是牧場,有一根無形的鞭子趕著它遷徙,流浪。
一個年輕人坐在羊群后面的土坡上,嘴里嚼著一根青草。他的動作,和羊群一樣,甚至比它們還要熟稔。草莖的汁液呈琥珀色,青澀中微甜。他隱隱地覺得,這是最接近青春的味道。
在羊群周圍轉(zhuǎn)悠的放羊人,斜挎著一個墨綠的軍用水壺,嘴里銜著一桿旱煙袋。吧嗒,吧嗒,吧嗒。一股青煙鉆出他的胡茬兒,仿佛在說話。這是人類語言體系外的另一種語言。說給誰聽?只有他自己知道。
“又沒課了?”“嗯?!?/p>
“又放羊了?”“哦。”
只是一聲招呼,彼此再無言語。他們是熟悉的陌生人。羊在吃它們的草,草在結(jié)它們的籽。時間不等人。放羊人沒問過他為啥經(jīng)常在這坡上,一坐就是半晌。他也沒問過放羊人為啥每天都來這個地方放羊,一放就是半晌。
許多問題,注定沒有答案。即使有,也過于牽強。
青黃交織的原野,吹響深秋的號角。放羊人花白的胡須在風(fēng)中飄動,年輕人空虛的眼神在風(fēng)中加深。
恍惚之間,放羊人趕著羊群飄遠了。飄進了時間的深處。天空很空,只剩下斷斷續(xù)續(xù)的風(fēng)聲。倦鳥歸巢后,天邊的落日,瞬間隱匿了光芒。
一天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天色將晚,年輕人拍拍塵埃,起身離開。沿著一條小道,他返回到了那所游離于村莊之外的小學(xué)校。他是這里的一名鄉(xiāng)村老師。推開門,月光也跟著進了他的小屋。一碗素面條,一場黃粱夢。他的生活,重復(fù)著波瀾不驚。那時的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一個人離家的日子,一個人住校的歲月,對他而言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煎熬。沒有課的時候,他更愿意坐在土坡上,看羊群吃草。有時他有點兒羨慕羊,不經(jīng)人事浮沉,不為情所困,不為生計發(fā)愁,也不賴。
他把這群羊看成了一群孩子。有溫順的,也有調(diào)皮的。有聽話的,也有叛逆的。每一只羊,都是一個鮮活的個體。他數(shù)羊的數(shù)量時,寂寞不請自來。他想羊的模樣時,孤獨如期而至。憂傷的時候,他試著像羊一樣,吃草藥自我療傷。
他覺得,看羊比看人省心。看人,高眼看,低眼看,結(jié)果大不相同??磳α巳思蚁矚g,看錯了招人討厭。看羊可不一樣,想咋看咋看,看對看錯,沒人會跟你計較。這多好。
看得多了,就看出了一點門道兒。這只羊喜歡吃嫩葉,可口。那只羊喜歡吃老根,耐嚼。這只羊單純善良,那只羊圓滑世故。你說它們是羊吧,它們有時候像人。你說它們像人吧,其實骨子里還是羊。它們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宰殺后是肉。都是好東西。羊吃草,人吃羊,看似不公平,實則公平。作為地球上食物鏈最頂端的人,百年之后,不管以哪種方式離開,終究要化為塵土,肥沃土壤,滋養(yǎng)莊稼、青草,然后成為羊的口糧。我今生里有你,你來世里有我。一報還一報,大家扯平。因果輪回,不記仇,不結(jié)怨。也挺好。
那時候,年輕人以為看明白了羊群,其實他不懂,羊身上的學(xué)問多著呢。他只是認清了自己。時間磨平了青春的棱角,現(xiàn)實折斷了夢想的羽翼。他歸于平淡,安于平凡。他開始相信:相由心生,境由心轉(zhuǎn)。
于是,離開那所鄉(xiāng)村小學(xué)十六年后,他寫了一首給自己的詩:秋風(fēng)吹過/羊群突然間瘦了下去/和不動聲色加深的冷/遙相呼應(yīng)。許多年了/我都在模仿/羊群在風(fēng)中低頭/安心吃草的樣子……
責(zé)任編輯 ?劉云開